第18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是個守規矩的人,她一向被人贊賞姿态高雅,但喬與謝卻通過另類的表現使大家不得不注意到她。

楊航走到她面前,眉頭緊鎖地問:“你怎麽回事,全班就你一個人沒穿襪子。”

喬與謝說:“我家沒襪子。”

楊航揪着她襯衫的一個角落,把她拎到旁邊,“那你今天待在教室,不要下去了。”

“就沒穿長筒襪怎麽了,你至于嗎?”

熙熙攘攘的隊伍沉寂下去,聊天聊得歡暢的楚驚夢回頭看着這個小小的角落,對着喬與謝的蕾絲邊翻了一個劇烈的白眼。

運動員進行曲铿锵有力地飄揚,作為最盡頭的班級的我們要帶頭從東邊樓梯下去,而在楊航和喬與謝對峙的時光裏,跟在後面的九班被我們激出了煩躁情緒,“走不走啊!媽的!樓都空了!”

楊航給了那邊喊話的男生一個眼神,拍拍喬與謝的肩膀,“先歸隊。”

三樓的樓梯轉角,夏安在我旁邊糾結他的襯衫最上面一顆扣子要不要扣上。

此時他的扣子是松開的,白白的衣領松散地服帖在藏青色毛衣背心的領口,衣領裏面幹淨的脖頸上有一點異樣的凸起,在我的注視之下,他尴尬地摸了一下長出來的喉結,“喂,你認真點,要不要扣上?”

“這樣挺好看的。”

“可是會不會看起來很輕浮?”

“那你扣上呢?”

“會顯頭大。”

我正要安慰他“你頭不大”,緊跟在我身後的女生猛然一腳踩上我的鞋後跟,在她接二連三的道歉聲裏,我沉默地蹲到旁邊去穿好皮鞋。

夏安跟着流動的人群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再次起身的時候,身邊只剩下九班的男生,我在他們當中局促地往前擠,直到我看到了盛游園,腳步才放松地慢下來。他的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對我抿着唇輕笑作為招呼。

我尴尬地紅了臉,“我掉隊了。”

“等下在廣場會整好隊再去下面操場,不要急着往前擠,這裏很不安全。”

我悶着腦袋點點頭。

在盛游園的庇護之下,我順利地在小廣場找到了班級的隊伍,夏安火急火燎地奔過來問我,“怎麽走着走着人就沒了啊?到底要不要扣!”

他的襯衫領仍然松垮着,我指了一下,“扣上吧,扣上好看。”

他轉過身,窸窸窣窣地去弄他的衣服。

……

在操場忍受着清晨的刺眼光照,我們一個人牽着一個氣球,在楊航“等開幕式結束之後再放”的指令下,等候着鄉音很重的教導主任發言完畢。

喬與謝有點怕曬,一直用手捂着臉,時而轉着腦袋跟隔壁班、甚至隔壁隔壁班的男生眉來眼去,我聽見站在她後面、站在我前面的楚驚夢幽幽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有男生看了你一眼就是喜歡你啊?”

喬與謝眉來眼去的神色停頓下來一瞬,她促狹地看向楚驚夢。

楚驚夢說:“你裙子再拉高一點我都能看到你屁股了,男的會不看嗎?”

過了好一會兒,喬與謝才漫不經心地撈了一下自己的裙擺,“要你管。”

“我可沒管你,只是怕你覺得自己太美了,活得太夢幻。”楚驚夢抱着雙臂。

喬與謝用兩根手指捏着氣球,再用捏着氣球的那只手去整理衣服。

紫色的氫氣球遮擋住她的整個後背,在楚驚夢的凝視之下,三秒後飛上了天空。

隔壁班的班主任任帆走到我身邊,和我們一同注視着天上越飛越高的氣球,然後輕輕地笑了。

剛剛畢業的、二十三四歲的數學老師,對于看慣了地中海、噴唾沫的中年男人的我們來說太具有新鮮感了。

任帆也是剛從學校出來,他非常習慣落在他身上的這些眼神的意味,只不過這一次,眼神的主人從同齡人變成了小自己十歲的初中生。

然而哪怕承受着全校女生熱切的追捧,他仍然能夠不驕不躁地上好每一堂課。

人類的愛美意識是相似的。

我也因為這個高大英俊的老師站在身邊而頗感眩暈,尤其是他看着氣球飛走時孩子氣的一個笑容,的确惹人喜歡。

散場之後,楊航繼續把喬與謝拉到旁邊教育。我只字未聽清,只是拿着手裏的積分表、渙散地站在操場中央。

楚驚夢過來拉我,“走啦,我們今天就得填完這個表。一共四個項目,我剛剛問了一下學長學姐,他們說呼啦圈和跳繩比較容易,還有那個袋鼠跳,給分的老師人很好的,不過袋鼠跳……咦——聽起來好挫啊。”

我被楚驚夢拉到袋鼠跳的場地,感受了一下“很挫”的運動項目,在迎面跳過來的學生臉上,我看到了咬牙切齒的猙獰,以及為了分數不得不挫一挫的不甘。

我捂着嘴巴笑出了奇怪的“噗嗤”聲。

運動會一共舉辦兩天,第一天是全員運動,老師會給我們每個人一張計分表,在操場上各種各樣的項目之間挑選四個完成,總分是20分。

第一輪的同學跳完了,計分的老師果然非常好心地無論成績好壞統統給了滿分,大家點頭哈腰地說着謝謝老師,第二輪同學已經神情尴尬地鑽進了袋子。

第三輪開始之前,老師叫來了一個助手,高高瘦瘦的大男孩坐下的時候,我看着他清秀的眉目,恍惚想起某一天在森林公園摘楊梅的午後。

“陳堯。”

小聲地一聲呼喚,并沒有使陳堯注意到我。

直到我把計分表送到他手裏,他不覺得意外地笑了笑,轉着手裏的水筆,“加油。”

他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我媽說那叫魚尾紋,但是蘇更生曾經告訴我一個浪漫的學名,叫做笑紋。因此這樣的紋路在陳堯的眼角并不像媽媽形容得那麽盡顯老态,反而無比可愛溫馨。

我鑽進袋子,用手小心地護着我的裙擺,楚驚夢反而粗魯地揪着麻袋邊沿,因為等待旁邊兩個小女生整理衣服等得不耐煩,瘋狂地抖着腿。

我扯着袋子的同時還得注意我的裙子,早知道應該跟他們一起上去換了衣服的。此時此刻我的動作一定浮誇又奇怪,更可怕的是,夏安已經跑過來給我加油打氣了。

我只好閉着眼睛往前跳,感覺到自己遙遙領先的快樂。

挫就挫吧……

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滿分的分數,陳堯笑着問我既然老師都會給滿分你又何必這麽拼命地往前跳。

我愣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麽回答他。

想要拿第一的心情至少會讓我覺得自己并不是那麽平凡。

吃完午飯,下午氣溫回升,學校花一上午讓我們搞完了全□□動,下午開始運動員項目了。喬與謝的光腿舉動顯得明智,我和寥寥幾個人在空蕩的教室裏趴下來午睡了一會兒。

下午去操場的時候,我偷偷把爸爸給我的數碼相機帶在身上。

相機內存快要存不下的時候,很多項目也已經結束了。

我拿着相機一邊看照片一邊往回走。

盛游園站在俯視操場的小山丘上,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在所有人敞着校服拼命扇風的時候,他單薄的身影看起來十分清涼,細細的小手臂上交錯的筋脈像平靜的河流。

我突然不敢繼續走下去。

他獨自在暖風裏安靜地站着不動一段時間,致使我對着野花的相機鏡頭默默地轉向了他的背影。

藍天、綠樹、落英缤紛的山丘、火紅色的跑道、安靜的少年……我稍稍往後退一步,想要順便把更多人看比賽的盛況攬入鏡頭,卻不留神一腳踩中某人的腳。

“嗷!同學!你看着點兒呀!”

下意識地按下了快門,我才回頭看了眼蹲下來系鞋帶的男生。他迅速地把鞋帶扣好,站了起來。然後我擡頭看他,他哭笑不得地望着我。

一個很高挑的男生,盡管是小麥色的皮膚,眼睛卻亮得發光。睫毛忽閃忽閃的沖着我眨,本來想說什麽,可與我對視之後突然一個字都憋不出來了。

“對不起,我剛剛在拍照片。”我舉了一下手裏的相機朝他示意。

男生的臉很熟悉,是我們班的。雖然班上有五十多個新面孔,但是在開學第一天我就記住了這張臉,因為他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夏安的同桌。

男生像偵探一樣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說:“沒關系是沒關系,不過我總覺得我們在哪見過似的。”

我敷衍地回答他:“我也覺得我們在哪裏見過。”

再次回頭看盛游園,他已經離開了,正在往操場另一頭走,迎上遠處抱着一堆鮮花走來的蘇更生。

“難道我們是一個小學的嗎?你小學在哪裏念的?哎你不是城北小學的?”男生不停地向我發問,我為了避開他的啰嗦,刻意躲進了擁擠的人堆。

散場後的操場上,人群向教學樓湧動。

我找到楚驚夢。

身後跟着裙子仍然拉的很高的喬與謝。

喬與謝在她的諾基亞5230上挂了可愛的粉色毛球吊墜,在校園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加掩飾地玩她的手機。

從而每一個從她的身後超過的同學都虛情假意地誇贊一句:“哇,喬與謝的手機好可愛。”

她煩惱地嘟着嘴巴:“哎呀可愛有什麽用啊,總是卡機,我下禮拜就要換手機!”

聽她用做作的語氣說出這些話,楚驚夢那翻白眼的架勢,我都怕她下一秒就要揮舞着排山倒海把喬與謝的腦袋排個粉碎。

回教室的路上,楚驚夢去小賣部拿了特地讓老板進來貨的一副動漫紙牌,她歡喜地撥弄着她的紙牌,挨個欣賞那些漂亮精致的小人,還不停地和我逐個分析。

和她一起從小賣部出來的又是那個喋喋不休的男生,他一見我就苦惱地問,“我到底在哪見過你?如果我認識你你應該也認識我吧,我叫段啓明,段譽的段,啓明星的啓明。”

他自我介紹完了,甜甜地笑起來,“你不要覺得我的名字很普通哦,你知道啓明星嗎?”

楚驚夢讓他閃開別擋路,冷漠地說:“我們并不是很想知道你為什麽叫啓明……哎蘇蘇,把黑崎一護那張給我看看。”

段啓明對她不理睬的态度似氣非氣地噎了半天,跟着我們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他似乎習慣了熱情地和任何人交涉,也習慣了面對一部分的冷臉,所以段啓明看起來不那麽生氣。

他擰開礦泉水的蓋子,仰面灌了一大口。

在楚驚夢和蘇更生沉溺在二次元生物的美好中時,我和段啓明同時慢下了腳步。

等到身後的大部隊統統湧向前面,周遭安逸下來之後,我才告訴他,“我知道,夜空中最亮的星。”

☆、溫暖的胸膛

段啓明把嘴裏鼓着的最後一口水咽下去,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的名字很好聽。”我說,“我是你的同班同學,初一十班的。我叫阮寧。”

“啊原來你是我們班的啊,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每天跟夏安一起回家!”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段啓明突然話題一轉:“哎,每天跟你們一起回家那個女孩兒是你的好朋友嗎?她長得好漂亮啊。”

“嗯,她從小就很漂亮。”

我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蘇更生。

她很漂亮,但是她不敢大聲講話,她上了小學還會尿褲子,她有一個神志不清的哥哥。

你們都知道她漂亮,但是這些只有我知道。

炎熱的下午,我和段啓明站在一樓大廳裏鑽進微涼的風,臉色通紅的運動員們提着外套往教學樓慢吞吞地走,穿過密集的人流,我把他拉到牆邊,“給你照張相吧。”

“好呀好呀!”他甜絲絲地笑起來,開始思忖着怎麽擺pose。

我剛剛舉起相機,飛奔過來的夏安撲到剛剛凹好造型段啓明身上,攬着他的肩膀,沖着我的鏡頭比了一個剪刀手,他的手正好擋到段啓明的一只眼睛。亮晶晶的瞳仁被夏安的手指遮住了光芒。

我有點遺憾地撥弄手裏的相機,正準備提意見給段啓明單獨拍一張,他卻已經跟夏安勾肩搭背地走遠了,看上去心情尚好,還輕悄悄地哼起歌來:“沉默不是代表我的錯,分手不是唯一的結果,我只是還沒有想好……”

夏安臉一黑:“媽的,你別唱這個,我老以為我爸來了。”

狹隘的樓道裏,盛游園拿着他們班同學的計分表跟在夏安後面,輕輕地戳了戳他的腰,夏安驚得“嗷”得一聲縮到很遠,他回頭看時,盛游園正在對他笑。

夏安停下來等他,“你最近怎麽這麽高興?又跑第一了?”

兩個人一起上樓,盛游園沒有解釋“最近怎麽這麽高興”,含有闌珊笑意的眼睛輕飄飄地轉到走廊外面翠綠色的樟葉上。

某個頑皮的男孩子從前面沖過來,沒來得及剎住車,沖散了盛游園和夏安。

夏安把脫下來的外套牽在肩膀上,沒有告別,繼而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教室。

蘇更生站在九班的後門口吹風,她覺得今天有點熱,可是外套穿在身上又懶得脫,顯目地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跟盛游園對視上了,她低着頭退了兩步進班裏,看着他慢慢靠近的鞋尖,抿着嘴唇笑。

“笑什麽。”

她吐吐舌頭,嬌嗔道,“看見你笑笑都不行啊。”

盛游園低頭看着她笑,捏了一下女孩子微微發熱的臉頰,他閑散地開口,“去哪玩了,一天都沒找到你。”

從後面跟進來的任帆腳步微微一頓,蘇更生立馬收斂了竊喜的神色,戰戰兢兢地幫盛游園把手臂放下來。任帆楊了下眉毛,宛如無事發生,去安排值日生值日。

盛游園和蘇更生在後面黑板報前杵了兩分鐘,即便确認任帆已經不在教室了,他們也沒人先動,蘇更生用手指蹭着黑板上小愛心的粉筆灰,喪氣地跟他抱怨,“我昨天跳繩沒跳夠,老師就給了我三分。”

“不要緊,這個分數不會有什麽影響,而且跳繩那麽難,跳不好很正常,我也不會跳繩。”盛游園也背過身去,和她一樣面朝黑板站着。

“你不會跳繩嗎?跳繩好像是中考要考的,那你怎麽辦?可以選別的嗎?”

“引體向上。”

“我也可以嗎?”

“女孩子就不要嘗試了,會很吃力的。”

“那你教我呗。”蘇更生笑了,“你教我我就會了,真的。”

盛游園不擅長勸解一個堅持的人,又不能僵着不說話,只好點了點頭,“嗯。”

蘇更生高興地笑着跑回座位,收拾好書包,偷偷瞄了一眼在洗黑板的盛游園,蹦蹦跳跳地走到後面,雙手背在身後,歪着腦袋跟他說話,“我走了啊。”

“嗯。”

其實很想一起回去,可是總覺得讓女生等他不太好。

看着沒有什麽心事的女生走出門,盛游園才打住了叫住她的念頭。

他用清水洗淨抹布,一點一點地抹濕了黑板。

***

走到公交車站時,已經沒什麽人了。

因為最後一節生物老師拖堂,我跟夏安生無可戀地看着就要暗下來的天空,等着回家的末班車。

盛游園在他旁邊坐下。

夏安順勢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腮幫子上有一下每一下地捏着。

盛游園慢吞吞地擰開礦泉水的瓶蓋,幽幽地說:“別捏了,我要喝水了。”

23路公交開到跟前,敞開的小門迎接蜂擁而上的初中生。

夏安正準備往前擠的時候,看到飛奔過來的段啓明,他眯着眼睛笑,畢恭畢敬地沖着段啓明鞠了一躬,手臂一伸:“段老師請!”

段啓明也畢恭畢敬地回禮:“夏老師請!”

“段老師先請!”

“夏老師先請!”

煩躁的司機大叔“咣咣咣”地按喇叭。

兩人一直到上了車還在請來請去,司機大叔的凝重表情讓我覺得他下一秒就會把方向盤一撒來個百米沖刺,把他倆按地上摩擦。

段啓明和夏安站在垃圾桶旁邊,扶着柱子打盹。

我坐在公交車的最後排,仔細地打量着前面的學生。

正在長身體的年紀,初一初二初三的學生普遍很容易分辨,初三的學長學姐們拿着剛剛發下來還沒有收進書包的卷子、激烈地交流分數。

擁擠的人群中,盛游園像一顆白楊,比周圍的人都高出了好多,他平穩地拉着吊環,校服的袖口落到臂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氣喘籲籲趕上車的蘇更生投了硬幣,一籌莫展地想要往後擠卻跨不出一步時,有人伸手将她用力地拉了一把。衆人紛紛避讓開,于是瘦小的女孩子一下子就被盛游園拉到胸前。

“吓我一跳……”

“你不是早就走了嗎。”

“啊!你別提了,氣死我了!剛才班主任叫我去他辦公室批卷子,我說不行不行我得趕車,他說什麽沒事的呀,就一點點選擇題,很快就批完了,要是你晚了趕不上車我就送你回去。然後……”

猛然剎住的公交車使蘇更生沒站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她用手指卡在柱子上,可是靠在柱子上看視頻的中年男人顯然沒有在意他壓到了一個小姑娘的手指,看着男人嬉笑的臉,蘇更生有點臉紅。

盛游園把她被壓到的手指撥下來,将蘇更生整條手臂挂在自己的腰間。她的耳朵順勢貼在他的胸口,聽見他的心髒在說話,“然後呢。”

“然後……”蘇更生有點呼吸急促起來,“然後有個學姐來辦公室找他,那學姐一開門就笑得特別甜地問,‘任老師在嗎’。然後那個,班主任就很慌張的樣子,我卷子還沒批好他就讓我走了。”

被他摟在懷裏的蘇更生在周圍一群男人的簇擁下矮小得幾乎看不見,就好像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面,呼吸困難。

可是為了多感受一下男生胸膛的溫暖,她連往後面擠一擠的力氣都不願意花。

在局限的空間裏,擡頭是他微微冒出胡茬的下巴,低頭是他越來越漂亮的雙腿。

還能聽到他用變聲期沙啞的嗓音在耳邊說話,“其實任老師挺好的。”

于是蘇更生自然不會注意到不遠處的注視。

夏安掀開一點點眼皮,瞄着膩歪在一起的兩個人,翻了個白眼。

段啓明也看到了,他選擇打一個哈欠,繼續打盹。

我轉過頭,看着窗外的秋天、秋天的樹和花、樹和花裏的蜻蜓。蜻蜓飛進了黃昏。

☆、惡意洶湧

在爸媽出去遛彎的時候,我趁機打開電腦玩了會兒摩爾莊園,因為玩每一個小游戲的過程都心不在焉,我輸了很多把,二十分鐘以後,我站在一個陌生的大堂裏,四面轉換着身子,看着來來去去的人在眼前擁擠地穿行而過,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消極地退出了游戲,點開了QQ,大叔咳嗽的系統提示音告訴我有人加我好友了。

而我忽略了屏幕上閃爍的光亮,把鼠标落在盛游園的頭像上,飄出來的個人界面左下角有寥寥幾個被點亮的圖标。

鼠标放上去,顯示的是“地下城與勇士”。

點擊這個小小的圖标,跳出來讓我先下載游戲的界面,沒有任何猶疑地點了下載,在完成了15%時,恍惚聽見外面大廳的門有動靜,我哆嗦地長按主機開機鍵,強行關機之後,引擎驟然停息,我才意識到敲動門的不過是一陣風。

重新開機,重新等待,重新登陸。我沒有期待地對着電腦屏幕,揉揉酸澀的眼角,點開了好友申請。一個叫“痛仰”的網友的原始頭像逼視着我,資料界面一片空白。備注寫的是“我是陳堯”。

陳堯給我發了我今天袋鼠跳比賽的照片,表情猙獰得像只鱷魚,我心驚肉跳地看完每一張圖,劃到他給我發來的消息:“紀念一下。”

“謝謝。”

“我今天拍了很多人的,但是大部分都是陌生人,所以找不到聯系方式,這些圖只能我自己存着看了。也許現在看這些照片的确是有點狼狽,不過以後想起來也是很有趣的回憶吧。”

狼狽的今天,有趣的回憶。我從沒想過這兩者會劃上對等號。似乎被陳堯這樣形容一下,我對我的“猙獰”也沒有那麽介懷了。

生活跌宕起伏,回憶卻四平八穩。跌宕起伏的生活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四平八穩的回憶。

我在參加比賽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身後的人追得那麽緊。

照片上瘦小的阮寧提着麻袋努力地往終點邁進,如果我知道第二名距我只有一步之遙,興許就會緊張到出差錯。

但是幸好,勝利來得很順利。

這一次,老天爺對我似乎還不錯。

可是“還不錯”的第一名卻不能讓我快樂起來,我只有咬着牙才能努力不分散思緒,把目光釘牢在“第一名”這個字眼上,反複地用榮耀沖淡失落。

陳堯問:“怎麽了?你不開心?”

“隔着屏幕你能感覺我不開心?”

“是啊,能感覺到的。”

我看着他這幾個字苦笑了一下,有點羨慕他料事如神的本領。

轉鑰匙的聲音使我提高了警惕,迅速打下了幾個字:“我媽回來了,8。”

這次我沒按主機,直接把腳下接線板的開關踩滅了。因為光着腳夠過去,又急忙想要站起來,重心不穩栽在地上,在媽媽進房間前,我已經扶着吃了痛的腰爬回了書桌前。

媽媽果然進我的房間視察了一圈,發現我正在認真完成作業,放心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很早就察覺到盛游園和蘇更生走得很近,但是我沒有想過園園會喜歡她,我以為他不會喜歡上任何女生,至少不會這麽早動感情。”

“事實卻是,我不了解他,還自認為很了解他。我以為他不喜歡我,就不會喜歡上別人。”

“我好像太自以為是了,就像喬與謝覺得身邊的男生都在看她一樣。”

“我們揣測不了別的任何人的想法,就像盛游園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我平靜地寫下這些字,戴上了耳機。聽到了樓下的動靜,推開窗戶,沖底下遛普金的男孩笑了笑,“夏安!”

***

喬與謝換了蘋果手機之後,人又變得趾高氣昂不少,班裏換過一次座位,她不再跟夏安聊家常,而是跟她的新同桌孫盈走得很近。

孫盈皮膚比較黑,笑起來好看,只是她不怎麽愛笑,平時多數時候板着一張臉撥弄手機,紮個馬尾辮走路生風,因為拉過頭發,她的齊劉海很齊很工整,一根搗亂的頭發都沒有。

喬與謝和孫盈經常在放學之後跟一些高年級的學生玩,雖然我也不明白他們混在一起玩什麽,但只要跟在初三的孔迪學長身邊,大家的身上都沾染了一身大佬派頭——能拉個人過來給你系鞋帶的那種派頭。

“系鞋帶”傳聞的主人公是從孔迪的校花女朋友,起因只是對方踩了她一腳,盡管低年級小男孩踩到人以後立刻道了歉,校花仍然不肯罷休地咬着他不放。

于是男生就在校門口當着所有人的面蹲下來給校花系了鞋帶。

那天喬與謝和孫盈都在。

這件小事流傳的範圍很廣,我已經從很多人口中聽到有關的八卦。

陳堯跟我說不要和這些人走得太近,因為初中生中二病太多,他們一旦裝逼起來是不講道理的。

喬與謝在班裏得意洋洋地跟我們講那天他們那一夥人是怎麽欺負那個男生,而那個男生又是如何慫得向他們求饒。

學校的貼吧裏反複地出現那些關鍵詞,“一姐孫盈”、“孔老大”、“校花星樊”……他們用着抽煙、比中指的非主流頭像在網絡上大放厥詞,宣告自己在學校裏的主權地位。

上廁所的時候看到帶着幾個男生在門口抽煙的孔迪,楚驚夢一臉不耐地揮揮缭繞的煙霧,悄悄地跟我說,“梳個大背頭還真當自己是慕容雲海了。”

從廁所出來時,孔迪他們還在。

我們拐進回教室的路上,看到畏畏縮縮跟在孫盈他們身後過來的男生,不知道又因為什麽惹到了孔迪,他拐到我看不見的路上,我聽見孔迪罵罵咧咧的聲音,然後男生瘦弱的身體就遭了秧。

無論發生了什麽,不用等我提出質疑,喬與謝會一五一十地在班上炫耀開。

她抱着雙臂迎面走過來,對着我和楚驚夢嬌媚地一笑:“嗨。”

楚驚夢看都沒看她一眼,我友好地露出一個假笑。

喬與謝溫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會告訴我們他們是怎麽打人、怎麽濫交、怎麽過他們非主流式的青春,卻永遠不會告訴我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一個姑娘。

***

初一下學期學校突然傳出了一件事情,一個初三的女孩子喜歡上初一九班的任帆老師,告白未果,女孩頂不住大家議論紛紛的壓力,終于某一天,她站在窗臺上,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從五樓的教室翩然躍下。

如果說一哥一姐稱霸校園的事件只是讓我們在一個小部分人圍繞起來喋喋不休的圈子裏面走不出去的話,那這個女孩的死,可以說讓整個學校的風氣變得一蹶不振。

在某一節音樂課上,當同學們都在滿心歡喜地盯着老師給我們投放的《音樂之聲》時,這個消息像一條身軀冰冷的蛇,迅速地游過雜亂的蘆葦叢,帶着毒液,滑入我們的口舌之間。

課堂上的氣氛因為一張來路不明的小紙條上的內容,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這條“蛇”的出現,讓大家徹徹底底地忘記了談論和孔迪他們有關的任何內容。

畢竟迄今為止我們能夠想到的,還沒有哪一個話題足夠深刻,可以和死亡這兩個字抗衡。我按着接龍的順序把手裏的紙條往後扔。

回到家以後,我本着不過多久便會過了這段全民哀悼的風潮的意識,點開了學校貼吧裏面的一篇關于回憶這位自殺的學姐的文章。帖子下面的評論,也大抵相同。

天堂沒有傷害。

突然被消滅的那些漂浮在首頁的“我抽煙我喝酒”被一些善良的禱告替代了。

但沒有人站出來反思一下,傷害都是誰給的。

那些在別人跳樓之前還無所顧忌地罵她的人,或者當她淚流滿面地坐在窗臺上努力地想向某一個人尋求幫助的時候,卻一個勁兒地在喊“跳啊跳啊”的人,現在卻一個個惺惺作态,把沉痛的哀思裝在臉上,嘴裏念叨着“逝者安息”。

偉大的人們選擇把全部的寬容和原諒都留給了亡故之人,對于生者卻擺出一副刻薄到骨子裏的嘴臉,小肚雞腸、斤斤計較,放大捏造出來的事情,互相傷害,舉起自己的武器,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短兵相接。

我跑到洗手間,一遍遍地用清水洗臉,固執地想要沖掉自己的表情。

爸爸端着一杯綠茶,像個看破紅塵的方丈,體型富态,靠在門上,問我:“你幹嘛呢?”

“沒幹嘛。”

我想要繞開他,走過去。爸爸卻依然嬉笑着看着我。

在我小學最後幾年的時候,我們家的飯桌很熱鬧,我喜歡把在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回來一五一十地告訴爸爸媽媽,盡管我沒有考慮過他們願不願意聽我說這些事,但是他們至少還能裝作十分高興的樣子表揚我一句“真乖”。

後來不了。

像吳天然欺負劉涵一樣的惡性事情頻繁地在身邊發生,我連最初的愕然也被沖淡了。原來吳天然也不過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

欺辱、暴力、攀比的小小心眼、虛榮作祟的惡意,它們離我很遠,又離我很近。它們沒有發生在我身上,卻與我朝夕相處的同學息息相關。

我不知道怎麽跟爸爸媽媽開口,告訴他們,我已經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渾濁。

我爸爸除了長胖了些,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更寵我了,我媽仍然常常冷臉,非常厭惡我爸把我慣着。

他們天真地覺得,實驗是一所很不錯的學校,在這裏面的孩子都十分有出息,而我也正在接受最高質量的教育。

此時此刻,媽媽坐在電視機面前搞一個十字繡,在我路過她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你們學校那個跳樓的小丫頭,怎麽回事兒?”

“不知道。”

“談戀愛?”

我有點不耐煩:“我不知道。”

媽媽把手裏的東西放下了,把她鼻梁上的眼鏡也拉了下來,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沒談戀愛吧。”

“當然沒有。”

“那就行。”

不知道為什麽,我很想發脾氣。

爸爸媽媽相視一笑好像得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情報。

而我不知道怎麽發脾氣。

我走進房間,摔上了房門。

☆、抓不住的愛

學姐去世後的一個星期,這件事情造成的恐慌終于慢慢地沉寂了下來。

星期一升旗儀式上,昂首挺胸的學生代表拿着紙稿發言。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角落裏,突然竄出了一名不速之客。

主席臺前空曠的廣場上卷過一陣長長的風,升旗手牽起的紅旗鼓動着,國旗下講話的學姐因為害怕已經退到臺階下面。

抱着女孩遺像的瘦小母親跪坐在地上哭喪着,一邊喊着她女兒的名字,一邊扯着升旗手阻撓着即将開始的升旗儀式。

凄厲的哭喊吓得我身邊的一衆女生已經開始擁擠着後退,撞到我胳膊的喬與謝啃得手指頭,擰着眉毛看着升旗臺上的母親,握了一下我的手腕,糟心地問:“這個女的在幹嘛啊?”

“今天的升旗儀式到此結束,各班有序退場。”教導主任沙啞的聲音混着嘈雜的風聲從話筒裏傳來。

如同鳥群驚散,烏泱泱的人群開始倒流,湧向來時的路。

我感覺到有人在拉着我走,可是腳跟卻在地上黏得死死的,我看着被人害怕、被人唾棄的逝者母親,突然眼裏就蒙上了一層霧氣。

她可能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面黃肌瘦、不修邊幅的樣子看着像個怪物,可是對着天空喊着女兒名字的聲音卻那麽蒼勁有力。

沒有人害死她的女兒,這個女人注定無法讨回公道,野蠻的示威只是宣揚自己的不甘心——不甘心一個鮮活的生命變成鏡框裏一張照片,只是希望她生養了十多年的骨肉還能在這空氣裏有幾分存在感。

她只是……不願意面對死亡。

一上午,我沒有看到任帆。

九班的紀律是班長組織的,他們班的數學課也調了課。

我去上廁所時看到在門口站着的盛游園。

蘇更生慢吞吞地洗了手出來,覺得脊背發寒,她時不時地四處張望,總擔心有人要冒出來害她一樣。

剛剛那個抱遺像的母親吓到了很多人,尤其是和當事人任帆有關的九班學生。

她牽着盛游園的衣袖,才安下心來。

我跟在他們身後,尴尬地不敢超前。

他們沒有看到我,我也沒有上前打招呼。沉默地豎起耳朵聽兩個人對話,盛游園大部分情況只是低低沉沉地“嗯”一聲回答她。

我以前覺得他沉聲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可是現在只覺得有源源不斷的酸水在從心裏湧出來。

好不容易送他們進了九班的教室,才發現教學樓的走廊上站了很多學生,從樓上望過去的校門口,校長車開到那位母親身邊,親自把她送走。

人潮退散之後,我看到了喬與謝的媽媽。

她穿着奶白色的針織衫和淡粉色的長裙,青絲松散地綁在腦後,見不到一根白發。

年輕的媽媽靠在護欄上,跟低着頭的喬與謝說話,時不時幫女兒弄一下衣領,撩一撩頭發,可是她們兩個人之間仍有種說不明的疏遠感。

他們說,喬媽媽是後媽。

聽多了白雪公主的故事,我對後媽這個詞産生了很嚴重的陰影。

何況在喬與謝激動地給我們闡述她家裏多麽有錢時,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父母。

只是有一次有人心存疑慮地問了一句“你媽媽是不是生了個兒子,所以就不喜歡你啊”,喬與謝漲紅了臉險些惱羞成怒,而預備鈴聲幫她緩和了那一陣情緒,她平靜地笑笑,“你別胡說,我爸媽對我特別好。”

盡管這樣,我們還是一致覺得,她的媽媽是個很可怕的存在。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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