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的标尺。”

陪梅松來站了半個小時,楊航覺得有點腰酸,他背靠着瓷磚牆,又點燃了一根煙,“松來,你要好好做人。”

梅松來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這一天的夕陽落得很早。

終于,我們迎來了這一年的冬至。

我們班在全學年20個班級裏突出重圍拿了第一名,夏安高興地請我在食堂吃了頓飯。

我誇了他一百遍“你真的很帥”他還是覺得不夠有誠意,我幹脆把筷子一摔,“我他媽不吃了還不行嗎?”

夏安委屈巴巴地悶着頭吃飯,一句話不敢說了。

蘇更生坐在另一桌看着我們笑。

楚驚夢端着飯盆焦急地沖過來把夏安擠到地上去,一臉嚴肅地問我:“梅松來是不是完了?”

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很快我們得知,梅松來打傷的男生是孔迪的小兄弟。此後幾天,鋪天蓋地的惡語在貼吧裏蔓延開。幸好梅松來不太接觸這些網絡上的東西。在大家對他百般人身攻擊的時候,他仍然平靜地研究火山地震帶。

這件事情不斷地升溫發酵,導致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看帥哥哥的楚驚夢也坐不住了。

那天放學,我去校外文具店挑選筆記本,恰好碰到正在買圓規的梅松來,在我準備笑臉相迎過去之前,率先出現在梅松來面前的女孩是我們班的大姐頭孫盈。

我收斂了笑意,注意到孫盈身後跟着的一個女生,并不是喬與謝。

自從喬與謝那次和她媽媽在班上大呼小叫之後,大概也是為了挽回一點顏面,她最近收斂很多。

在貼吧裏面圍攻梅松來的那些ID裏也不再出現熟悉的她的貼吧名字。

孫盈手抄在校服口袋裏,在梅松來身邊鬼鬼祟祟地轉悠了一圈,在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況下把一支筆塞進了他的褲兜。

大功告成,孫盈愉快地看向身後的女生,露出漂亮的笑容,“你買東西嗎?”

那女生茫然地搖了搖頭,“不買,沒帶錢。”

孫盈過去挽着她的手臂,“那走吧!”

我拉緊了書包帶,跟着她走到店門口。“孫盈,你等等。”

店主狐疑地看着我們。

“你為什麽要害別人?”

她訝異地回頭看着我:“你在說什麽?”

“你為什麽要害梅松來?

“我害他幹嘛?我怎麽害他了?你別亂說話!”

“難道大家不是同學嗎?難道朝夕相處的感情都比不上你們那個什麽狗屎老大嗎?

“你演講稿寫不出來的時候不是梅松來幫你寫的嗎,你題目做不出來的時候不是梅松來教你的嗎,你擦玻璃夠不到難道不是他爬上去幫你擦的嗎?

“你為什麽要害他?”

梅松來緩緩地走到我面前,“阮寧,你怎麽了……”

我用一根手指把他褲兜裏那根圓珠筆撬出來,“她打算誣陷你偷東西。”

孫盈僵硬着面部表情,難堪地抽笑了一下,“你傻逼啊,那麽喜歡多管閑事?”

“對,我就是喜歡多管閑事,因為我看不下去你這麽惡心。”

忽然升騰起來的勇氣變成火燒火燎的體溫,一直燒到頭頂。

為什麽多管閑事?

因為我看不下去她這麽惡心。

也因為,我突然想到了曾經的劉涵和吳天然,還有當年躲躲藏藏的我自己。

那些年,我沒有對吳天然說出的話,全部傾瀉給了孫盈。

那些年,我的軟弱,我的自私……我對劉涵虧欠的善心,統統要償還在梅松來身上。

孫盈擡着頭晃到我跟前,揚了一下眉毛,手指緩緩地抄進我的頭發,然後一下子拉得緊緊的。

在我覺得頭皮發麻的情況下,她露出習慣性的冷笑,只是挑釁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夏安的手已經同樣攥住了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馬尾,“你幹什麽?”

夏安使的力氣也不小,小個子的孫盈立馬放開我,面目猙獰地去跟他拉扯。在夏安放開她之後,她氣得面色通紅,像個小孩子一樣賭氣說道,“你小心我找人打你。”

夏安哭笑不得,“那你找人來打我啊……有病。”

孫盈瞪了一眼站在黑暗裏的梅松來,頓時調恢複了大姐大的姿态,冷酷地挽着旁邊女孩離開了。

我把頭繩撥下來重新綁好了頭發。

梅松來跟我說了謝謝。

他還說了些別的,但我聽不見。

“沒關系,你不用說那麽多,這是我應該做的,沒關系……”我用急迫的口氣勸走了梅松來。

往站臺走。

夏安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絨服,把單薄的校服穿在裏面,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心事重重地跟在我身後。我停,他停。我從口袋裏掏硬幣,他就靜靜地看着我掏硬幣。

來了一輛車,走了一群人。

這裏只剩下我們兩個,誰也沒有吱聲。

剛才我的确被孫盈吓到了,在她拉我頭發的那一瞬間,我甚至差點掉眼淚。跟電視劇裏那些路見不平的人不一樣,我非常的笨拙且無能。如果今天夏安沒有出現,我興許會被孫盈吓得嚎啕大哭。但是夏安的出手相助替我保留了剛才口舌之争的一點威風,所以我還能尚且冷靜地結束這次紛争。

夏安吸了一下鼻子,走到我身邊,突然把我拉進了他的懷裏,他用溫熱的嘴唇靠着我的太陽穴,輕聲而暧昧地念我的小名,“寧寧……”

夏安的羽絨服裹得我身上很快就暖和了起來,體溫的交流讓嚴寒的冬天不再那麽讨厭。

我疑惑地問他,“你怎麽最近很喜歡抱我?”

“冬天到了嘛,要抱在一起才能取暖啊。”

“額……其實不一定的,你回家開空調可能更有效一點。”

他沉默良久,把我抱得更緊了一些,更小聲地問,“我是不是給不了你安全感啊?”

短暫的啞然讓氣氛僵持。

夏安覺得他給不了我安全感。

就好像他帶着滾燙的熱情來,卻也融不開我的千裏冰封。

看得出來,他很苦惱。

我輕輕笑了笑,“夏安,我是個很普通很平凡的女生。”

他點點頭,“我也是很普通很平凡的男生,但是我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夏安一口氣念完N個很努力,倒吸了一口氣,“變成一個可以給你安全感的男人。”

他嚴謹的措辭和認真的模樣讓我有幾分動容,沉默了幾秒,我問他,“為什麽?”

夏安說:“因為你是對我很重要的人。”

他說完,自己思考了一番,又重重地點點頭,“嗯。”

***

梅松來轉學了。

孫盈他們的小團體大概是很失落。

還沒有好好地整一整這個男孩為她的兄弟報仇雪恨,他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

而夏安等得花兒都謝了,也沒等到孫盈說找來跟他打架的人,他甚至因為總被人放鴿子而感到有點凄涼。

這群欺軟怕硬的人的獵物是有選擇性的。他們不會惹到一些看起來不好惹的人,比如漂亮的女孩,有錢的男孩……

他們更傾向于找麻煩,同樣也很反感麻煩來找自己。

因而美貌與家世,什麽都沒有的我,更容易淪落成孫盈的欺壓對象。

但幸好我擔心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因為我還有夏安。

因為爸爸媽媽的工作關系,梅松來轉學回了老家。此後,他可以在老家同樣高質量的學校念書,再也不必承擔這裏昂貴的學費。他可以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忘記曾經拳腳相加的仇恨。

梅松來算是個幸運的人。

他也許會把楊航記在心裏,在每一個容易沖動的節骨眼上,想想他提起過的更大的圈子。

無論在哪裏,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心如止水,眼中裝下再多的物欲,內心也永遠不驕不奢。

一個人倘若能承受起少年時代的貧窮,也必然能扛得住以後的光與熱。

楊航雖然總是苦着臉給我們講大道理,講到大家都厭煩。但我願意相信他說的,梅松來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的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梅松來的離開對我來說造成了多麽大的影響。說影響實際也談不上,只是想起這個人的時候,微微有一點情緒上的落差而已,就是這一點微微的落差,也讓我不足為奇。

但是我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不足為奇在他轉學後的第二個月,就土崩瓦解了。

我時不時地,開始想念他。我能夠記起他努力畫坐标軸的樣子,記起他溫柔地對我笑,記起他默寫本上每一個漂亮的一百分,還有……他總是洗刷得很幹淨的盜版鞋。

我趴在課桌上,神志沉入深潭裏,度過一個早春的午後。讨厭的柳絮飛入頸窩,舉起手要将它捏走的時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嗨,同桌。”挪着桌子往我這邊靠近的段啓明迫不及待地跟我打了招呼。

我笑了笑,“是你啊。”

“是我啊,怎麽啦?”

“挺好的。”

段啓明原先在講臺邊的位置又有新的同學補過去,負責跟各種任課老師吹牛皮。

段啓明不愛學習,跟梅松來在身邊的感覺形成鮮明反差。

他話很多,起初為了打好關系我還時不時接他的話茬,後來我發現他的話茬是接不完的之後就不再搭理他了。

段啓明百無聊賴地時候選擇睡覺,或者把學校印的雜志拿出來當《故事會》一樣翻一翻。

雜志上面刊登的都是優秀的獲獎作文。

每一篇作文的作者都會被印上一張照片。

很大可能段啓明不是看作文,而是看這些照片上有沒有漂亮女孩。

終于有一次,他驚喜地戳着一個女生的照片指給我的看,“你朋友。”

蘇更生坐在草地上,穿着簡單的衣褲,沒有任何矯飾的照片,也因為她甜美的笑容而光彩動人。

☆、草木更生

去南山公園踏春那天,姜媛也跟我們一起了,盡管已經是早春,江城的溫度仍然在零度上下徘徊,姜媛穿了一件帶毛領的格子大衣,在售票大門外面幫楊航點人數。她點完名就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腦袋縮進了衣領裏,面對旁邊九班隊伍裏男生跟她嬉鬧着開玩笑,姜媛露出一對眼睛,眯起來簡單地笑一笑。

蘇更生正好站在我旁邊,跟着隊伍往公園裏走的時候,她一直愉快地跟我說着姜媛在他們班上課的趣事,昨天那節課講的是《範進中舉》,老師讓大家把裏面的一小段以話劇的形式演出來,結果有幾個男生記不住詞,全程插科打诨自己編臺詞,聽得大家都在笑。聽蘇更生的講述,我能感覺到姜媛因為尴尬而站在角落裏手足無措的樣子。

蘇更生卻說,“雖然姜老師臉皮比較薄容易害羞,但是她不會真正生我們的氣,不按照備課的內容來上也沒有關系呀,無論是什麽樣的課堂表現形式,只要讓大家學到東西就好了。我覺得姜老師挺好的,她也挺喜歡我們的。”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蘇更生這樣的人活得天真且浪漫,她喜歡把事情的結果往好的方向展望,大多數時候認為身邊的人都是善良而熱心腸的。即便看到路邊的小草小花也要無聊地感嘆一聲,長得真好看。

盛游園偶爾會把目光放在我們身上,也只是偶爾。更多時候,他在聽身邊的男生講話。

蘇更生能察覺到他的目光,但不會再和他對視。

這幾年到南山來玩的游客多了很多,這裏的綠化搞得更為誇張。我們走在熟悉的梧桐路上,感受春天将至的青草氣息。

蘇更生淡然地告訴我,“我和他……沒有人說在一起,也沒有人說分手,就自然而然地走近了,接着也自然而然地疏遠了。不管跟什麽人,關系都是這樣的吧。一段時間感情非常濃烈,到了下一段時間,沒有任何原因,就變得不一樣了。他不找我說話,我也不會去找他。”

在一座涼亭裏休息,我看着涼亭裏的古鐘。

蘇更生疊着雙腿坐下來,喝了一口冰紅茶,問我,“你喜歡園園嗎?”

我搖頭。

她笑笑,坦然地面對她的虛榮心,“嗯,其實也沒有什麽好不好的,我就是随便問問,他這樣的人的确很受歡迎,沒準我也是因為他受歡迎才會想要跟他走近吧。兩個人暧昧一段時間也挺好的,我害怕真的了解一個人,我怕我了解他以後就不會喜歡他了。”

我問她,“如果他跟別人在一起你會不會難過啊?”

蘇更生沒有思考很久,回答我,“不會。”她自嘲地笑了笑,“說明我也不是很喜歡他吧,他估計也不是很喜歡我。”

大家紛紛出去聚餐,亭子裏只留下我和蘇更生兩個人,因為走了太久的路,我把外套脫下來拎在手上,用出了汗的掌心碰了碰眼前的那口鐘。我依稀記得,當年和夏安在這裏拍照的時候,我有多高。

“我小的時候很喜歡我小叔,他也帶我來這裏,就在這個地方,有一條小溪,後來再長大一點我再來之後發現,這裏根本就沒有水。要不是有照片,我都懷疑我是不是記憶紊亂了。”

蘇更生問,“是你那個長得很帥的小叔?”

我瘋狂點頭:“他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人,脾氣很好,長得很好,成績也很好……總之就是,你不了解他,你就不會知道他有多好。”

“那看來還有人是經得住了解的。”蘇更生歪着腦袋說,“阮寧,你真幸運,有這麽好的家人。”

你真幸運。

這樣的話,舒心也跟我說過。

而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幸運。

但被她們這樣評價過後,我似乎也沒有那麽不幸了。

我想到一年級的蘇更生穿着漂亮的公主裙,拘謹地和我說話。

想到她尿褲子,掉眼淚,被哥哥吓到,反複地逃避……

想到她神志不清卻那麽善良的哥哥。

像這樣漂亮且富有的女孩,本沒有道理自卑。可是蘇更生卻一度活得倉惶而膽怯。

看起來美好的人生也有那麽多想要埋藏起來的過去。

她的不幸是讓她擡不起頭的家人。

蘇爸爸蘇媽媽曾經為了蘇致遠的病大江南北四處求醫,但是始終沒有好轉,他帶着傻乎乎的笑容去了人才市場找工作,被人不耐煩地揮手送別。

父母托關系給他找了個電子廠的細工活,蘇致遠第一次踏入工作單位,緊張且生疏,出了一些正常人也總會犯的差錯,然而這樣的差錯放在殘疾人身上就會被過分解讀,在一些嘴碎的女人傳播之下,蘇致遠被排擠走了。

一個月以後,他嘗試着去倉庫搬貨揀貨,雖然辛苦,但是沒有人再頻繁地挑刺。工作總算穩定下來,這是一件好事。

可是蘇更生看到哥哥手掌日益加重的繭子,就難過得頻繁向我傾訴。

“我問哥哥,你為什麽要去工作。他說他想減輕爸媽的負擔,我覺得我家條件也算是中等水平了吧,家裏沒有什麽負擔的。可他非要工作,他擔心某一天爸爸媽媽工作不了了,而我還沒有能夠獨立生活。”蘇更生呵呵地笑着,“是不是很奇怪,我們家三個人都在養我。”

“因為計劃生育,我爸媽沒打算要第二個孩子,所以我以前一直覺得,如果哥哥沒有生病,我不會來到這個世界。

“我覺得有一種忍辱負重的使命感。

“可是看到他們那麽堅持地養我,我突然意識到,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就只是我。爸爸媽媽愛我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女兒,不是因為哥哥的病。

“哥哥也不會因為我代替他擁有了那麽多東西而不愛我。

“沒有一種親情是廉價的。”

我點了點頭,“嗯。”

沒有一種親情是廉價的。

回去的大巴車上,我翻開段啓明給我的那本校園雜志,偷偷地翻到蘇更生的那篇文章,偷偷地看。

“我出生在一個春天的清早,綠油油的樹葉被雨水洗刷過後纖塵不染,一切溫馨得剛好。春回大地,萬物複蘇,草木更生。爸爸說,我是帶着希望和愛出生的孩子。”

——這是她的作文裏的第一句話。

***

在南山走了一天,我累得腰酸背痛,入了夜,我洗漱完準備上床之際,我爸咚咚咚地捶我的門,“接電話!”

電話是陳希年打來的,我一接過聽筒就聽見他喪心病狂地沖我吼:“小毛孩!!你是不是跟我媽說我搞對象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神經病啊!我什麽要跟你媽說你搞對象啊??”

被我吼回去,陳希年冷靜了一下,咳咳一聲,“不是你說的?”

“當然不是啊……不過,剛才我爸爸說你打電話來是要關心一下我的學……”

“你想多了,并不關心。”陳希年冷漠地挂掉了電話。

在我餓得肚子咕咕叫時,陳希年又把電話撥了回來,“我靠,我媽逼我給你打電話,我來關心你學習了。”

我支支吾吾地答:“我……我餓得學不動了。”

“為什麽不吃飯?”

“減,減肥。”

嘟嘟嘟——

他又給挂了。

十五分鐘以後,家裏有人敲門,我望着送餐叔叔呈上的食物,一臉茫然地接過,聞到那紮紮實實的香味,我險些哭出來。

果然嘴上說着嫌棄我的人其實是最愛我的,不管我有多胖……

陳希年的電話來得很準時,我一邊擦眼淚一邊接起來。

他說:“吃吧,你一定是最胖的。”

我噎住了。

陳希年的花招得逞,他嘻嘻一笑,“小爺我要睡覺啦,晚安,小丫頭。”

☆、乏善可陳的青春

今天的公交車空空蕩蕩,夏安一個人搶了兩個座位,要給他厚重的書包一點小小的優待,于是我只能坐在他的後排。我默然盯着夏安的後腦勺、以及黑發下面幹淨的脖頸,看着他低下頭時頸椎處的一塊小小的骨骼凸起。我伏在他的座椅後面,用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他的骨頭。

他縮了一下腦袋,“癢——”

夏安把他的物理試卷墊在課本上面,在物理老師打下的浮誇的92分後面寫總結,“我覺得考得很不錯,錯的兩道選擇題都是計算問題,下次考試記得帶計算器就行了。——夏安。”

他潦草地寫完這段話,換了一只顏色稍重的黑色水筆,隔空描摹了一遍,然後流利地簽上“許之行”的名字。

我不動聲色地縮回頭,假裝沒有看到這些。

小時候總是聽大人說,小學時男孩子的成績不好也沒關系,到了初中高中自然就會好起來,但是女生就不一樣了,尤其是腦袋瓜沒有別人靈光的女生,如果不好好抓緊,成績随時會掉下去。

我曾經半信半疑地聽取這些經驗,直到大難臨頭的時候,才明白“随時會掉下去”這句話根本不是危言聳聽。

哪怕是和我親密無間的夏安,在此時此刻捏着他92分的試卷也讓我覺得無比刺眼且讨厭。哪怕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也無法抑制住心裏“為什麽”的想法。

為什麽大家明明花了一樣的時間聽課複習,他的成績要比我高出一截?

為什麽同樣的題目老師講一遍他就能聽懂而我在溫習了四五遍以後仍然雲裏霧裏?

為什麽在我陷入谷底的時候卻有人在蒸蒸日上?

那些厚厚的課本裏的知識點像是永不休止地陀螺在腦海裏混亂地轉動,我卻無法操控住他們。

每次在物理實驗室一頭霧水地撥弄那些器材的時候,旁邊的同學已經把串聯好的閃閃發光的小燈泡舉起來給我們炫耀,我還在手忙腳亂地去整理那些導線和燈泡,溫和的老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要急、慢慢來”。

靠背書取勝的本領在此時已經不值得我驕傲,而我更應該承認的是自己就是別人口中舉的那些“腦袋不靈光”的例子。

我捂好了自己分數糟糕的物理卷,白天在班級裏發現還有人考得更差的沾沾自喜的心情已經灰飛煙滅。看着曾經成績比不過自己的人一天一天在超越攀爬,那種無以名狀的落差感使我鼻尖酸楚了一路。

夏安順利地做好了總結,一直到下車還在翻他的超級英雄漫畫。下車後、天已經半黑,迎面而來的星星月亮懸在頭頂,我沉默地走進家裏的樓道,忽視了夏安的道別。

聽見他三兩步登上樓梯之後,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家樓道裏的感應燈一層一層地亮起來,我神色恍惚地站在原地送他上了三樓。

轉過身便看見了擺在樓梯口的一個小紙箱,裏面蠕動的小奶狗用小爪子輕輕地撓着紙箱壁,我把擋道的紙箱提到旁邊,蹲下來饒有興趣地看着這條小狗,它仰着腦袋用幹淨的眼神張望傍晚的星空。

蹲到腿發麻時,聽見爸爸摩托車引擎的聲音。

我站起來率先上了樓,奔進了廚房。

“你物理怎麽又考那麽差?”媽媽突然走進廚房,致使我翻箱倒櫃的動作猛然一抽。

“你走路怎麽沒聲音,吓死我了。”

“說過多少遍了,別随便說死不死的……是不是老師發短信過來,你就準備把試卷藏着,到時候随便找同學簽個字拉倒?”

“你想什麽呢,我剛準備跟你說。”在媽媽反複收拾卻依舊淩亂的櫥櫃裏,我小心地把手探到每一個邊邊角角,“家裏還有沒用的小碗嗎?”

媽媽在水池邊敲碎一個雞蛋,放進碗裏用筷子“咣當咣當”地搗起來,“什麽沒用的小碗,你要帶學校去?”

“不是,我看樓下有個小狗,應該是誰家生多了不要的,我想……”

“你想帶回家養?”媽媽把打好的雞蛋倒進鍋裏,滋啦滋啦的油聲蓋過她的冷笑,“我跟你把話放這兒啊,你敢帶回來我就敢給你扔了,以後這種沒人要的草狗不許帶回家,下雨天臭的要命,一身的細菌,還不知道有沒有什麽病毒。萬一咬了人,你去打疫苗都不知道找誰賠,別整天就想着自己給自己惹麻煩。”

“整天惹麻煩?我惹什麽麻煩了?”

“物理七十幾分還不麻煩?”媽媽使勁把小碗扔在大理石桌板上跟我撒氣,“你有養狗那工夫還不如多花點時間看看書做做題,平時在學校我們管不着你也不知道上課聽不聽,一回到家就在房間裏悶着,好幾次我進去也沒學習,不知道鬼頭鬼腦地在幹嘛。”

“煩死了,沒考好就沒考好,我有什麽辦法,我不想考好啊?”

“說你兩句就嫌煩,你這是什麽态度?”

“你是說我兩句嗎?我每次考得不好你就說我,有什麽好老說的?”

“你考得不好我不說你,你不知道上進怎麽辦?”

“考得不好就不好,我就去上職高怎麽了?”

“職高那校風你沒聽人說?那地方能進嗎?進去你就毀了。”

“你就喜歡聽別人亂說,什麽都是別人說別人說,別人家的小孩就是最好的,我做什麽都不好,我考得不好你罵我,我以前總考第一的時候你怎麽不誇我?你在親戚面前也都是說我這兒不好那兒不好,你說過我好話嗎?我就這麽讓你擡不起頭嗎?”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和平主義的人,盡管挨過無數次批評——無論是的确做錯了事情,或者僅僅作為父母一個宣洩情緒的出氣筒,任何一種情況我都會盡量克制自己和媽媽說話的态度。

因為我知道争吵不會帶來任何有效的結果。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對的,每個人都不會心甘情願地為了對方做出犧牲和改變。

尤其是以“過來人”的姿态對我們施以教訓的大人。

直到某一天,我發現妥協和退讓也絲毫不會減輕媽媽對我的挖苦,而這份挖苦已經把我傷害得遍體鱗傷,我不得不為自己擦一擦傷口。

于是理智開始不頂用的時候,從第一個頂嘴的字說出來,那些肚子裏的苦水就會不聽使喚地往外冒。

從前考第一的時候你不會誇獎,現在一落千丈的時候你倒是上趕着批評。

我也想過自己媽媽是為了我好,想通過激勵的方式讓我取得更好的成績。

可是這樣的想法仍然讓我得不到一絲寬慰……

我還是想知道,難道我就這麽讓你擡不起頭嗎?

在媽媽錯愕的眼神中我奪門而出。

暮色四合,舉着桃花扇的阿姨拖着大大的音箱,準備去對面的小公園跳舞。剛剛從超市買了一包煙回來的爸爸撞上使勁擦眼淚的我,試圖拉我問話卻被我推開了。

從小到大,我能夠回憶起來的來自親人誇獎,只有阮西——

他曾經坐在床邊抱着我,溫柔地說,“你是我見過最懂事的孩子。”

這樣毫無重量的一句話也讓我感動得收不住眼淚,想要不停地向他說謝謝。

我坐在長南河邊的草地上,看到從橋上下來的李良,抱着他剛剛寫生完的畫板。李良很自然地發現了我,很自然地走過來,很自然地給我展示他的畫。

我必須得虛情假意地說一聲“畫的不錯”。

然而看着他笑嘻嘻的肉臉上浮現出來的幸福感,我更想說的是,“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錫林中學的學生仍然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樣,沒有煩心事地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做着比我們簡單十倍的卷子,滿意地迎接整體成績七八十的分數,做完分量很少的家作之後還趕得上最後幾分鐘的娛樂無極限……

或者像李良一樣,去江邊畫一畫今天的風景。

他俯着身子,茫然地看着淚痕未幹的我:“怎麽了?你哭了?”

我低着頭說:“沒事,沒考好,被我媽罵了。”

“是嗎?”李良輕輕地笑着說,“那你到底是哭沒考好還是哭被你媽罵了?”

“各方面的原因,導致心情很糟糕。”

“哎呀,不要那麽不開心嘛,你可以做一點別的事情分散注意力,反正每次我被我媽罵的時候就會去網吧打游戲……诶你去過網吧嗎?”

我搖頭。

李良說要帶我去網吧“參觀”一下,我起初還在想理由拒絕他,可是他無意中透露了盛游園可能也在,我就以反正也回不了家的借口勸說了一下自己。

其實離我們最近的這個網吧并不像我想象中那麽污穢,在這裏玩的人還是以學生為主,李良以常客的身份跟前臺打了聲招呼,讓因為沒有身份證而緊張兮兮的我輕而易舉地就走了進去。

盛游園坐在最裏面的角落裏,專心地盯着屏幕上的打打殺殺。

我在他旁邊坐下之後,他一臉驚訝地看看我,又看看李良,又看看我,最後看回了屏幕。

夏安抱着一袋零食過來,把我從他位置上趕到旁邊去了。

我笑着,用囔囔的聲音說:“你們怎麽都在這裏玩啊,作業做完了?”

夏安把零食推給我,戴上了耳機:“星期五你提什麽作業?掃興!”

李良笑嘻嘻地開始拆零食往嘴裏灌——正常人是吃,他得灌。

他前段時間也努力地嘗試過減肥,每天在河邊跟着五十多歲的大爺跑步,幾公裏的路,跑得昏天黑地。盛游園好心地勸他:“突然運動量這麽大會傷膝蓋的,你平時少吃一點就行。”

夏安殘忍地勸他:“你不要以為胖子都是潛力股,你長啥樣我們心裏還沒數嗎?”

因此李良就對于減肥這件事變得越來越禪,吃東西的時候開始給自己念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我的青春,乏善可陳。

每天到學校要面對老師龇牙咧嘴對我們批判教育,回到家裏還要與父母周旋。

身邊有可愛的男孩女孩,但是男孩女孩也有自己的固執。他們變得不可愛起來的時候,友情也會變質。

我也喜歡45度角仰望天空、展望未來,可是低下頭看看寒酸的生活,我還要繼續乏善可陳地過着每一天。

我不能過好它,但我得過完。

***

2011年夏天,陳堯參加了第二次中考,我對他的水平抱有強烈的質疑,但我的質疑在他自信滿滿的眼神裏壓根不作數。順利地參加完三天的考試,總算得到了身心解放似的,一向溫柔體己的男孩子倏然也熱情奔放了幾天。

在我放假之前的一段時間,我心浮氣躁地坐在教室裏進入最後一階段的複習。陳堯趴在窗外等我下課,搞得我更加心浮氣躁了。

“喂喂喂,小朋友。”我出門想跑,被他扯着書包帶拉回去,“你在躲着我嗎?”

“沒有沒有,我得趕車。”我拉回書包,瘋狂地奔跑。

“你每天都這樣嗎?只有一班車回家?”

“不是的,直達公交5點就沒了,其他的車得轉。今天我們老師拖堂,4點40的課給他拖到了4點……”我看了看手表,“我的媽呀!4點58了!你快撒手!讓我跑!”

陳堯跟在我後面,笑得腰都彎下了。

一打了下課鈴就拽模拽樣在老師的注視下走出教室的楚驚夢已經晃晃悠悠地到了公交站臺。

陳堯突然停下來擋在我面前,嚴肅地說:“哎,說真的你別跑了。今天星期五,要不要出去玩啊?”

“出去玩?”

“嗯……酒吧,去嗎?”

我氣喘籲籲地停下來,語氣變得緩和,問他,“酒吧有什麽?”

“有酒啊。”

“除了酒呢,有什麽樣的人?”

“樂隊。”

“對不起,我沒什麽興趣。如果平時回去晚了我要被我媽罵的,而且我今天也沒有帶夠錢,如果你真的很想帶我去的話,我們可以另約時間,最起碼讓我提前和我媽媽說一聲,不能這麽突然。”

陳堯笑笑:“好,不過看不出來你這麽聽話啊。”

“我不聽話,但是這不意味着我可以做錯事。”

“對,你說得對。”

夏安的大長腿蹬蹬蹬幾下就沖過來,露出準備嘲笑我腿短的表情,卻因為不小心撞到陳堯,他不得不立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跑的太快了。”

被撞出去幾米的陳堯哈哈大笑,“沒關系啊,以後要小心一點走路,這裏車這麽多,很容易出事的。”

“嗯,我知道。”夏安抓抓頭發。

陳堯走在夏安旁邊,歪着腦袋說,“你是不記得我了嗎?”

“啊,不好意思啊,我記性有點差,敢問閣下,我們認識嗎……”

“不算認識吧,我們小學見過一次。”

“哦,我叫夏安。夏天的夏,平安的安。”他伸出手,禮節性地跟陳堯握了握,然後轉身飛奔上了公交車。

而我因為過馬路的時候避讓一輛摩托車而只能生無可戀地看着已經開走的公交車,險些蹲下來抱頭痛哭。

“啊,走了。”陳堯抱歉地搔搔頭發,“沒事,我今天讓我爸爸來接我了,你不願意跟我去玩的話,我爸爸等會兒把你送回去就行。”

陳堯話音剛落,一輛吉普車就緩緩地開到了眼前,頗為眼熟的一輛車讓我停滞了目光,用一根手指悄悄地指過去,“這個嗎?”

“是的,”陳堯敲敲車窗,喊了裏面的人一聲爸爸。

他爸爸聽了他的一番解釋,友好地沖我招了招手,然後下了車。

本打算跟陳堯說我決定自己轉車回家,但見到他們父子這麽隆重地迎接我,我沒有把拒絕的話說出口。

解放軍醫院的主任醫師陳小果,依稀記得當年阮西這麽給我介紹過這個高大的男人。

四十多歲的叔叔挺拔地走到我面前,我緊張地笑了起來,“叔叔您好,您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我小時候我們一起摘過楊梅,在森林公園。”

“記得,西西的小侄女。你當時還掉水裏來着,以前個頭到我腰,現在能到我脖子呢。”他橫了手掌比了比腰的位置,又比了比脖子的位置,笑容像是春天的陽光。

過了這麽多年,我仍然覺得陳小果是個随和的人。他和女孩說話時溫文爾雅的氣質,在陳堯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繼承。

陳堯曾經跟我透露過他父母離異的情況,并且告訴我他是跟着爸爸。

他沒有說過爸爸的一句不是,但是兩個男人在同一屋檐下聽起來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陳小果問了我家的地址,熱情地說要把我送回去。

“阮——寧——”

夏安的一聲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