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節課下課以後,就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喚在身後傳來,我驚悚地望過去。

他朝我跑着招手,“你怎麽回事啊!”

為了不留我一個人等車,夏安在第二站就下了車打算陪我一起,可是看到我和這兩個男人站在一起他又覺得莫名其妙,問了句什麽情況但我無法解釋。

最後陳堯體貼地笑着說:“要不你跟他回去吧,兩個人有個伴也好,坐別人家的車總是拘束的。”

陳堯的話句句在理,說到我心窩裏。

轉車無疑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可是坐在密閉的空間裏,堆着一臉笑容和不熟的人聊天,還不如讓我承受轉車的麻煩。

過馬路的時候,陳堯坐在副駕上,敞着車窗,看向我和夏安的方向。當我正好回頭與他對上眼時,他陰郁的眼神轉而變成了我最熟悉的那股溫馨,他彎着眼睛笑了笑。

可是我無法忘記他方才還陰郁着的眼神,像是在看我,興許又不是在看我。

我揚手沖他揮了揮,陳堯也淺笑着向我揮手。

夏安打了個哈欠,“你簡直就是豬頭。”

我決定向楚驚夢學習學習毆打男人的招數。

***

陳堯和陳小果在車上沉默了一路,兩人回到江城的家裏,把在路上買的水果和熟菜攤開在桌上,打開盒飯裏的白米飯,各動各的筷子,沒有什麽言語交流的家庭,已經形成了陳堯習以為常的氛圍。

爸爸對他很好,有求必應,錢給的也不少。平時陳堯想出去玩,只要不是太危險的地方,爸爸幾乎不會管他。就連中考複讀,也只是“你想好了就行”這樣一句話的事情。

陳堯說他如果能順利地高中畢業,會去離家比較遠的北方,陳小果露出不舍的讪笑,抖抖腿說,“去呗,男人就是得大江南北的跑啊,跑完了經常回家來看看你老爸就行。”

他用這樣的玩笑順從了兒子的一切。

陳堯時常也會規勸爸爸留意身邊合适的人,陳小果卻戲谑道自己老了,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經營新的感情,他只希望能把陳堯好好地撫養長大,當年千辛萬苦地把陳堯從他媽媽手裏要過來,也不過是為了迎合極為世俗的“養兒防老”的憂患意識。現在孤單一點沒關系,他還有事業可以拼,只希望有人能夠忠心耿耿地陪在身邊,讓他能夠安享晚年。

至于陳堯,他早一點結婚也好,晚一點結婚也罷,更重要的是擦亮眼睛,找一個正确的人。陳小果眼中的兒子,是一個眉目英挺,不失正氣的男人,這樣的人不應該像他一樣,人到中年時,凄慘地收拾破碎的婚姻的殘局,還給日後的子女留下遺憾。

爸爸心裏怎麽想的,陳堯都明白。

他把包裝盒裏的牛柳夾給爸爸,自己的筷子卻停滞下了。

無比微妙的氛圍裏,陳堯低着頭說,“爸爸,我可能喜歡男孩子。”

“喜歡什麽?”陳小果咀嚼的動作稍有遲鈍,慢慢地,他蒼白的面容上重新恢複了神采,“說這些幹嘛,吃飯吃飯。”

眼見爸爸重新動起了筷子,陳堯仍然很嚴肅地說:“我沒有開玩笑。”

細密的蛛網結在牆角,家裏沒有細心到會每天打掃角落的人,雖然想過請一個清潔工阿姨,可是父子倆考慮再三還是覺得日子湊合湊合也能過,沒有必要花這份錢。

但這不代表他們不清楚,家裏唯獨缺一個女人。

盡管如此,陳堯還是挺直了腰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說,我喜歡男孩子。”

陳小果放下筷子,一腳踢倒陳堯的獨凳,作為父親的仁慈讓他保留住最後一點冷靜,沒有把腳伸向陳堯,“你給我滾出去。”

桌上還沒有吃過的飯菜被打翻了一地,爸爸的吼聲帶着餘溫一下一下地燙着心口。

“滾。”

陳堯從地上爬起來,拎走自己的書包,“對不起。”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道歉。

哪怕沒有犯錯誤,也不得不道歉。

如果爸爸生氣了,那他一定是錯了。

如果身邊沒有像他這樣的人,那他一定是個怪胎。

對不起,爸爸……

☆、最後的告別(1)

姜媛在我們班待到了這一年的冬天,傳言說下個月她就要離開了,我對這樣的消息抱有一絲小小的遺憾,遺憾之外還有發自內心的祝福。

膽怯內向的姜媛,讓我一度從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包括自己曾經當老師的幼稚夢想,也在她身上得到了實現,只不過她包裹着咖啡色格子呢大衣的小小身軀裏,還沒有脫去學生氣,所以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每一次開始都顯得艱難而青澀。

姜媛的每頓飯都是在學生食堂吃的,她一個人遺世獨立地坐在食堂二樓的窗邊,看着江城深冬的大雪,出神地思考着什麽。畢竟教語文的老師,骨子裏有點憂郁氣質也是正常的。

她一邊看風景一邊填飽肚子,雖然學校沒有要求我們自己收拾餐盤,但是她總是會好心地替保潔阿姨減輕負擔。然後像個普通的學生一樣,背着書包離開。

我吃完飯下樓之際,低頭看到站在臺階上等人的盛游園。他也恰好擡頭,兩秒鐘的對視過後,我假裝平靜地挪開了視線,心跳卻抑制不住地開始蹦跳,我轉頭跟楚驚夢說話,再次低頭時,他已經不見了。

楚驚夢晃着她洗淨的勺子,頗為煩惱地說:“昨天他們給姜媛買了一本同學錄你知道嗎,小學畢業那段時間我就最煩這個了,你說要是關系好的朋友要分開了寫一寫挺正常吧,可是那些根本就沒說過幾句話的人還要讓我寫?特別是遇到那種很奇葩的問題,比如‘我們之間的美好回憶’,我寫啥啊?‘我覺得你上課認真聽講的後腦勺很好看,我們有緣再見!’”

“其實你仔細想想,美好回憶肯定還是會有的。如果一天過完了沒有發生什麽糟糕的事情,那就已經謝天謝地了。這一天裏你是跟這些人一起度過的,所以這一天裏面的所有東西都是美好的。更何況小學同學和你一起生活了六年。”

“那你對美好的要求也太低了吧,我不這麽覺得。不熟的人沒有感情,哪怕以後看到這樣生搬硬套的東西也不會有感情。”

“也許你覺得寫的過程沒什麽感情,但大家要是都認真寫了,姜老師看到也會覺得很開心的,你站在她的立場想想,就不會覺得那麽煩了。”

“唉,所以就是不得不寫呗。”楚驚夢伸了一個浮誇的懶腰。

我們走到食堂外面,穿過白雪皚皚的操場。她欣喜地用手掌接着從天而降的雪花,笑出了嘴角和盛游園一模一樣的梨渦。

大雪冰封了城市,教室裏的瞌睡蟲們一天比一天過得慵懶。

期末考試之前,我們在楊航的指示下給姜媛辦了一個歡送會,就像在過久違的六一兒童節。因為九班十班兩個班級加起來人很多,楊航給我們找了個小小的會議室。作為小幫手的我在歡送會之前艱難地爬到桌子上,幫老師挂天花板的牆紙。

班長在班裏收我們給姜媛準備的小禮物以及一人一張同學錄。收到我身邊的盛游園,他輕飄飄地說了句:“我沒有要交的。”

他的話使周圍一圈人停止了手裏的工作,大家用安靜質問他這是為什麽。

而我知道,盛游園不會解釋。

貼好最後一張碎花卡紙,我拉了一下被提到腰際的衛衣,從桌上下來。

他的确什麽也沒有交,空缺的祝福難免讓人覺得他有些絕情。

羞澀的姜媛在大家的起哄之下表演了節目,唱了一首《隐形的翅膀》,唱到高潮部分,班裏有同學的眼裏泛起了淚花,大家打着拍子跟着她一起唱。衆人的聲音氣勢宏大,導致主任在巡邏的時候在窗戶外面多站了一會兒,他沒有沖進來勒令我們開班會,而是默默地聽完了這首歌。

姜媛是元旦走的。

一場大雪紛紛揚揚地落在安寧的小鎮,我坐在窗邊,寫作業的手指又随着看風景的心情停下了。輕輕地哼起姜媛唱的那首歌,幻想她的家鄉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我坐着江城的環城公交,走過運河,走過長江,走過那些霓虹光影,小小的城市被忙碌的人們填滿,大街上放着歡樂的新年歌曲,穿着人偶服飾的工作者在四處發傳單。

我在一家牛排店外面看到了喬與謝一家,他媽媽牽着她的三四歲左右的弟弟,一家四口看起來并沒有那麽不和諧,而喬與謝和家人相處的時候也并沒有那麽不快樂。

我不知道喬與謝的父母是不是的确更愛她的弟弟,但是當她有這樣的顧慮時,家庭成員的不平等性就開始慢慢挖空她的安全感。

很多時候,不痛快都是自己給自己找的。

人總是因為小心眼而太過容易變得寂寞。

姜媛乘着大雪離開的那天晚上,我褪掉身上厚重的大衣,就接到了楚驚夢的電話,她哭着說:“阮寧,我哥哥不見了,怎麽辦,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什麽叫……不見了?”

她說盛游園是昨天晚上出門的,她以為他是去網吧打游戲,可是一直到淩晨也沒有回來,今天楚驚夢去了一趟網吧,網吧老板說園園已經很久沒有去過他們那裏了。

她問遍了所有認識的人,大家都不知道盛游園去了哪裏。

甚至打電話給九班的老師,他們也不知情。

她沒死心,拉着我們一家一家地找。

當天雪下得很大,夏安跟李良打算去另一條街找人,我們站在一家小賣部的屋檐底下,夏安把他的圍巾摘下來給穿着單薄的楚驚夢繞上。李良也把圍巾摘下來看着我,我指指我的圍巾示意我不需要。他便也動作遲緩地給楚驚夢圍上了。

被套的腫腫的楚驚夢蹲下來嚎啕大哭。

“你們要不就回去,別走太遠了,晚上很危險。”

我點點頭,看着在雪中跑遠的李良和夏安。

楚驚夢一邊哭一邊說:“不用分別的人寫同學錄沒有意義對不對?”

“不然他為什麽不寫?”

“他喜歡姜媛嗎?”

“他為什麽會喜歡她啊?!”

我說不出話來。

在她身邊蹲下,撫平楚驚夢哭得抽動的肩膀,我說,“他不喜歡姜媛。”

她擡起紅彤彤的雙眼,“那他為什麽……?”

“夢夢,你知道你哥哥想死嗎?”

她愣了一下,緊張地擦擦眼淚,“他跟你說過?”

“沒有,他在日記裏寫過。”

“他的日記……我怎麽知道?你怎麽知道?”

“我無意中看到的。”

于是楚驚夢沉默了。她眼淚哭幹了,蹲也蹲不動了。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地上。

你不知道他想死,也看不到他被傷害得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因為你得到了太多的寵愛,而園園什麽也沒有。

無緣無故地挨了打,沒有一句“對不起”。幫你吃掉了難吃的核桃,也得不到一句“謝謝”。

蘇更生說的對,盛游園是經不起了解的。

長得好看,成績優異帶給他的榮耀讓他發光,可是燈光熄滅了之後,身邊的人就會看到他最真實的樣子。

他用藏起來的眼淚換來了遍體鱗傷。

如果不是心死,誰會舍得斬斷自己的根?

***

楚驚夢哭了兩天,元旦過後的課她沒有去上。這時我才意識到盛游園是真的不在了。

一月中旬的時候,楚驚夢的爺爺奶奶承受不住壓力紛紛病倒了,他爸爸媽媽從廣州趕回來。

盛游園的事情導致我們家的氣氛也變得凝重起來。媽媽在飯桌上一個勁地問我到底怎麽回事,問我誰是姜媛,問我園園是不是早戀了???

我拒絕回答她的一切問題,冷漠地吃完飯,收拾了作業本,準備去盛家看看發燒的楚驚夢。走到樓下的時候,突然聽見我們家窗戶被猛然打開,媽媽在樓上喊我,“阮寧!先別走!”

“什麽?”

“跟我們去醫院,希年哥哥出事了。”

我站在原地,突然腿軟得發抖。

爸爸叫了一輛車帶我們飛奔到江城的解放軍醫院,一路上媽媽都在打電話詢問情況。

陳希年考完期末放寒假,他是今天淩晨到的機場,打車回家的路上,出租車在郊區一個十字路口跟闖紅燈的一輛跑車撞上了,跑車司機酒駕逃逸。出租車被撞飛出去,司機有安全氣囊保護,現在基本脫離生命危險,希年坐的是後排,沒有系安全帶,傷勢嚴重,還在搶救。

姑姑在電話裏說,希年說大半夜太晚了,不想麻煩他爸媽去接,打個車回去很方便。

“應該去接他的,再晚也要去接他的,明明已經在家裏心急如焚地等着了,為什麽出個門開個車的工夫都不願意花……”

聽着姑姑斷斷續續的哭聲,我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我不斷地在想,和他吃過的最後一頓飯是什麽時候,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麽時候,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可是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童年和哥哥的記憶浮上心頭。

小的時候我不會貼對聯,他誇我“奇女子”,他背着姑姑姑父和女朋友打電話叫我替他保密,他讓我撕掉作弊得來的三好學生獎狀,他跟我吐槽小學老師讓他罰站,他在小升初那天特地來找我帶我去吃肯德基讓我加油……

我記得陳希年對我很不耐煩,也記得他是個內心溫暖的人。

我咬着嘴唇的死皮,看着慢慢靠近的醫院。

為什麽要想這些?

他說他要去當船長。

他說他會帶我出海去美國西海岸看會發光的魚。

他說等我初中畢業就帶我去青島玩。

我們的未來那麽長,學生時代還沒有結束。他辛辛苦苦讀了那麽多年書還沒有得到反饋,向往的生活還沒有開始。

他才二十歲。

所以他一定會沒事的啊……

看着從四樓慢慢往下降的電梯,看着擠在電梯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甩開媽媽挽住我的手臂,從安全出口往樓上跑。

手術室門口,有很多親戚等在外面。姑姑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我一看到姑姑和姑父悲傷的樣子,眼淚就砸了下來。

姑姑把包裏帶過來的獎狀拿出來翻,希年說學校要評選優秀黨員幹部,雖然不知道用不用得到這些獎狀,還是讓他媽媽幫他整理一下。從幼兒園開始就一直優秀的哥哥,當了他媽媽二十年的驕傲。

姑姑一張一張地翻着獎狀,不管有沒有人聽,她不停地在念獎狀上寫的榮譽獎項。

小學合唱團,硬筆書法比賽,三好學生,省三好,優秀幹部,優秀團員……

姑姑說,“希年小時候摔了一跟頭,膝蓋摔傷了,沒有打麻藥,就這樣縫針的,他硬生生地忍下來了……”

“去年母親節的時候他給我從學校寄過來一束花,他說他老爸不浪漫從來不送我花,他以後會替他爸爸送的。”

“希年特別好,特別乖。別的小孩都犟,他不犟,我們說什麽他就聽什麽……”

“他在高二高三的時候就開始做他們那個實驗項目的專利,每次發錢了都打給我跟他爸。”

姑姑一邊念一邊哭,旁邊擦着眼淚的一個阿姨過來攬着姑姑的肩膀,“放寬心,他命大,能挺過來的。”

蒼白的安慰在哭聲朗朗的走廊裏閃不起半點光輝。

我抱着膝蓋坐在角落裏哭。

半小時後手術結束,手術室裏的醫生疲倦地出來,摘掉了帽子,對着牆角澀澀發抖的姑姑小小地鞠了一躬,用微弱沙啞的聲音說了句:“節哀。”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給我寄刀片……

我害怕……

QAQ

☆、最後的告別(2)

人為什麽會死呢?

六歲那年,我在蔚清太太的靈位前啃着手指頭,看着大廳裏的女人們抱在一起哭得泣不成聲,默默地思考這個問題。

唯一讓我難過的是,我無法在她面前唱我的《七子之歌》,媽媽也再也不會因為這點小小的長處誇我是個聰明孩子。

我不明白人為什麽會死,也不明白她們為什麽哭得這麽難過。

而此時此刻,我躺在床上淚如雨下。我無比希望閉上眼睛睡一覺陳希年就會活過來,可是我閉了無數次眼睛,醒來仍然只有漆黑一片。

我曾經害怕鬼魂。動畫片裏那些逝去的亡靈變成妖怪飄在別人的家裏,看不見摸不着,卻時不時制造出一點可怕的動靜,導致我上了小學還是不敢一個人睡。

但我希望陳希年能找到我,托夢給我也好。我想跟他說話,不說話也沒關系,看一眼就好。我想看他笑。

我現在一點也不害怕鬼了,你來找我好不好……

媽媽在耳邊熟睡,我越哭鼻子越是塞得通不了氣。

生活中有那麽多不如意的事情,被媽媽批評也好,考試成績一落千丈也好,長得不漂亮,性格不開朗……統統都悲傷不過生離死別。

希年的葬禮三天後舉行,遺體告別的大廳裏播放着哀樂,身邊哭聲一片,我揉揉腫脹的眼皮,看着哥哥躺在花叢中央,正前方擺放着祭奠他的花圈,“陳希年一路走好”。

電子屏幕上滾動着他的出生和死亡年月,每一個晶瑩的紅色字體都紮着心口,疼痛汨汨地往外滲,變成源源不斷的眼淚。姑姑三天沒有合眼,臉上水腫得很誇張,眼皮幾乎擡不起來,她倒在她姊妹的身上哭,“為什麽不在媽媽身邊多待一待,為什麽那麽急着回天上……”

家裏親人都在,我喊人喊不過來,就悶着頭跟在媽媽身後。

又是一次難得的團圓,又是一次永遠的告別。

哥哥的同學也來了不少人,他們站在大堂外面。一群黑衣黑褲的年輕人中間,我看到一個臉上始終沒什麽表情的女生,覺得面熟。她隔着大廳的玻璃門,沉默地看着躺在正中央的陳希年,待我們都出來以後,她背過身去,找了一個小角落蹲下。

她是小升初考試那天跟陳希年去學校找我的那個姐姐,我依稀還記得她被陳希年吐槽“笑出後槽牙”時惱羞成怒的樣子,可時過境遷,現在已經陰陽相隔。

不會再有人嘲笑她笑得浮誇,不會再有人在某一座陌生的城市等她……

也不會再有人那麽執着地陪着她跨越漫長的青春。

很快,他被推進火化爐,變成一縷薄薄的青煙。

蹲在角落裏的姐姐發出微小的嗚咽聲,她哭得肩膀上下抽動。

在大部分人離開這裏之後,她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葉醒姐姐。”我拍拍她的肩膀,擠出艱澀的笑容,“……這裏馬上好像要下雨了,去裏屋坐一會兒吧。”

休息室裏播放着巴啦啦小魔仙,有幾個小朋友站在凳子上看的很歡脫。葉醒坐在最後排,離陳希年的親屬很遠,她需要安靜的空間消化自己的悲傷。可是悲傷無法消化,只會源源不斷地往心裏彌漫。只要閉上眼睛,就聽到陳希年站在耳邊說話。

“葉醒,你知道你自己有多笨嗎?你知道自己有多懶嗎?你知道又懶又笨的女人有什麽下場嗎?就像你現在一樣,削個蘋果都不會啊!”

“葉醒,新年快樂啊!我剛剛遇見了一個比你還笨的女人——我妹妹,她連貼對聯都不會,我不得不替你說一句甘拜下風。”

“葉醒,我覺得你該起床了。早一點起來,今天才能愛我更久一點。”

“葉醒,我可能愛你愛得更久一點。”

“我覺得我們25歲結婚最好了——什麽規劃?沒有規劃。只是我有強迫症,覺得25歲時該有個人生轉折。”

“葉醒,不管你有多笨,我都會教你的。因為萬一把你教會了,我沒準能把自己感動哭。”

“……還有呢,就是因為,我很愛你啊。”

葉醒抿着手裏的咖啡,閉上酸痛的眼睛,再緩緩睜開。

我給她遞過去一件羽絨服,讓她添在單薄的外套外面。她扯着酸澀的嘴角說謝謝你、小妹妹。

她興許已經不記得我了。

她興許也不在意這裏一個她認識的人都沒有。

沒有人邀請她,她也要固執地來送送他。

重情重義的姐姐,一直陪着哥哥在最好的年華裏走完這段路,始終是比家人、朋友更親密的存在。

高中的時候走在一起被班主任抓到過一次,被校長抓到過一次。

期間假裝分手了n次,最後還是順利畢了業。

陳希年說,“誰說早戀沒有結果的,等我給你戴上戒指了,挨個給他們看看,氣死他們。”

可惜,最後還是沒能嫁給他。

可惜,最後還是沒能氣死那些老師。

葉醒輕輕地摩挲着無名指,好像那裏真的卡上了一枚戒指,她紅着眼睛說,“下輩子做家人。”

***

我印象中那幾天幾乎一直在酒店吃飯,明明是很悲痛的事情,大家卻要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流傳下來的傳統民俗。

肇事司機已經伏法,姑姑請了律師在讨論打官司的事。

媽媽他們在讨論這次姑姑究竟能拿多少錢。

下午送走了葉醒,我單獨一人往預定的酒店去,肚子裏空空如也,餓得慘叫。

我吸了吸哭塞住的鼻子,用紙巾擤鼻涕。

離飯局開始還剩一刻鐘左右的時間,我去馬路對面的公園走了走。

于是我看到了阮西。

他是昨天從四川趕回來的,盡管走來走去總是能碰到,卻始終沒有打招呼的心情。

江水悠悠泛起波瀾。

阮西在打電話,他穿了西裝襯衫,修長的兩條腿伫立在烏泱泱的中年人之間,顯得出落。

爸爸以前總是跟我說“是金子到哪裏都會發光的”,他樂此不疲地用這樣的話語來勉勵我,讓我不要太在意眼前的環境好壞。阮西就是爸爸口中的金子,所以他不論站在哪裏都會發光。我有的時候甚至覺得他不應該出現在我身邊,不應該擁有這樣的家世,不應該被生計捆綁在原地……

然而我的惋惜起不到一點作用,他無論走得多遠都還是會回來。

“小叔……”

在阮西挂了電話朝我走過來時我終于有機會和他打個招呼,他擡起看手機的眼睛,看看我,準備開口說什麽話,可是看到我挂着一點沮喪的臉,他輕輕攬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露出一個敷衍的笑容,沒有由來地問了他一句,“你又交女朋友了?”

“沒有。”阮西平靜地說,“我結婚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他娶了我。

☆、最後的告別(3)

我在河邊試圖打水漂,看着一顆一顆沉重的石頭沉入水底——我果然還是學不會。

這是我很小的時候陳希年教我的游戲,盡管看別人打水漂很酷,但是一旦學起來,費勁程度讓我幾次三番地放棄,最後甩甩胳膊就回家了。

後來陳希年上了初中高中,除了逢年過節,我們很少有機會再見面,于是學打水漂時他對我智商的嫌棄讓我一度很恐懼這個哥哥。

那時候我還意識不到,盡管他很嫌棄我,卻仍然一遍一遍地給我指導動作,在我每每往河底直直地砸進一塊石頭之後,他都會扶額嘆息,“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然後扶着我的小臂,幫我投進一顆石子,看着水面激蕩的波紋,我笑得像個傻子,他一邊笑一邊說:“你果然是個傻子。”

……

微涼的夜色裏,這些斷片的回憶讓我如鲠在喉。捏在手心的石塊已經被焐熱了,我松開手,讓它孤零零地滾進水中。

平靜的湖面上突然跳出幾縷波紋——

我回頭看阮西,他正眯着眼睛觀察他投出的石塊飛了多遠。

阮西拍拍掌心,看着我霧蒙蒙的眼睛,平和地笑:“回家吃飯了,小傻子。”

***

盛游園杳無音信的這一個月裏,楚驚夢大病了一場,她在最後一學期請了一個月的假調整身體狀态,回學校之後繼續每天悶着頭地做題,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她不會笑了,也不會對着動漫人物犯花癡。她随意地用小夾子把長長的劉海夾上去,不在乎漂不漂亮,一頭栽進課本裏。

在盛游園離開以後,我見過一次他奶奶。以前張着血盆大口罵街的氣勢一點都不剩了,她憔悴地央求着那些得罪過的人——“能不能幫我找找孫子”,在一次一次的失望過後,最終找上了李良的媽媽。

始終帶着和善微笑的阿姨,你永遠不知道她轉過身子是不是在翻白眼,這種綿裏藏針的感覺讓人心驚肉跳,盛奶奶卻絲毫不恐懼,對孫子的迫切思念讓她盯上了李良媽媽擁有的人脈關系,在一個趕時間的大清早,拎着一袋東西,佝偻着身子走向了那個光鮮亮麗的女人。

我看着李良媽媽接過盛奶奶送的東西,扔進了後座,“行了我記得了,您不用說那麽多遍,我保證一有空就給您聯系,這會兒還趕時間上班呢,先走了啊。”繼而用招牌笑容送走了盛奶奶。

紅色的轎車消失在街口。

失落的老人沉默地往回走,走到中途,她拐到路邊的一課香樟樹下,扶着樹幹,艱難地坐下了。

她看起來很累。

2012年春天,段啓明十分中二地在桌子上刻了世界末日倒計時,我看着那些一天一天減少下去的數字,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我們已經畢業了。但我最終沒有說出口,因為他曾經得意洋洋地問我:“這個5寫的漂亮嗎?”

我們都知道,世界末日不會到來。比世界末日更重要的,是今天的字夠不夠漂亮。而身邊的每個人,卻似乎都很喜歡用這種非主流的方式紀念青春。

青春是什麽樣子的?

除了鏡子裏滿臉的青春痘和死板的框架眼鏡,只要我擡頭,還能看到前桌男生油膩得快要長虱子的後腦勺,看到每一天挂滿黑板的家庭作業,看到總是筋疲力盡模樣的楊航坐在講臺上說,“你們再看看書,我再看看你們。”

我背着越來越重的書包在家庭和學校兩地往返,不斷地從亂七八糟的桌洞裏抽出折得不成模樣的卷子,我曾經試着理順他們,可是第二天又亂了。就像我放棄了整理試卷,生活的規劃也一天比一天混沌起來,我站在車站背單詞的時候,想起媽媽曾經指着實驗中學的校門說,“這些是有出息的孩子。”

希年去世之後,我和爸爸媽媽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有時候爸爸會過來慰問幾句,後來他漸漸地也不想管我了。或許他們會揣測我早戀了,我叛逆了,我不懂事了……

都無所謂了,只要不和他們說話,怎麽樣都好。

我上了車,看到同樣在悶着腦袋背單詞的李良。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放下了手裏的單詞書,笑了笑,臉上的肉擠成一堆,“嗨。”

我平靜地走過去,心虛地給了他一句誇獎,“你瘦了。”

坐在他旁邊背單詞時,李良卻有點焦慮地緊鎖住眉頭,“園園他……”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卻緊急地點頭,“嗯。”

單詞書上的字母亂成一團。

李良把他不小心落在我腿上的書包帶撿回去,我注意到他的拉鏈上挂了一只小小的瓷器,在拉扯書包的每一個動作裏,李良都對這個瓷器倍加呵護。

我随口勸說,“你這個太貴重了,挂在書包上不好,哪天人多的時候一擠就沒了,而且容易碎。”

李良低頭捏着他的小挂墜——一只并着前足做出哀求狀賣萌的小貓咪,他歲月靜好地笑了起來,小聲說:“我知道啊,但我就想帶在身上嘛。”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并且得意洋洋地告訴我:“這是劉涵特地給我做的,好看吧?”

“劉涵?”我重新拾起這個被記憶抛下的名字,“就是小時候跟大魔王坐的那個女生嗎?”

“對啊,她已經不念書了,現在跟着她的一個親戚在南山下面開了個瓷器店,學了一年的手藝,就在做這些東西,還挺好賣的,不過我覺得呢,主要還是她因為做得好。”

李良那天無意中發現退學的劉涵在店裏做雕刻的時候,他驚訝地問她為什麽會做這一行。

劉涵笑着說:“因為在我小學時期最困難的時候,有個傻乎乎的小男孩給了我一個他做的小桔燈,雖然這個小桔燈沒有亮很久,但是給了我走夜路的勇氣。”她摸着手邊做好的瓷娃娃說,“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被制造出來,被傳遞到別人的手中,你走一程,它就沉默地陪你一程,卻比很多有生命的東西更讓人覺得溫暖。”

劉涵就像大人一樣說着這些話,和小時候的感覺截然不同了。她拉直了頭發,也學會了化妝,十四五歲的年紀打扮得像個成年人。可是不論李良看到的是什麽樣的劉涵,總能記起當年一個人迎戰一群男生的她,也總能記起那時的她小小身軀底下的堅韌頑強。

李良也稍稍回憶了一下往事,讪着臉說:“是啊,你這樣說,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店裏來了很多吵鬧的南山游客,他們的聲音遮住李良的後半句話,劉涵往他那邊靠近了一些,抱着雙臂,友善地笑着,“不要不好意思。謝謝你,李良。”

可愛的小貓咪被李良攥在手裏,他平靜地說完這個故事,跟我說,“真想帶你去看看她,她完全不一樣了。”

我聽完他的闡述,盡管覺得他描述的那個人與我印象裏的劉涵形象完全相悖,還是輕易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想象之外,情理之中。

最先叛逆的女孩,也是最先成熟的。叛逆是迫于世俗,成熟亦然。

時光會讓每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孩變成彬彬有禮的姑娘。

我們都躲不過它的洗禮。

李良沒有減肥成功,徹底停止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運動,卻仍然努力地在控制飲食,每天吃得十分清淡。

譬如此刻,他坐在我對面,津津有味地品着海帶結與白米飯。

我看着他食欲滿滿的每一口咀嚼,看着看着頓時就不餓了。

此時此刻,夏安可能仍然在和女孩嬉皮笑臉地聊天,好像沒有煩心事,可最親近的我們都知道,他一點也不天真。楚驚夢可能在懷念他的哥哥,把眼淚吞進了肚子裏。盛游園終于還是得到了想要的,他不用再通過日記發洩。蘇更生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領會了家人比自尊重要……

這麽多年我們之間沒有改變的,唯有李良的赤子之心。

他吃飯專心到都沒有注意到我一筷子也沒動,他抹完嘴巴才訝異地看着我。

我艱澀地舉起了筷子。

而李良突然和善地一笑,“你現在還覺得海帶有毒嗎?”

手指絞着筷子,我在他的注視下掉下了第一滴眼淚,然後就有不可能控制住的第二滴第三滴。在這一年的盛夏來臨之前,我坐在這個悶熱的小吃店裏,忽然之間就淚如雨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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