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你要喝點水嗎?”曾家齊抽出水瓶問他。床上的被褥被曾家齊堆出了模仿産床的弧度,男人半坐半躺着側着身體,額頭上已經疼出了一層冷汗。那個時期的床都時興在床頂雕欄畫棟,然後放下紗帳,床板卻硬的跟石頭似的,曾家齊坐了一會都覺得屁股痛,更別說躺在上面這個待産的了。

男人就着曾家齊的手慢慢地喝水,曾家齊空的一只手摁着他的後腰緩緩打轉,他沒拒絕,也沒說謝謝,只是在陣痛來的時候輕輕攏住肚子閉着眼睛忍痛。曾家齊盯着他細細的睫毛看,這人倒是有趣,性子很硬,但是關鍵的時刻也不矯情,心安理得接受幫忙。他想起高中跟何子述打籃球,他那個時候好勝心強的很,跟何子述搶球時把人給撞倒了。打完了整場才發現何子述腳腫的跟饅頭一樣,他賠罪背着何子述去校醫院,那人在他背上特別悠哉地啃漢堡,生菜屑掉了他一脖子。

曾家齊最後又檢查了一次,感覺男人的宮縮有點變弱了,便拍拍他,“好用力了。”他支起男人的腿往上曲,男人的身體意外的柔軟,只是下身被擡高,胎兒頂住胃部,讓他難受地呻吟了一下。曾家齊自己也爬上床,讓男人的雙腳踏在自己膝蓋上好給他借力,然後撐在他兩側,一只手摁住男人的肩膀固定他的上半身,一只手摁到男人肚子上揉撫。

這種被人完全控制的姿勢讓男人覺得很不安,尤其是雙腿打開在他面前的狀态更讓他臉漲得通紅。但是陣痛來的很快,讓他完全沒了尴尬得時間,下意識地就往下用力。“不要擡身體,要裏面用力,”曾家齊指導他,一邊摸索着孩子的位置往下幫他加快孩子移動。

“……疼……”男人低啞地叫了一聲,抓住曾家齊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緊緊扣住。“別說話,用長力。”曾家齊知道自己現在的話有點不近人情,他沒去看男人的表情,但從男人抓自己的力道,他也能感覺到那種疼痛有多折磨人。

“你做的很好……”曾家齊職業習慣地說了句鼓勵的話,望過去卻看見男人正深深地看着自己,他烏黑的眼睛裏有層水光,顯得那雙眼睛好像潭幽深的水一樣,這種眼神太深情,好像是在看一個他愛到骨子裏的情人一樣,這種眼神又太悲傷,好像這個情人他再也見不到了一樣。曾家齊心跳猛地停了一拍,鼻子忽然很酸,“……你怎麽了?”

男人搖搖頭,竟然虛弱地笑了一下,轉開頭,“沒有,太疼了,眼睛有點昏。”他的聲音又輕又淡,表情又恢複當初那種有點疏離的樣子。“哦,那你別閉眼啊,很容易暈過去的。”曾家齊用手背抹了把自己的汗,看到男人黑發濕漉漉的樣子,也伸手幫他抹了一把。男人眼睛微微一張,低下眸子,“謝謝。”

曾家齊實習的時候在産科蹲過幾天,見識過各式各樣被陣痛整崩潰的,不得不說,這人的确算是條漢子,除了呻吟和幾聲喊疼,到現在都沒有破口大罵或者痛哭流涕的。

“堅持堅持,我能摸到它了!”曾家齊的手在男人身下摸索,男人的整個身子都在發抖,陣痛再加上曾家齊手的深入,他胡亂地抓着身下的被子,難耐地低低痛叫出來。

“不行……好疼……”男人終于疼得意識模糊了,憑本能地想逃離曾家齊的手。曾家齊抓住他的腳踝舉起往外壓,更大地打開他的身體,急道,“別躲,就看這一次了,加油啊!”

男人的上半身沒了壓制,徒然地掙紮了幾下,聽見曾家齊的話,他咬緊牙關折起身體用力,眼角都憋出了眼淚,半晌才倒回去力竭地呻吟,更像是痛到極致後的嘆息。這下的确是很有效,肉眼都可以看見孩子往下走了一大段,肚子的形狀都變了。曾家齊抽出手随便往旁邊床單上蹭了蹭,“你還好吧,看着我啊,聽得清我講話吧?”

男人睜開眼睛,好一會視線才有了焦距,虛脫地點點頭。“你感覺下,快出來了,我們再來一次。”曾家齊抓過男人的手讓他摸到自己的腹底,“孩子頭都已經到這了,很快就能出來了哦。”男人低弱地嗯了一聲,不知道是答應還是呻吟。

“很好很好,保持,氣不要斷。”曾家齊一點點把胎兒頭頂周圍的污物抹掉,用雙手護着孩子的腦袋慢慢把它往外接。曾家齊沒帶手套,孩子很滑,他怕掌握不對力道,緊張得要死,說話也帶了點顫音。

男人幾乎算是坐了起來,抓着曾家齊的肩膀,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是灰紫的。他是看着孩子一點點被曾家齊接到手裏的,在孩子完全脫離他身體的那一刻,他才仿佛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軟軟地往後落,曾家齊趕緊騰出一只手在他腰後托了一把才沒摔到他。

簡單清理了一下,孩子便響亮地哭了起來,是個健康的小男生。曾家齊如釋重負地把小東西用床單裹了裹,放到男人身邊。這可是他第一次接生的成功證明啊,曾家齊覺得驕傲的要死。

男人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了,筋疲力盡地看了一眼孩子,模糊道:“看不出來像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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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這樣,像的只是皺皮猴子吧。”曾家齊打趣道。

男人看了他一眼,無力地笑了笑。曾家齊還想再說兩句,卻聞到空氣忽然濃起來的裏的血腥味,他瞟了一眼,男人身下,暗紅的血跡漸漸濡濕了床面。曾家齊蹭地站起來,臉色難看,“現在我去找人咯。”

“等等……”男人急喘了幾下,好像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麽,但是話說了一半,氣力不濟。

“等個屁!”曾家齊急的忍不住爆粗口了。

“……你過來。”男人掙紮着還想坐起來,曾家齊趕緊過去摁住他,“別亂動啊。”

男人反手抓住曾家齊的手看了他一眼,然後取下自己手上的戒指,那個戒指看來他戴了很久了,捋了兩次他才摘下來,塞進曾家齊手裏,“給你。”

“哎呀,給我幹什麽啊!”曾家齊真是要瘋了,不過這種緊急關頭他知道決不能跟對方講理,趕緊接了往外跑,卻沒記得這老宅子每個屋都是有加高的門檻的,腳下一絆就結結實實地腦袋沖地摔倒了。什麽叫摔得眼前全黑,曾家齊是見識到了。

“曾家齊!”熟悉的喊聲把曾家齊神智召喚回來了。曾家齊就看見何子述沖進來,随手給了他一拳,“你坐這幹嘛啊,有人喊你不會應一聲麽?”曾家齊挨了打也沒空計較,抓住他要收回去的手急道:“出人命了,快去叫……”他說着聲音就自己漸漸低下去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坐在有樓梯的那間雜物間裏,而那頭是一面完整的空白的牆壁,壓根沒有什麽樓梯。

曾家齊呆住了。他看了看那堵牆,又看了看何子述,張着嘴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我怎麽以前沒看出來你21號染色體還多了一條的?”何子述看他這個樣子,冷靜地吐槽了一句,轉身往外走。曾家齊撿起地上的外套,呆滞地跟着他走了出去。等到走到戲臺那的天井,曾家齊已經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安靜地決定把之前的記憶全部選中消除。

白琦和陳爽用手給自己扇着風,沒好氣道,“曾家齊小朋友,自己跑出去玩要跟家長說知道嗎,何子述就差沒去江裏撈你了!”曾家齊愣了愣,轉頭看何子述,才發現他還一腦門的汗,更重要的是,他沒戴眼鏡,一雙眼睛黑亮有神,而且雙眼皮很深,很是好看。果然何子述有雙漂亮眼睛。

“你眼鏡呢?”曾家齊嘿嘿笑問。何子述移開視線,有點尴尬道,“剛才擦汗摘了,應該放在之前那個屋裏。”他指了指那棟西洋風的樓。曾家齊跟着他去拿眼鏡,忽然被牆上另一個介紹牌吸引了視線。

“何雨樓,著名戲劇表演藝術家。因病退出舞臺,在摯友曾樂興家休養,半年後去世。”黑白照片上的男人一身對襟長袍,領口是花瓣簡單的墨梅。他微微偏着頭,對着一個方向淡淡笑着,手上執一柄紙扇,扇頭頂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他的長相并不算出衆,只是那雙眼睛生得最好,眼眸烏黑晶潤,神采飛揚。曾家齊認識他。他比照片好看多了,照片上這姿勢是專業的演員站姿,氣度仍在只是太過做作。曾家齊見到的他會笑,會皺眉,還有一把清透的好嗓音。照片上何雨樓的左手被扇子擋住了一部分,看不清手上是不是有戒指。曾家齊下意識把手插進外套口袋裏,居然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物什。

攤開掌心,金質的戒環雕着繁複精致的镂空花紋,頂上是一顆橢圓的小小的翡翠。金子有些氧化了,顏色很暗,翡翠仍舊通潤泛光。曾家齊不怎麽喜歡首飾,最是看不起這種金子加翡翠的土爆了的搭配,但是這枚戒指意外的很好看,有種古樸的大氣和低調的優雅。曾家齊怔怔地看着牆上的黑白照片,卻什麽也不想去推測了。何雨樓……曾樂興……

“曾家齊,你今天是把你三年的傻氣都透支了?”何子述皺着眉毛用袖子擦着眼鏡看他。

“何子述,你眼睛好好看。”曾家齊盯着他一字一句認真道。

何子述怔愣着停下動作,然後慢慢地,曾家齊看到他的耳朵從耳垂開始,一點點全部變得通紅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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