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序章 被獨自遺留下的世界
『想來其實不過如此。』①
“通過監控資料确認了昨夜潛入港口倉庫區域襲擊了夜間交接人員的組織,是個普通的武裝犯罪團夥,現在已在控制之中,請求進一步命令。”
“清理幹淨。留下包括頭目在內三人的性命,帶回總部交給拷問組。”穿着黑色西裝的橘發年輕男人神情漠然地通過耳邊的無線通訊将指示傳達完畢,伸手關上車門,腳步毫無停頓地向着電梯間邁步走去,對早已覺察到的埋伏在停車場內的數名狙擊手視而不見一般。直到子彈随着被消音器掩蓋大半的槍聲劃破空氣直奔他後背而來,那人停了腳步,卻仍然似乎懶得回身。
所有的子彈在觸碰到他身體的瞬間就仿佛靜止一般停滞在了空中,微黯的紅光包裹着致命的金屬色澤。那人略微側過頭,覆蓋在帽檐陰影下的藍色眼眸中除了沉黯的紅光之外深邃而空洞。“很麻煩。”一聲近乎有些無奈的嘆息聲從他嘴角溢出,“停在這裏的又不全是我一個人的車……一定要開槍的話,就不能換一個方便一點的地方嗎?”
“方便我,把這些子彈原樣奉還的地方。”
剛剛扣下扳機的暗殺者瞳孔微縮,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采取進一步行動,包裹着暗紅色的金屬光已經穿透了他的顱骨。
短短幾秒鐘之後,埋伏在停車場內的殺手已經盡數倒在了血泊之中。雙腳落地的瞬間覆蓋身體的紅光便盡數解除,站定在最後一名敵人的屍體後通過手機給清掃組發去工作郵件的人神色沒有絲毫改變,關上手機轉身重新走向電梯間。頸間纏繞着的暗紅色圍巾在滿是血液氣息的空氣中劃過一道低沉的弧度。
在踏入電梯之前,他對着無線通訊又重複了一遍命令。
“按照指示執行。”
站在敵方據點的倉庫門口,神色平靜地看着自己的部下——Port Mafia武鬥組織黑蜥蜴對被圍困在倉庫內的襲擊者們進行單方面清繳,廣津柳浪一手輕輕按上自己左胸,通過無線電向另一端的人恭敬地回答。
“遵命。首領。”
『想來其實不過如此。』
踏進位于頂層的首領辦公室之前,中原中也的目光通過景觀電梯的玻璃短暫掃視過總部大樓周邊非視線盲區的範圍,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進辦公室內,在那張紅色靠背椅上坐下來,通過公開郵件向Mafia成員通告當天埋伏在總部大樓周邊的敵方狙擊點,命令武鬥組織進行清掃。同時給尾崎紅葉發了郵件要求出動拷問組。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有些略微疲憊地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出了會兒神。他已經很少在工作時間讓自己的神經松懈,但是只有身處這間辦公室裏的時候,不知為何他總會感到令人茫然的安心,悵然若失的同時又毫無理由地留念。
……或者也并不是毫無理由。
他直起身,從放置在辦公桌一角的一疊文件中抽出一份,快速而仔細地翻閱着。為了避免使用電子設備編輯留下能夠被黑客追蹤到的底稿數據,這些文件全部是手寫。每一個字每一筆都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跡,但是那敘述間全然公事公辦毫無調笑意味的詞句又常常讓他感到有些陌生。直到現在那種陌生感仍然突兀地存在着,就好像那個帶着些許戲谑笑意的熟悉聲音如今也時常響起在他的耳邊。
他翻閱着那份文件。文件中對于黑手黨當前所處狀态與組織間敵對及合作情況預判得幾乎不差分毫。他對照文件整合着将要下達的指示與采取的行動,耐着性子在空白文檔上記錄着當前得到的情報與未知數。直到文件翻至末頁,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密碼保險櫃,将這份記錄放進去,再按編號取出下一份。熟悉的字跡在首頁标注着:中也,進行情報彙總記錄,接下來的分析需要用到。收筆顯得似乎有些潦草淩亂,仿佛寫到這一頁時,那人因為連續工作有些體力不支——原本就是個沒多少體力的家夥。但僅僅是停頓了片刻,又接着在面前的文件上繼續寫下去。
他不屑地挑了挑眉,坐回辦公桌前将那份文件扔在電腦旁邊。
“早做完了。別太小看人啊,混賬。”
他似乎看見那人有些無辜地聳了聳肩指指被窗簾遮擋着的落地窗。“小看人的可不是我哦。”
中原中也看了眼彙總記錄上有關當月對Port Mafia發動襲擊的敵對組織的記錄,有些頭疼地低低嘆了口氣。
比起剛剛繼位的時候要有所收斂了一些、但和那人在位時相比還是過于猖獗。是在被人小看啊——但是也無所謂。終究不過是些自取滅亡的角色。真正有資格立身于這座城市的勢力,早已在更早以前就對更換血液的Port Mafia重新估判。
他們早該看出橫濱的黑夜從來沒有更換過它的統領者。
『想來其實不過如此。』
這一天并沒有太多需要額外費神的工作。對俘獲者的拷問他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到場,尾崎紅葉統領的拷問組會将有價值情報榨取幹淨然後不留痕跡地清理掉。将情報彙總記錄完畢确認各工作組提交的每日工作報告之後,剩下的就是與同盟組織之間的例行情報交接。然而這個工作在并非需要雙方首領對接的正式場合之外,他一般習慣并非通過郵件聯絡,而是采取另外一種方式進行。
晚間七點。對于Port Mafia而言黑夜不屬于工作時間之外,但是身為首領,他有權在沒有必要工作的時間來去自由。并且除了這件事之外,他很少給自己任何任性休憩的時間。伸手推開有些陳舊的門,走下籠罩在陰暗中的階梯,踏進一如既往燈光微暗的Lupin酒吧的時候,不出意外那人已經坐在一如既往的座位上端着一杯威士忌向他點頭示意。
中原中也輕輕呼了口氣,像是短暫放松了工作時始終緊繃着的神經,有些面帶倦意地走過去坐到那人身旁的位置,随意地将外衣脫下搭在吧臺邊上。
“折騰多久了還不消停。我看起來就那麽像是相比那混賬更容易被弄死的家夥?”
坐在他身邊穿着黑色休閑襯衫的赤褐色短發男人安撫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基本上都是外來者?”他同樣有些無奈地低嘆了一聲。“辛苦你了。但是基本上跟你交過一次手之後就能杜絕二次來犯,其實還算好。”
“問題不在這裏,織田。”神情疲憊地微閉着雙眼揉着自己額角,年輕的黑手黨首領有些煩躁地搖了搖頭。“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戰力浪費。但是這些瑣碎的麻煩事會影響我對主要危機的判斷。——而且關鍵在于後半句啊?那混賬剛繼任那會兒沒這麽多事。我是看起來比較容易被弄死還是怎麽。”
一句随口的抱怨裏包含了太多不應該對普通人透露的信息,同時也近乎毫無防備。但中原中也沒有在意。因為此刻坐在他旁邊的這個人,不僅僅是能夠允許情報共享的同盟組織成員,同時也是——他的朋友。
織田作之助端着那杯威士忌,沉默地注視着倒映着燈光的淡淡流金。這顏色似乎在很久之前的某一日同樣倒映在一雙早已失了光的鳶色的眼睛裏。只是那一日他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槍口将那僅存的倒映着的光也盡數抹去了。
他看向自己身旁年輕的繼任者,許久之後輕輕搖了搖頭。
“嗯。或許是因為相比起他,中原看起來,要溫柔多了吧。”
被突如其來的不可思議評價給驚得愣怔了片刻的中原中也在反應過來這話是織田作之助說的之後開始十分挫敗地思考自己到底怎麽給人的印象是溫柔了。因為他知道織田作之助這人不會開玩笑也不會惡意諷刺。但是他反思了半天也沒能把這個詞對號入座到如今的自己的身上,終于無可奈何地放棄,将話題轉移到兩人會面的重點上。
“武裝偵探社的社長對于我之前提議的那個聯合訓練方案有異議嗎?”
“沒有。但是說需要再确認一下偵探社的工作安排。”織田作之助打開随身攜帶的公文包将幾份資料遞給身旁的人,“下一次還是先按照慣例給他們兩人做訓練,這幾份是我這邊按照社長的要求整合的社員資料,在工作安排确認期間,你那邊也可以開始安排人選。”
随手将資料折了兩下塞進外套的口袋裏,橘發的黑手黨首領顯然不想在這間酒吧裏直接進入工作狀态。他喚過酒保點了一杯不含酒精的果汁,輕輕搖晃着杯身,聲音輕微而低沉。
“雖說是由我提出……但實際上也都是那混賬寫在文件裏的策劃。”
再度沉默了片刻,織田作之助合上那本一直翻開在酒杯旁的書,将它遞到中原中也的面前。
“……寫完了?”有些意外地看了那人一眼伸手把書接過來,中原中也看着封面上的作者名略帶詫異地感嘆道,“或許你相比偵探社調查員還更加适合做職業小說家一些?”
對那人原本也只是随意一句的調侃不置可否,織田作之助看着坐在自己身邊的人低頭啜了口果汁認真地從扉頁開始翻閱那本書,感到他的神情像是與本不應存在于記憶中的另一個人相互重合。
他感到有些茫然而悲傷。
『想來其實不過如此。』
中原中也從酒吧離開的時候,已經接近深夜。他沒有返回住所,也沒有回Port Mafia總部。開着車穿過無人的街道,深夜的橫濱顯得安靜而清冷,路燈氤氲着沒有溫度的光暈,信號燈在街口無聲地閃爍着。很安靜,卻又空洞。讓人感到像是有些缺失。在這深邃的黑暗深處,光無法照亮的地方,名為黑夜的秩序一角仍在不眠不休地行進着。在這仿佛缺失了似乎十分重要又似乎無足輕重的一部分的世界。
在這被獨自遺留下的世界。
中原中也在城郊墓園的外圍空地邊停下了車。他鎖上車門,拿着那本書走下墓園的臺階,向着某一處墓地走過去。
因為埋葬者身份特殊,這塊墓地并沒有什麽醒目的墓碑标識,看上去甚至比周圍其他墓碑還要顯得簡單一些。中原中也在那塊墓碑前停下來,半跪下身輕輕拂去墓前新落上的一層浮塵,将那本書放在墓前。然後他站起來,擡腳輕輕踢了踢那塊墓碑。
“那家夥的書。我看過了,寫得挺好的,我看那家夥比較适合當職業小說家。”
清冷的月光映照着墓碑上覆蓋着陰影的淺淺的刻痕。
年輕的首領安靜地站了一會兒,轉過了身。
仿佛背對着一襲黑衣站在那裏的人,他伸手壓了壓帽檐,用如今的他幾乎不會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來的情緒化的聲音低低地罵道。
“啊?你擺出那種表情也沒有用,混賬。老子現在沒空讀給你聽。”
『從今往後究竟到何時呢。』
『大概是會活下去吧。』
『想來其實不過如此。』
距離名叫太宰治的Port Mafia先代首領的離世,如今,已經過去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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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中原中也《山羊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