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貳章 離退之人（一）

直到首領辦公室中一切重歸平靜，中原中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躺靠在高背靠椅上低低地嘆了口氣，将目光投向扔在桌角的文件夾。

如此複雜而細節的戰勢發展，那人也如同能夠縱觀全局一般，早早在留下的文件當中預判到了。

死屋之鼠原本是他預言的将要對橫濱造成威脅的主要危機的其中一部分，只是對方的頭目，被稱為“魔人”的費奧多爾·D，就連他留下的文件中，都帶着無從掩飾的謹慎與認真對待的意味。現在看來倒确實能從初步交手就一目了然了。就如同太宰治能夠預判到對方将要采取什麽戰術初步接近并試探Port Mafia一樣，對方顯然也預判到了提前離退的人必然留下對戰局造成巨大導向作用的機密資料文件，并且從一開始就将目标定位在了那上面。

年輕的繼任者安靜地注視着手寫文件上那些熟悉的字跡，很久以後，無聲地閉上了雙眼。

依靠着這殘存于世的力量，究竟能夠對抗到什麽程度呢。

連日疲憊的精神在這一刻被刻意壓抑了不知多久的無名情緒無聲地湮沒。他微閉着雙眼調整自己的呼吸，原本有些躁亂的心跳聲逐漸重歸平穩，但是另外一種異樣的感覺卻包圍了他的心髒。閉目呼吸之間，中原中也略微皺了皺眉，在無聲的靜默之中仔細地分辨着——在自己的呼吸聲之外，有另一個呼吸，十分精準地維持着與自己完全一致的呼吸頻率，像是帶了些惡作劇的意味，刻意地與他的呼吸聲重合在一起。

中原中也睜開了眼睛，有些不耐煩地撇了自己身旁那人一眼。

“不工作的話就別搗亂，混賬。”

左眼被繃帶覆蓋着的年輕的黑發男人帶着故作無辜又有些忍俊不禁的笑意沖他攤了攤手，“抱歉抱歉~但是，很有趣耶？中也不這麽認為嗎？被人完全掌握呼吸的節奏這樣的事情——用來吓人好合适。”

“換誰都不會有你這樣的惡趣味。”嘴裏毫不留情地罵着，神情卻不經意地放松了下來。看着那個穿着黑色西裝外套的人有些孩子氣地支撐身體坐到他面前的辦公桌上，心下卻有些輕微異樣的陌生感。似乎這樣的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

他搖了搖頭，将那輕微的違和感暫且放在一邊，目光重新投向坐在那裏一臉輕松地晃着腳的人。

“你小心一點，別壓到我桌上的文件。”

“诶？但是壓到也沒有關系吧？——畢竟是已經用完了的文件了。”

“……不一樣。”他看着桌面上文件扉頁那些熟悉的字跡，“對方已經做出了最初步的試探，當然不可能在這裏停手。恐怕接下來才是真正麻煩的開始。這些……或許是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能夠與之對抗的東西也說不定。”

“中也不能太過依賴這些文件。”坐在辦公桌上的人停止了玩鬧的動作，神色有些認真地看着面前的人，“它們充其量只是一個引導——世界的現在與未來，都不會一直需要它們的存在。”

中原中也感到自己的喉嚨有些無法出聲的幹澀。

“……你看完了嗎？”

像是對于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有些不解，鳶色的眼眸帶着罕見的困惑與他對視着。

“報告書。得到暫且離開首領身邊的命令之前，最後一份任務報告。”

他沒有等待回答，就這麽有些失神地注視着天井，自顧自地低語着。

“你并沒有看。我看翻閱痕跡就能明白。但是仔細想想你當時好像也沒答應我。所以……算了。你可以耗費幾個星期的時間不眠不休寫下這些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文件，同時也連多翻一頁紙的耐心都沒有。你這家夥就是這樣。我早就知道。”

空氣安靜得有些令人感到空洞。中原中也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在一片全然安靜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吸聲像是帶着某種壓抑一般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他感到那個人将手輕輕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累嗎？”

他輕輕地笑了。

“那你呢？你累嗎？”

他沒有等到回答。這個問題早就無需誰開口回答。

像是有些凜冽的風透過落地窗缺失的玻璃掠過室內，在耳邊模糊不清的風聲之中，他聽見那個熟悉的、低沉而溫和的聲音。

“累的話就稍微休息一下吧。中也。——但是之後要記得醒來。”

年輕的黑手黨首領睜開了茫然失神的雙眼。眼前空無一人的首領辦公室內，地面落滿了被風吹散的文件。在他面前的辦公桌上，被壓到了一角的手寫文件随意地翻開在某一頁。他看見在一如既往的戰略敘述最後，像是有誰在天色漸明時分因為過度疲憊而有些精神渙散，像是不很清醒地，在文件末尾留着一道淩亂的筆跡。

『早安。中也。』

控制不住地無聲地笑着，剛剛從無意識的短暫淺眠中醒來的人攥着那一頁文件，擡手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別再叫醒我了。”

他的聲音黯啞而絕望。

“求求你。……別再叫醒我了。”

就像被污濁埋葬其中一般缺失了心髒一部分的悲傷。如今早已失去了再度被喚醒的期望。但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

從座椅上直起身重新将恢複了看不出情緒的目光投向電腦屏幕，在幾個縮小了的窗口有總監控室為他連接上的先前事發地的幾處實時監控錄像。目光觸及到其中一些短暫出現的畫面的時候，年輕的黑手黨首領神色略微沉了沉，思考片刻之後站起身将散落地面與桌上的文件整理起來。

即使如此。

『大概是會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