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壹章 所謂野犬

芥川龍之介有些怔怔地看着自己身旁趴在吧臺上神情沮喪地跟他身邊那人鬧不讓喝酒還不如喝洗潔劑自殺的年少的身影。神态也好語氣也好都分明再熟悉不過,但是在此刻的自己的思維中卻始終存在着難以忽略的違和感。他很清楚這種違和感從何而來。自己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與生命二十年以來的記憶都是毫無虛假的經歷。但是在幾日之前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腦中的有關另一個自己的記憶,卻也同樣毫無虛假。正因為他能夠自己分辨出那是真真實實屬于“芥川龍之介”的記憶與感情,因此他才感到混亂——他終于想起了太宰治這個人究竟是誰,也終于明白了一年來與中島敦的聯合訓練是為了什麽目的。但是另外一個事實卻讓他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思維正常運轉。他無法保持一如往常的精神狀态去面對武裝偵探社的工作以及自己身邊的人,即使是在再一次面對以無法解釋的姿态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人的時候,也仍然沒能調整過來自己茫然混亂的狀态,只是依從本能地聽從了那個人的命令。直到追擊任務失敗,似曾相識的違和感使他驚醒了過來,原本就不過是被強烈的不甘與痛楚遮蔽了的思維很快反應了過來當前大致的狀況,他不再猶豫,在兩社首領會議結束之後便一直等在會議室到社員室之間的樓道裏,直到出聲喚住那個似乎剛剛準備離開的人。

他其實并沒有想好從哪裏開始向他說明。但是他相信是那個人的話,即使是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現狀,那個人也一定能夠得出明确的結論,至少也能夠給他增加情報。——即使那個人此刻并不記得自己。

就好像自己二十年來并不記得那個人,卻仍然被那個人交托了與另一個自己同樣的信任。

……以他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盡管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在開口說出那個再熟悉不過的稱呼的時候,芥川龍之介仍然感到了難以抑制的失神與滞澀。

但是那個人卻笑了。

“你是我所認識的那個芥川君。是這樣沒錯吧。”

那一瞬間像是有什麽落進了他的眼中,将所有的混亂與迷茫毫不留情地撕碎殆盡。他擡起頭,對上了那雙熟悉的被繃帶遮擋了一側卻笑意清晰的鳶色眼睛。

那是一年前已然離世的年輕的Port Mafia先代首領。那是本不應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他的老師。

相比違和感心髒空洞的悲傷更加折磨着神經。但是芥川龍之介不再放任情緒主導自己的思維。在威士忌調制好之前,他已經大致整理清楚了自己要說明的情況,向着身旁顯得有些情緒低落地戳着果汁杯子的人恭敬地開口。

“太宰先生,關于在下無法解釋的記憶獲取,您應該已經有所判斷。”

“嗯。關于這一點,你暫且不用去管原因。”停止戳杯子的黑發少年向他回以一個肯定的目光,“現在的我和中也,都是你所認識的那個人。至于織田作……”他隔着一個座位略帶歉意地與那人交換了一下視線。“現在時間有限也無法向你解釋太多……聽不懂的部分可以拜托你暫且忽略一下嗎?”

出乎他的意料,赤褐色短發的男人端着自己的那杯酒輕輕晃動了一下杯子裏的冰塊,然後像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我想我大概能聽懂。”他說。“一年前在這間酒吧裏……你對我說過,有關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現在的我,相信你的話。”

太宰治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後有些無奈地低聲笑了。他将視線轉回到身旁的芥川龍之介身上,目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黑發的年輕人目光卻有些沉黯了下來。

“最初……在下只是在适應這份記憶。但是直到基本能夠将所有的經歷都梳理清楚以後,出現了另外一個更加無法解釋的問題。”

“盡管根據一年來的記憶使在下明确您……這個世界的您已經離世這一點,”黑發的年輕人略微停滞了一下,似乎壓抑着略微有些不穩的心緒,片刻之後聲音幹澀地開口。

“……但是在下不記得您離開的那一晚發生的事了。”

他意外地看見太宰治和坐在他身後的中原中也幾乎同時面露了然的神情并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不解但仍然繼續說下去:“并非是由于時間造成的遺忘——更何況在下不認為那一晚的事是時間久就會遺忘掉的東西。有關于那一日的記憶還很清晰,甚至于直到與人虎一同在樓頂見到您為止,記憶都沒有任何模糊。但是在那之後的記憶卻完全消失了……直到您被确認死亡為止。”

坐在他面前的人對這個似乎有些異樣的對話內容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疑慮:“雖然應該已經基本能夠确定了,但是以防萬一再做一下确認。”

他看着面前顯得有些困惑的黑發年輕人,“那一晚我離開之前,與你和敦君進行過一場大約十分鐘左右的談話。對于那場談話的內容——你全然沒有任何記憶?”

盡管困惑,芥川龍之介仍然給予了面前的人肯定的回答。

他看着那人拿出手機來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送了出去,似乎有些難以分辨情緒地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将目光重新轉向自己。

“接下來的任務就是取回遺失的這一部分記憶。”

盡管早已有所猜測,在聽見面前的人明确說出這一指令時芥川龍之介的目光仍然微微顫抖了一下。他低着頭沉默了片刻,聽見坐在自己身旁座位上的人輕輕敲了敲面前的玻璃杯,聲音低沉而平靜。

“雖說你并沒有決定計劃的權力,但可以選擇不參與這場作戰。——我并不想将尚未看清道路方向的犬放置到自己的計劃裏。更不想在戰場上看見被迷茫情緒絆住腳步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銀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緊。令人感到熟悉的語調,卻像是與記憶中那些毫無溫度的否定存在着某種區別。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神經像是被什麽擊中一般。黑發的年輕偵探社員回想起了那個對自己而言無論記憶還是心緒都支離破碎的夜晚,越過他走向沒有任何圍擋的樓頂邊緣的那個人。他忘記了那個人當時對自己和中島敦留下的話,但是卻清楚地記得一年來自己所懷抱着的心情。

……如果那就是所謂的道路與方向的話。

“在下會實行作戰。——無論是任務,還是您的計劃。”

無論背負着怎樣的身份,最終都仍然被同一個人所指引。從始至終他都不曾有過自行選擇道路與方向的機會,只是竭盡全力地奔跑着。但那個人卻将選擇的權力重新交到了他自己的手中。——殘酷與溫柔他都經歷過了,黑暗與光明他都見證過了。曾經只會聽從命令的犬終于能夠自己選擇奔跑的方向。盡管迷茫與疑惑無可避免,但已經不會再被情緒絆住腳步。

“并非是遵從命令……而是以武裝偵探社成員的身份。”

——即使任務的目的是他并不想再度面對的真實。

芥川龍之介擡起頭,對上了身旁的人鳶色眼睛裏全然沒有任何意料之外般清晰的笑意。他已經找到了區別所在。

“在下現在就回武裝偵探社,織田先生先前已經把作戰計劃發給了我。”

“等一下。”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的太宰治叫住了已經準備往出口走的黑發年輕人,向着他走過去。

“你忘了外套,芥川君。”

他沒有拿被遺忘在吧臺邊的那件淺色風衣。他扯下自己的黑色西裝外套,揚手将它披在了神色略微錯愕的芥川龍之介身上。

“——這是遲到的入社賀禮。”

伸手輕輕觸上那件熟悉的外套,芥川龍之介無聲地閉了閉眼睛,将情緒悉數壓抑下來,向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師微微躬身。

目送着那個身影消失在樓道的黑暗之中,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來的太宰治與身旁同樣一時無言的兩人一同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晃着果汁的杯子,看着燈光映在玻璃上的倒影。

“即使無法看清前路也仍然竭盡全力地奔跑下去。即使無法獲知理由也仍然拼上性命地掙紮下去。野犬們如今也尚未停下腳步——不,或許應該說,無論什麽時候,也從未停下腳步。”

他看向起身換了座椅坐到自己身旁的織田作之助,沉下了帶着歉意的目光。

“如果能夠有機會再掙紮一次的話……這一次我會努力成為你的朋友的。”

赤發男人略微有些不解地與他對視着。

“但是現在就已經是朋友了。——難道不是嗎?”

黑發的少年神色微怔了片刻,然後伸手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是的。”

重新放下那只手的時候,他帶着柔和而清晰的笑意向着身旁的兩人輕輕舉杯。

“為野犬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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