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溫鳴玉去滬清前身體就沒有恢複,回到燕南後,又接連病了數日。等到他身體終于見好了,佩玲才從房間裏走出來,找兄長交談。

佩玲踏進客廳時,溫鳴玉正披着外衣,坐在沙發裏吃藥。他原本就清瘦,又病過一場,更似一杆搖落了枝葉的竹,連手腕上的骨骼輪廓都清晰可見。佩玲被吓過一場,見到他難免忐忑,溫鳴玉沒有出聲,她甚至不敢主動坐下,只站在兄長的身旁,輕輕道:“三哥,你生我的氣也好,擔憂盛歡也好,總是健康最重要。”

“我的健康當然重要。”溫鳴玉輕笑一聲,将兩片白色藥丸放入口中,就水咽了下去:“如果我有事,你還能依靠誰?”

得到這一句似真似假的責問,佩玲立時低下頭去,深深地閉了閉眼睛。她捏緊了另一只手的拇指,鼓起勇氣開口:“就算沒有盛敬淵,我也會想要把盛歡帶走的。”

她雙膝一屈,幹脆地跪在了兄長的身側:“盛歡會發生意外,責任的确全部在于我。我做了錯事,就算您因此讨厭我了,要将我從這個家中趕出去,我也……絕對沒有二話。”

溫鳴玉側頭掃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父親,動不動就喜歡罰跪,坐吧。”

他的态度越是輕描淡寫,佩玲就越發惴惴不安。溫鳴玉這樣在意盛歡,當日在醫院裏得知盛歡失蹤的消息,他只憑三言兩語,就猜到了她是頭號的嫌疑人。佩玲被兄長一通電話叫去晉安,問完了前因後果,溫鳴玉不顧醫生的勸阻,強行出院去往滬清,想要先一步攔下盛敬淵。

只是誰都沒有料到,盛歡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并不在盛敬淵的身邊。佩玲剛剛遭遇過心上人的背叛,尚沒有從難過中恢複過來,就要面臨兄長的追究。她倒真有些心灰意冷了,想着就算失去哥哥的庇護,從先前那個人人奉承,周旋往來于男人堆裏的交際圈脫離出去,也沒有什麽所謂。但時至今日,她依舊沒有得到任何關于盛歡的消息,這實在不是一個樂觀的預兆。要是盛歡因此出了什麽事故,溫鳴玉給她的處置,就絕沒有逐出家門那麽簡單了。

佩玲小心翼翼地坐下,主動請求:“三哥,我願意幫您尋找那孩子,直到盛歡回家為止。”

提到盛歡,溫鳴玉端着茶盞的手一頓。片刻的沉默後,他道:“找人的事,是身為人父應盡的責任,不需要你來插手。”

他的指尖慢慢地敲了幾下扶手,玉一樣瑩潤的指甲因為用力,難得沁出了淡淡的粉色。溫鳴玉又道:“佩玲。以後盛歡的事,你都不必過問了。我不想聽,盛歡未必也想要你的管束。”

佩玲難得在兄長面前固執一次,急道:“可是,他還小——”

“十七歲,也不算小了。”溫鳴玉語調輕柔地打斷了妹妹,說完這句話,他倦懶地用手撐住了頭,後面的幾個字輕得像一陣微風:“他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佩玲還想要争辯,但還未張口,卻見溫鳴玉的眼睫一擡,靜靜地望向她。他的眼睛宛如冷雨潇潇的秋夜,清寒得甚至有幾分肅殺的意味。佩玲的那些話統統被凍在喉間,再要開口,已沒有了先前的勇氣。

她唯有做一個識趣的人,站起身,向兄長一低頭:“在珑園待了許多天,我也有些想念雲港的朋友,就不再繼續打擾三哥了。”

溫鳴玉應了一聲,只問:“打算哪一天回去?”

佩玲道:“明天我就差人去買船票。”

她向溫鳴玉辭別後,正轉身要走,溫鳴玉忽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取出自己的佩槍,啪的一聲扔在案上:“我這個做哥哥的,沒有其他什麽可以送你,這樣東西,你倒可以收下。”他看着佩玲,微微地笑起來:“我的妹妹,總不甘願白白地任人戲弄,對不對?”

佩玲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過後,她匆匆上前,抓起了那把手槍。她半句話也不說,僅是對溫鳴玉潦草地一躬身,旋即擡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大步離去了。

她離開沒有多久,許瀚成嘆着氣走進來,看見溫鳴玉默默地坐着,手裏有張薄薄的信紙。他走近一看,那張紙果然是盛歡留下的信。他從少年時就跟随溫鳴玉,直至今日,哪裏見過主人這副模樣。溫鳴玉看信時,臉上仍帶着極淡的笑容。不過那縷笑意與歡愉和喜悅是沒有任何關系的,許瀚成看見他的神情,心裏愈發地不忍,忍不住道:“三爺,你在笑什麽?”

溫鳴玉聽見他的聲音,這才動了一動,把信紙慢慢疊起,夾進了手旁的一本書裏。那書略舊了,不過保存得還算完好,扉頁上豎排着三字,叫做《長慶集》。許瀚成知道溫鳴玉雖在新時代裏長大,可作風卻老派,喜歡的也多是舊文字,也就沒有多加關注。溫鳴玉收好了信,又靜坐了一陣,才道:“我是笑我自己。”

他沒有再就這幾句話再說下去,自己先問道:“還是沒有少爺的消息嗎?”

許瀚成明明是個八尺大漢,被這樣一問,反把頭深深地勾下去,低聲回複:“沒有。我把能派的人都派了出去,到處找過,都沒有任何的線索。”

溫鳴玉的眉頭蹙了起來,輕輕吸了口氣。許瀚成立即緊張地看過去,問道:“三爺,您的頭又痛了?”

溫鳴玉不答這個問題,卻道:“讓他們繼續找。就算把這片海翻過來,我也要知道他在哪裏。”

他的語調聽起來冷硬得不近人情,只不過其中少了一份狠戾,倒是無奈大過于威脅。許瀚成無由地想起詠棠被綁架的那幾天,那段時日溫鳴玉固然憂慮,但一直是鎮定自若,成竹在胸的。然而盛歡這一次失蹤,溫鳴玉貌似仍保持着冷靜,但這是他從小到大,一日一年培養而成、根深蒂固的性情。就算他表現得再從容,許瀚成也看得出來,溫鳴玉在這件事上毫無把握。

許瀚成心中一痛,他的主人,到底還是要受人之常情這四個字的折磨。

他彙報完了近幾天的事宜,正要退出去,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三爺,少爺聽說你生病,就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想要回燕城來看您,現下正等您回一個電話給他。”

溫鳴玉前幾天身體不适,所有電話都是由管家與許瀚成代接。聽到詠棠的名字,他的眉再度皺了皺,答道:“他這個年紀,只用把心思放在學業上。你讓他安心讀書,我的事情,不用他來操心。”

許瀚成應了一聲,還沒有動作,又聽溫鳴玉道:“算了,電話由我來打,你出去吧。”

等到另一個人退出去後,廳中就沒有了任何聲響,只餘庭裏一株榆樹被風拂動,輕微的窸窣聲時有時無地,一陣陣地吹進窗裏來。溫鳴玉身體虛弱,很小的時候就喜歡獨處多過于和同齡人交往,一旦多了人聲,他便覺得吵鬧。幾十年以來,他本以為自己習慣了這種安靜,他的閑暇時間,多是這樣無波無瀾地流去了,一次風浪都不曾興起。

盛歡的闖入于他來說是一份意料之外的驚喜,亦是前所未有的劫難。溫鳴玉唯一的屏障被打破,從此暴露在天光風雨之下。他失去了保護,如今即便是最輕的風,最溫柔的日光,對他來說都宛如利刃尖刺。

即使是當下這樣的安靜,他也不習慣了。

從燕南到滬清的路程中隔了一片靖海,還要途徑邑陵。邑陵與滬清相鄰,雖比不上燕南與滬清的熱鬧,但幾處臨水,從四海來的船只從早至晚絡繹不絕,倒是同樣繁榮。

月色凄凄,照着海上一只小小的漁船,烏蓬底下懸着一盞橘色的燈。燈火微弱,暈出的光只能照亮底下的一個人。那人年紀似乎不大,穿了身不太合體的衣衫,盤起雙腿,雙手擱在膝頭上,正出神地望着水中的月影。他的衣衫似乎十分陳舊了,被洗得發灰,肘下一處還打了枚顏色迥異的補丁,活像只長了袖筒的麻布袋子,襯得穿衣服的人愈發清瘦。

暗藍色的布簾往上一掀,另一人從船艙裏鑽出,對那少年道:“孩子,來裏面坐吧,夜深了,風涼。”

聽到這道粗糙老邁的聲音,坐在船頭的人回頭望了一眼,旋即答道:“我想吹一吹風,您不用管我。”

船艙裏的老人沒有堅持,他默默地退回去,不消多時,又端着一只杯子走到少年身邊,将杯子遞給他。那少年接過了,杯子缺了個口,觸手溫熱,裏面是暗黃色的茶水,幾角粗大的茶葉沉在杯底,偶爾随着船身晃動。

少年道了一聲謝,就此再沒有說話。老人陪着坐了一會,他年紀大了,受不起夜間濕潤的寒氣,沒多久就再度回到艙裏。他喝下一杯茶,又見門簾被風卷起一角,少年的背影依舊靜靜地伫在夜色中,一次都沒有動過。

這少年是老人從海中撈上來的,那日他早起去捕魚,天尚沒有全亮,這少年遠遠地從海中游過來,還把他吓了一大跳。對方不知是游了多久,一張臉被凍得毫無血色,與他說了幾句話,就昏睡過去,直至他靠岸才醒過來。老人盤問了一番,少年便說自己從小與雙親失散,長大後又受人蒙騙,要被賣去別的地方,這才趁乘船時偷偷跳了海,想要另尋一條生路。老人膝下無子,見少年還不到十八歲,又無依無靠,不禁對這漂亮又安靜的孩子動了恻隐之心,當日就把他領回家裏,讓他先休息一天再說。

邑陵不同于燕南與滬清,燕南有溫鳴玉掌控,滬清又是阮鶴江一家獨大,因而很少發生內鬥。邑陵幫派雖多,卻都勢均力敵,相互牽制,又因在其間來往的外客衆多,魚龍混雜,督辦張信奎軟弱無為,以至邑陵各派勢力紛争不斷,動亂頻頻。不過這些混亂向來與權貴闊人們是不相幹的,自然也沒有人願意治理。

老人和妻子相依為命,長久地受到碼頭上一群地痞無賴欺壓,每半個月,就有人上門來索要好處。要是給了少了,他們便破口大罵,有時還要動拳腳。那少年來到老人家中的第一天,就撞上了這樁麻煩。

那日要錢的幾名無賴都醉醺醺的,收了錢仍不肯走,又在老人家中亂砸一氣。老人上去勸阻,反被推了一把。最後解決了這場風波卻是這位少年,他年紀雖小,處事卻老成,知道這些地頭蛇最為難纏,就取了自己的錢将他們都打發出去。

也因為這樁事故,老人挽留了少年一番,讓他又在家中多住了兩天。這少年常常陪伴他出海捕魚,有時又獨自出門,直至晚上才回來。老人只當他在另找謀生的門路,沒有過問,何況這少年很少說話,問了他也未必會回答。

漁船漸漸地泊岸了,少年搶先利落地跳了下去,自發接過老人手裏的重物,默默地站在岸邊等待。

老人安置好船只,正打算和少年一同回去。兩人行至半途,忽然聽見從遠處傳來一聲短促又模糊的震響。

那少年腳步一頓,神情陡然變得緊張了,扭頭對老人道:“快走!”

他的話音未落,即見有人從長街的另一頭奔了過來,那人跑得跌跌撞撞,一直捂着肩頭。待離得近了,老人才發現來人半個肩膀都被血浸透,當即吓得啊呀一聲,拉着盛歡就要往一邊躲避。

又有一隊人從那人來的方向追出,喝道:“站住,你跑不了的!”

少年見到這般陣勢,反倒站定了,徑自站在街邊觀望片刻,又對老人道:“老伯,您先避一避。”

語罷,他帶着老人找了個躲避的地方,自己卻拔腿跑了出去,跟在那逃命的人身後,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喝道:“跟着我!”

那人被吓了一大跳,慌亂之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倒真的跟着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年拐進一條窄巷裏。這裏的道路縱橫交錯,那少年帶着他一路暢行,轉了幾轉,身後的追兵漸漸連聲音都聽不到了。兩人最後來到一棟破舊的房屋前,少年将門一推,對他道:“裏面沒有人,進來吧。”

受傷的人猶豫了數十秒,繼而一咬牙,跟着少年進去了。裏面果然是間荒廢無人的院子,少年看了看他,說道:“這裏沒有人會找過來,你可以放心。”

那人此刻警覺起來,後退幾步,眯起眼睛審視他。他沒有道謝,反而冷冷地問:“你是誰?為什麽要幫我?”

在他打量那少年的同時,那少年也在看他,兩人視線一碰,少年反問道:“你是何亦鴻?”

那人一怔,他看這少年分明是張陌生面孔,卻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何亦鴻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誰的人?”

少年不驚不懼,迎着他的目光,坦然答道:“我找了你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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