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孩喟嘆一聲,雙手揉了臉一把,然後起身打開冰箱拿出兩罐啤酒,我接過其中一罐,打開易拉環,喝了一口。女孩則背靠着冰箱,和我一樣也喝了一口啤酒,随後凝視着我的臉一會兒。

“我離家出走的事。”

“現在可以告訴我?”

女孩點頭,又呷了一口啤酒,然後将其放在電冰箱旁邊的櫃臺。

沉默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凝固,無法測出其質量,不過世界上估計也沒有人能測出沉默的質量,我手肘支在餐桌地目視對方,等待接下去的話語。

“我是一個變性人。”對方以一種反複考慮許久終于下定決心全盤托出的語氣道。

我微微睜大眼睛,沒有發出一絲驚嘆。

“用不着驚訝。”對方将左邊的頭發撩到耳後,露出淺淡的笑意,“世界上變性人多着呢。”

沒錯,世界上變性人多着呢。

我略微點頭,沒有發表意見。

“我天生是一個不接受自己性別者,這類人你可聽過?”

我尋索着與這類人相關的信息與報道,可無論如何都無法推出與其有關的印象,我是沒有聽說過這類人,更沒有接觸過這類人,今天是第一次聽說這類人的存在,第一次接觸這類人(盡管我和對方已相識差不多四個月)

“從來沒聽過。”我喝了一口啤酒。

“這樣的真相我想不至于使你對我感到讨厭吧?”女孩雙手環臂,雙眸微微眯起。

“當然不會,喜歡你來着。”

“吃點面包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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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所謂。”

對方再次打開冰箱,取出我上一個星期去商場買的烤面包和牛油,從櫥櫃裏拿出小餐刀和兩個洗刷得雪白透亮的碟子,在我對面坐下,打開裝牛油的瓶蓋,沾上一點牛油塗在烤面包上,塗得非常仔細認真,連細小的地方都不能避免。我則随便地把牛油塗在烤面包的中央,然後對折面包,咬了一口。

“我是在十歲的時候認清了這點——天生不接受自己性別者,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必須要改變自己的性別。”女孩鄭重地一字一句道,沒有将面包對折就送進口中,“世界上沒有人再比我更讨厭自己的性別了。”

“原因?”我啜了一口啤酒,又咬了一口面包。

“沒有原因。”對方微笑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它要發生便會發生,沒有所謂的前因後果,就像喜歡一個人難道也會有原因嗎?”

“你男友可知道?”

女孩呼出一口氣,目光微微下垂注視餐桌的某一點,“知道,不過他一點也不介意。”女孩像确認自己嘴角邊的痣是否存在般用食指尖輕輕點一下,“就當我天真幼稚,我認真一個人打從心底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不會介意他所有的一切。”

“哪怕是一個變性人,一個天生不接受自己性別者。”我道。

女孩點頭,“即使是一個精神分裂的人,可你喜歡上了,你就不會在意他有精神分裂。”

我試着想象自己與一個精神分裂的人談戀愛的情景,但想象了幾秒鐘後便放棄,原因是我從未親眼目睹過精神分裂者,身邊亦無此類人,對于這類人的認知通通都是從網上和新聞獲取,沒有實際與這類人相處過,所以我無法想象自己同一個精神分裂者談戀愛是怎麽一回事。

“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某一些特定的人是不會得到愛情。”女孩沉思一會,似在搜索合适的字眼來準确表達自己的想法,“應該說他們覺得某一些特定的人是不配得到愛情。”

我一時間無法消化對方的話語,只好面露疑惑之色。

“很簡單,拿回剛才的例子,比如你喜歡上一個精神分裂者,你身邊的朋友以及周圍的人會怎麽看待你?”

“一般人都不會認同,反而會覺得我是個神經病。”

“即使他們表面上說你是一個很包容的人,可他們轉過身私底下就會說‘喂,那個筱竟然喜歡上了精神分裂者,她是不是腦子進水了?我看她絕對是個有問題的人,這麽多正常人都不喜歡偏偏看中一個精神分裂者。’”女孩聳聳肩,“我說得沒錯吧?”

“大致沒錯。”

“可是人的感情又豈是如此簡單?喜歡上了便是喜歡上了,哪有這麽多理由!哪怕對方是一個乞丐、是一個殘疾人!”對方置于桌面的雙手握成拳頭。

“愛情不分對錯。”我喝了一口啤酒,拿起第二塊烤面包,這次沒有塗黃油便直接吃進口中。

“而且每一個人都應該得到愛情。”女孩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呼出。

“縱使他是一個精神分裂者、是一個乞丐、是一個變性人還有各種各樣的人。”

“我在二十歲的時候獨自一人來定安做了變性手術和變聲手術。”

“你的胸部是怎麽回事?”

“現在的變性手術不會刺激到胸部發育,只是改變下體而已,當然你可以選擇隆胸這一手術。”

“不過你沒有選擇這一手術。”

“我對胸部這玩意不感興趣。”女孩吃完第二塊烤面包,呷了幾口啤酒,然後輕咳幾聲,繼續說下去,“這麽說情況非常明顯,家人一點也無法接受我變性的問題,吵了一架,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別人吵架吵得如此厲害,我還以為自己的嗓音會因此而受到永久性的破損。”

“因為這原因,就一個人來定安生活?”

“是的。”對方點頭,雙手交合托着下颚,“我一個人來到定安打工賺生活費,兩年之後我在四十號街的公園邂逅了我了現在的男友,我把自己的情況全部告訴他,他非但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用鄙夷、厭惡的目光看待我,反而包容了我的一切。”

“找對人了。”我轉動着啤酒罐。

“時間證明我和他在一起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準确的決定。”對方道,“五年前他的父母得知我做過變性手術後使盡各種方法拆開我們,對他說‘要是你和這個怪物再繼續一起的話我們就斷絕關系。’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我在別人眼裏是一只怪物。”對方說到這再次閉上眼睛,像是在隐忍着什麽。

我起身走到她身邊,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安撫性地撫摸她柔軟的頭發。

“你是一個比他們正常一百倍、一千倍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怪物。”

對方的頭靠在我腹部,衣服傳來微微的濡濕感。

“抱歉,真心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副狼狽相,不過實在無法控制自己,即使已成為過去。”對方的聲音染上稍許的嗚咽聲。

“這裏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們倆個,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要介意,而且。。。”我補充道,“你現在的模樣真的一丁點也不狼狽。”

“他們要和他斷絕關系,我不想因為我個人問題而讓他從此失去了家庭,我自己失去就好了,我真的做不到要托其他人下水。”對方用手背拭擦眼淚,“可他的态度堅決得讓我發瘋,除非我以死相挾他才會和我分手,否則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改變他。他說‘你現在是和我談戀愛,不是和我父母談戀愛。’我對他說‘如果你願意和一個只認識五年的人在一起而放棄了養育你二十幾年的父母,你肯定是腦子進水了。’”

“你知道他怎麽回答我嗎?”對方擡頭仰望我,我搖搖頭。

“他說‘你也因為個人問題而放棄了父母,既然你舍得放棄,那我也願意為了和你在一起而放棄我的父母。’我當時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我敢發誓我這輩子是第一次打人而且出手又是如此重,他被我打得差點跌在地上,而且臉也被打偏了,我把他罵得連自己都無法置信原來有一天我是會罵人罵得如此厲害,而且對方還是我男友。”說到這,對方喝了幾口啤酒,啤酒罐的表面泛着水珠,一滴一滴滑落到餐桌面。外面突然傳來一群小孩的嬉笑聲,現在是晚上九點十五分,按照平日的這個時間,現在街上應該沒有小孩玩耍才對。

“他真的放棄他的家庭和你在一起了?”

對方點頭,“他的父母不是開玩笑的,他現在還和我繼續在一起說明他放棄了他的家庭、放棄了他的父母。”

“我不知道其他人會怎麽評論你男友的行為,但在我看來,僅僅代表我個人的觀點,他愛你愛到了極點,為了你放棄了家人,這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的。有的人會覺得這種做法非常不孝非常不理智,為了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而放棄了自己的至親。但是愛情這玩意我只能說很強大,強大到它會改變一個人。”

“他說‘既然全世界都不贊同我們,那我們何必非要去迎合他們呢?幹脆就抛棄一切,只過屬于我們倆人的生活,沒有其他人的侵擾,沒有其他人的存在,只有我們倆個,我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需要再看其他人的臉色,不需要再聽到其他人評論我們的不是。況且我們都是獨立的成年人,我們可以不需要依靠其他人生活下去。’”

“于是你答應了?”

“我保證,這是我這輩子聽到最幸福的話。”

“真令人感動。”我道,“連我都想哭了。”

“是不是可以去拍電影呢?”

“何止!拿奧斯卡都沒問題!”

對方噗嗤地笑,眼淚終于流幹,愉悅幸福的表情取代了剛才的悲傷痛苦,“就當我自私,我不想讓自己錯過唯一的幸福,我不想失去他,我想要和他在一起,他也是。這種強烈的欲望比我想要變性的強上一千倍、一萬倍。所以那次之後我們真的抛下了一切,過着只屬于我們倆的生活。”

“完美的結局。”我笑道。

“這幾年的生活是我過得最幸福,而且這種幸福會一直持續下去。”

“上次聽你說你們明年結婚?”

“明年三月十五號,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衷心祝福你們。”

“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對方道,“我們最近決定來一個長假旅游,時間至少兩個月以上。”

“棒極了!打算去哪呢?”

“暫時還沒有打算,随心而行吧,反正下個星期四就出發。”

“想收明信片。”我道。

“不會忘記的,放心。”

我重新返回自己的位置,和對方隔桌而談了半個小時後,對方說要回家。

“怕是一段很長時間都無法見你。”對方把帆布包挎上肩,手搭在我肩上,“你也快點找個人,等你的好消息。”

“希望如你所言,我努力就是。”

“下次見。”

“再見。”

我環視只有我一人居住的房屋,對方的氣味、聲音伴随着空氣中肉眼無法看見的小顆粒停留下來,閉上眼睛便會立即浮現出對方哭泣的表情、用手抹眼淚的動作。她的經歷讓我不禁為之吃驚,令人萬萬想不到,至少我是沒有想過她是一個天生不接受自己性別者而去變性然後和家庭不合斷絕與其關系,一人來到定安生活,男友為其放棄了家庭,如今他們倆人過着只屬于他們的生活。沒有其他人的侵擾、沒有其他人的存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需要再去看別人臉色,不需要再聽到別人的議論。或許這樣的生活才适合于他們倆人的性格。

我把喝得差不多的啤酒扔進垃圾桶,将面包塞回冰箱。

如果我喜歡上一個精神分裂者?那藍會怎麽看我呢?男孩會怎麽看我呢?他們會罵我是個有問題的人嗎?會從此與我斷絕往來?他們能否接受我和一個精神分裂者談戀愛呢?我不知道,毫無頭緒,我不是他們,我不知道他們對此抱何看法,亦不知他們的所思所想,也罷,反正往下一段時間至少自己不會喜歡上一個精神分裂者,大概。這種問題就留到發生的時候再解決也未遲。

“今晚想不想一夜情嗎?”我一進到酒吧,藍第一時間沖我問這個問題,酒吧正在播放宇多田的《staygold》。

“你怎麽了?”我在吧臺坐下,拿起一條炸薯條扔進口裏,藍今天貼了一副并不誇張的假睫毛,頭發沒有紮起地披散開來。

“剛才來了一個黑色長卷發的女人,你見到她保證會想和她一夜情。”藍微眯眼睛像在回憶剛才所見到的女人。

“你知道我向來不好這玩意。”

“我清楚得很,不過。。。”藍輕咬住下唇,食指擡起我的下颚,“這玩意偶爾來一次并不壞,況且對方絕對屬于上乘。”

“她在二樓?”

藍點頭,“快上去見她,然後将她拿下,你要相信自己的魅力。”

“藍,我姑且把你這番話當成開玩笑,總不能和一個只見了一次面的女孩上床吧?”

“uptoyou。反正我想把一些好的東西介紹給你。”藍道,“那個女的看上去不超過二十五歲,上去和人家聊一聊不會讓你反感吧?”

“得得,我現在就上去跟她聊一會,滿足你了吧?”

“對方身穿薄荷綠的連衣裙和白色的外套,頭發的左邊紮着一條小小很好看的麻花辮。”

我上到二樓,按照藍的指示在廳裏搜視一番,待到我找到的人物與藍所說的全部相符後,我立即嘆了一口氣,用手拍了幾下額頭,既然答應了藍要和對方聊天,那麽就不能言而無信。于是,我在對方面前坐下,桌上放着一杯只喝了三分之一的雞尾酒。

一直凝視窗外的女人注意到我在她面前坐下時便露出詫異的神色。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她的聲音有點激動。

“跟你一樣來這裏喝酒。”我道,“真巧呢,鐘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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