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跟你一樣來這裏喝酒。”我道,“真巧呢,鐘橋。”
“我路過這裏看見這間酒吧就進來了。”
我瞄了一眼腕上的表,現在是十點十分,男孩應該處于睡眠狀态。
鐘橋抿了抿嘴唇,拿起雞尾酒喝了一小口,這時一位男侍把我剛才點的白蘭地放在桌上,我拿起抿了一口。
“筱,我想請求你一件事。”鐘橋以一副經過深思熟慮的語氣道。
“請說。”
“我每次和德旅行總會因為我個人問題而不得不中斷旅行,幾乎沒有一次是可以堪稱完整的旅行。”對方凝視置于桌面的雙手,思考之前與兒子每一次旅行的場景。
我默然地聽着對方的話。二樓的客人比一樓少了一半,我們周圍的桌子沒有一個客人光顧,我們的話不至于會傳到其他人耳力,我想。
“我知道我這個請求不合理,不過希望你可以幫我完成。”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範圍我都沒問題。”我呷了一口白蘭地。
“我想你和德來一場完整的旅行。”鐘橋開門見山道,“我的時間不允許我這樣做,但你可以。”
我思考鐘橋每次和男孩旅游的場景,然後想到鐘橋總是因為私人原因而不得不中斷旅行,上一次在定中就是典型的這種情況。
“你要讓我代替你和德去旅行?給他一場完整的旅行?”
鐘橋點頭。
我看了一會她的臉,然後喝完剩下的白蘭地,轉動沒有酒液的玻璃杯。
“如果你不想幫忙,我也能理解的。”鐘橋啜了一口雞尾酒,眼簾垂下,根根分明的睫毛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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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我道,“沒有任何方面的問題,無論是時間還是其他。”
“一直以來都在麻煩你。”對方輕嘆一聲,“真的非常過意不去。”
驀然熟悉的香水味伴随空氣的粒子飄來,且味道愈發愈近。
“不打擾你們?”前女友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你。。。”我有點驚訝于她會出現在這間酒吧,據我過去和她六年的交往,她來BLUEBAR的次數不超過兩次,且兩次均是我和她一道來。
“我不可以出現在這裏?”對方見到我詫異的表情,露出淺淺的笑意。
“不是。”我迅速調整好狀态,“這是你的自由,我無從幹涉。”
“這位是。。。”女友摘下墨鏡,以一種對方和自己不是一個等次的目光将鐘橋從頭頂到腳尖打量一遍,鐘橋被對方打量得稍顯不自在,沒有望向前女友。
“筱你的眼光怎麽降檔次了?”前女友把視線重新投回我臉上,嘴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眼瞳閃爍着一種也許可以稱之為冷酷的光芒。
“有什麽事你可以沖我來,可我不允許你把無辜的人成為你發洩的對象。”我立即站起身俯視她,語氣帶着從來沒有過的冷硬反駁她。
“啧啧。”前女友将一縷金發纏在指上,“你以前可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
“你還有什麽事嗎?”
“可以跟你單獨談談嗎?”對方抹去微笑,表情恢複以往的淡漠。
“如果是關于你結婚的事就免了。”
“不是關于我結婚的事。”對方将剛才纏在指上的頭發撩到耳後,輕咬其中一個紅色的眼鏡腳套,“不會阻礙你很長時間,五分鐘即可。”
我就此思索一番,期間望了一眼鐘橋。
“我有事要先走了,你們慢慢聊。”說着把手袋挎上肩,快步地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現在連她也不在了,我們就開門見山吧,筱。”
“抱歉,我現在不想和你談話。”留下一臉困惑的前女友,我快步跟随鐘橋。
“哎呀,筱,你到底怎麽回事啊?美人竟然一臉委屈地離開酒吧,我叫住她她都沒反應。”藍一見到我下來立即叫住我。
“出了點意外,現在我去解決。”
我在人來人往的二十五號街用視線搜尋一番,卻是徒勞的行為,鐘橋已經淹沒在人群中,我無法憑身高的優勢和視線一下子把她找出,鐘橋說剛才要回家,去往七十號街的方向是往左邊,于是我向左一直前進,不停地左顧右盼周圍的女人,可結果都是落空。我加快腳步前進,我只是比鐘橋晚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離開酒吧,她應該走不遠。也許是太專注于尋找對方,身體連續撞上了好幾個人。
“長點心眼啊小帥哥!”
“抱歉,不好意思。”
這時我的視線被一把漂亮的黑色長發和薄荷綠的衣裙吸引全部注意力,我甚至撥開人群小跑步地追上去,的确是鐘橋,無需置疑、無需考慮,僅僅憑背影我就能得知她是如假包換的鐘橋。
鐘橋正站在馬路邊,等待紅燈轉換綠燈。
“鐘橋!”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轉過臉仰視我,一臉驚愕,似乎不敢相信我會出來追她。
“你應該是跟她在。。。”
“不是。”我搖頭,“我沒有跟她在一起,我絲毫沒有想要跟她談話的欲望。”
“那你為什麽要追。。。”
“很簡單,我想繼續剛才我們的談話。”
對方的臉浮上紅暈,目光垂下,我又得以再次看到她兩排濃密翹長的睫毛。
“我們邊走邊聊可行?”我道。
鐘橋點頭,這時紅燈轉換綠燈,我們肩并肩走着。
“我們去上次那個公園好嗎?”鐘橋提議道。
“你不是要回家嗎?”
“我。。。我突然又不想回家了。”鐘橋說這句話時有些不自然地把視線投在周圍的場景。
我撓了一下後腦,不理解鐘橋何出此言,姑且把這句話作為事實接受下來。
我們乘地鐵前往那個公園所在的十五號街,地鐵的人多委實出乎我的意料,現在是晚上十點三十分,按照常理這個點的地鐵上是有空位的座位,可現在空位的座位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就連能不能擠進地鐵也成了問題。看來今天發生的事都超出了我的思想範圍,首先一直以來認識的唱片店女孩是一個變性人;從不一人來酒吧的前女友竟然獨自一人出現在我面前,也許不是一個人來酒吧,而是和她的未婚夫一道來,但無論如何出現在我眼前的她只是她一個人,沒有其他人在她身邊,包括未婚夫;再然後便是平日晚上十點半人流寬松的地鐵竟如晚上五點到七點高峰期一樣。
由于地鐵內的人數非常多,因此人們不得不彼此緊貼身體,哪怕是再不情願與別人有肢體接觸的人也無法避免這種情況,除非你不乘坐地鐵。
鐘橋的身體緊貼着我,我能清楚感到對方身體傳來的溫煦和柔軟的胸脯,以及淡淡的香水味,一陣冷風從列車前進的方向吹來,鐘橋的長發被風撩起,其中幾縷頭發撲倒我臉上,霎時間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資生堂的洗發水香撲鼻而來,我把臉上的頭發撩到鐘橋耳後。
“這樣應該不會吹到我臉上了。”
“不好意思。”鐘橋的耳根微微泛紅,伸手把另一邊的頭發也撩到耳後。
“是資生堂的洗發水?”
對方點頭。
這時我發現周圍有幾名中學生以暧昧的表情圍觀我們,八成是誤會了我與鐘橋的關系,不過我覺得沒有必要向他們解釋,直覺告訴我解釋是白費力氣的。
十分鐘後,我們出站返回外面的世界,盡情地呼吸剛才沒有的新鮮的空氣。
“再待下去恐怕要窒息了。”我道。
“不至于這麽誇張吧。”鐘橋笑道。
我們來到上次的公園,公園沒有任何堪稱變化的變化,植物、長椅、空氣與上次毫無二致,唯一變動的便是公園裏面的人。一個母親坐在一張長椅上,腿上放着一本雜志,孩子們離她不遠處的地方玩追逐游戲,而母親的目光則一直放在雜志的頁面上,偶爾擡頭望一眼孩子們确認他們是否存在。
我們挑選了一個幾乎沒有人經過的地方坐在長椅上,今晚的夜空繁星璀璨,上次看到如此美麗的繁星應該是在三年前,如果記憶沒有出差錯的話,那是在藍的家的附近和藍一起觀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晚月亮不知到哪兒去了,是不願意出來抑或其他原因,我一概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實便是月亮今晚沒有出現,僅此而已。
“定安好久沒有過這麽美的夜空了。”鐘橋道。
“可是月亮沒有出現。”
“是啊,怪可惜的。”
“月亮會像人一樣有情感有思想嗎?”我的視線轉向對方,“也就說今晚的月亮不出現是因為它生氣了不想出來。”
鐘橋笑了幾聲,“你怎麽會想到這個問題呢?”
“突然間浮上來的。”
“唔。。。也許月亮也會有自己的感情,如你所說,今晚它是生氣了不願意出來。”
“也可能是生病了而無法出來。”
鐘橋噗嗤一笑,我也跟着她揚起了嘴角。
之後又是一陣令人感到惬意的安靜,遠處傳來幾聲蟬鳴還有隐隐約約的小孩的嬉笑聲,沒有風,沒有雨,沒有雪,令人溫暖的春天天氣,即使在晚上也感覺不出涼意。我從褲袋裏掏出耳機,把其中一只塞到對方的耳裏。
“聽音樂可好?”
“可以的。”對方道。
于是我播放了宇多田的《生活的滋味》,随即沉浸在歌曲中。
“你以前可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
前女友剛才的話在我大腦放松的狀态般悄悄地進來,我試圖将剛才的情景從腦中趕走,可不奏效。
我以前的确不會這樣跟她說話,甚至連一句語氣稍微重些的話都不會對她說,在過去的六年裏我一直以極度包容的心态對待她,即使她無緣無故對我發脾氣,我也不會抱怨一句。可今晚的我卻一反常态,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反常态,包括我自己。我以從未有過的冷硬的語氣反駁她,至于促使我這樣做的原因到現在我依然找不到,只是當她侮辱鐘橋的時候我突然沒有來由地心裏産生一股不可抑制的怒氣,仿佛她踩出了我的底線,我幾乎下意識地站起身駁回去,我着實很讨厭把自己的情緒發洩在無辜的人身上,鐘橋沒有得罪她,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可她卻出言不遜,導致鐘橋立即離開酒吧。
她為何要對鐘橋說這樣的話恐怕是對我堅決地表示不去參加她的婚禮一種報複,能想到的原因大致只有這個。
“鐘橋,剛才的事非常抱歉,她不能說這樣的話的。”
“也不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了。”鐘橋閉上眼睛,“我早就習慣很久了。”
“不,鐘橋,你不能習慣這樣,你是人,你有自尊心,你不能接受別人無端的侮辱。”
對方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微笑,低聲道:“我早就沒有自尊心很久了。”
“不不,鐘橋,你不能這樣想,你是。。。”
“我們不要說這些好嗎?”對方轉過臉,黑亮的雙瞳一動不動地注視我,我的樣子清晰地倒影在她的眼眸裏。
“好,不說這些。”
沉默再次降臨,不同于剛才令人惬意的沉默,這次的沉默變成無形的塊狀物堵在我的喉嚨、我的胸口,想必也同樣堵在鐘橋的喉嚨和胸口,喉嚨幹澀得有些發癢,很想喝水,哪怕一滴也好也想滋潤喉嚨。可身體卻不聽從大腦的指令,于是我只好無力地繼續坐在長椅上,耳邊播放的是什麽歌曲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意識沒有完全放在歌曲上,甚至耳機裏是否有播放歌曲我都不能确認。
遠處再次傳來幾聲有規律的蟬鳴,這次沒有了孩子的嬉笑聲,估計回家睡覺去了。依舊無風吹過,看來風今晚很有可能不會光顧這裏。眼前是一片湖水,由于黑夜的關系,湖水的顏色不似白晝那般呈翠綠色,而染上了完完全全的黑色,我甚至懷疑那不是湖水,而是墨水,幾百萬幾千萬瓶的墨水一股腦地倒進湖中,吞噬了原本的湖水。但毫無疑問,不是墨水,也沒有幾百萬幾千萬瓶墨水倒進裏面,那裏是我平日所知所見的呈翠綠色的湖水。
“不是關于我結婚的事。”
如果不是關于這個,那麽是關于什麽?難道她要告訴我她懷孕了?還是和新的男人或者女人在一起了?我全然揣測不出,她倒不至于會把這些瑣碎的事告訴我,至少我是這樣認為。我搖搖頭,不再去思考前女友的事,盡量把她的形象從我的腦中抹去。轉而我去想藍今晚對我說的話。
“你見到她保證會想和她一夜情。”
“這玩意偶爾來一次并不壞,況且對方絕對屬于上乘。”
“快上去見她,然後将她拿下,你要相信自己的魅力。”
喂,藍,我現在和她在一個四下無人的公園的某個地方的長椅上坐着,這個公園我之前和她來過一次,不過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是絕對不會遵循你的意思和她發生肉體關系,聽着,藍,我完全沒有那個心情和她幹那玩意,我和她的關系僅僅是朋友關系,誠然你說得不錯,她确實是一個很美麗很有魅力的女人,這點實在無法令我找出不對的地方,不過我真的無意和她發生一夜情。我在心裏默默地訴說這一段話,不過這段話不會化為有形具體的聲音傳到藍的耳裏。
肩上忽然傳來重量,鐘橋把頭靠在我肩上,原來是睡着了,胸脯随着呼吸輕微地上下起伏,幾乎聽不到的呼吸聲有規律地震動我的耳膜,我從她的耳裏摘下耳機,把耳機放回褲袋,然後我脫掉自己的黑色外套,以不弄醒她的力度蓋在她身上,然後我微微低頭觀看她睡覺的樣子,眼皮和嘴唇自然地閉上,一縷不安分的黑發從耳後垂到臉上,我小心地将其撩到耳後,繼續保持同一姿勢觀察她的睡顏,而她也保持同一姿勢靠在我肩上睡覺。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不知觀察了她多久,也許十分鐘,也許十五分鐘。
不久,睡意擅自闖入我的意識,我無法抵擋其的到來,亦無法控制自己地把頭靠在鐘橋的頭上,資生堂的洗發水香再次撲來,對方柔順的頭發觸碰着我的臉,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安心,閉上眼睛,和對方一齊沉浸在睡眠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