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鐘橋醒來的時候是在早晨六點十分,由于長時間靠在對方肩上,脖子傳來酸痛感,鐘橋閉起一只眼睛,一手揉着脖子。清晨的空氣夾雜着北風的涼意,吹走了些許困意,天色稍顯陰沉,幾片白色的雲絮像是迷路般地漂浮在一塊烏雲旁邊,不遠處傳來沒有規律的蟬鳴。放眼望去,不見一個人影,四下萬籁俱寂,唯有清澈的湖水、綠茵的草地還有植物傳來的氣息。
鐘橋發現身上蓋着一件明顯與自己體型完全不相符的黑色的外套,驀然想起昨天和筱倆人單獨坐在這裏,然後自己突然像被人敲了一棍似地睡了過去,直到現在清醒終于占回上風。
筱在自己旁邊繼續安靜地閉上眼睛,胸膛微微上下起伏。鐘橋注視着對方的側臉,不由微微一笑,一種也許可以稱之為幸福感的感覺悄然爬上心頭,臉頰浮上淡淡的紅色。把黑色外套蓋在其主人身上,鐘橋不是一個怕冷的人。然後整理自己稍微淩亂的頭發,将早晨清新的空氣深深地吸進肺腑,這天的早晨比以往的每一個都要可愛、美麗得多。
鐘橋站起身,長時間處于坐姿的雙腿和脖子一樣酸痛不已,來回走了十分鐘後,酸痛感好歹不見蹤影。然後來到筱的面前,附身觀察對方睡覺的樣子,發現對方有幾條略長的頭發垂到臉上,鐘橋便小心地用手指将它們撥開。
看了一會後,再次坐在筱的旁邊,以不弄醒對方的力度輕輕地把頭再次靠在對方的肩上,閉上眼睛,帶着愉悅的心情進入淺層的睡眠。
我醒來的時候手表的時針和分針統一指向七,我揉了揉眼睛,自己現在身處的地方與昨晚毫無二致,還是昨晚的公園,還是公園裏的景色,身邊的人還是鐘橋,對方依然保持與昨晚相同的姿勢靠在我肩上,清香的洗發水味依舊鎖住我的嗅覺。過了兩秒鐘後我立即發現情況與昨天有所不同,原本蓋在鐘橋身上的外套卻在我身上,衣服沒有腳、沒有意識、沒有感情,它不會自己主動地跑到我身上,即使我是它的主人。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鐘橋把外套蓋在我身上,我也不相信會有哪個路人看到我倆這樣的情景,會上前把外套從鐘橋身上移到我這裏,因為沒有如此做的必要,也沒有如此無聊的路人。既然是鐘橋将外套蓋在我身上,那麽鐘橋在期間醒過一次,具體是在半夜三點醒來還是五點抑或是六點我自是不知,但她醒過來再次靠在我肩上睡去這一事實毋容置疑。
我沒有叫醒鐘橋,今天的時間安排與往常無異,我并不着急做下一步的事,可鐘橋的時間安排與我不同,也許我應該現在立即叫醒她,她可能要去上班,不能再呆在這裏睡覺。盡管如此,我的大腦終究沒有指揮我去叫醒對方。坦白說,對于現在的情況我覺得不壞,甚至還有一種不錯的感覺。
我再次把外套蓋在對方身上,這時候鐘橋突然睜開眼睛,由于對方醒來實在太突然,我的心髒不禁小幅度地收縮一下。
“早安。”鐘橋微笑道。
我遲鈍了兩秒鐘後,才反應過來道:“早安。”
“不好意思,占用了你一晚上的時間。”鐘橋微微地伸了個懶腰。
“我不太在乎時間這玩意兒。”我穿上外套。
“作為答謝,請你喝星巴克,如何?”鐘橋站起身,将包挎在肩上。
“非常樂意。”
“是德告訴我你很喜歡星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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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魚不能沒有水。”
我們來到十七號街的星巴克店,我記不起距離上次清晨七點多走在街上是什麽時候了,那已經是離我非常遙遠的記憶。
店裏只坐着一個年級約莫五十上下的男人,黑色的頭發摻雜着大致同樣數量的白發,眼角處布滿皺紋,桌上擺着一杯只喝了一半的拿鐵,男人手拿一份《定安日報》專注閱看。
“你早晨喝冷飲可以嗎?”
“習慣了。”鐘橋喝了一口香草星冰樂。
“和我一樣。”我咬着吸管啜了一口。
“你經常去BLUEBAR?”鐘橋攪拌杯裏的奶油,讓它與咖啡融為一體。
“一個星期去五次,十五歲時起便一直光顧不曾中斷。”
“昨天是我第一次去。”鐘橋看着我的臉,“老板娘很好人呢。”
“她請你喝酒了。”無需多想也知道藍對于外表合她口味的女人都會請對方喝上一杯。
鐘橋點頭,“她很熱情地和我聊天。”
“對于漂亮的女人她一向都很熱情。”食指尖在杯子的星巴克圖案上打圈。
鐘橋略微羞澀地垂下目光,我再次證實了即便當了母親的女人也可以擁有與少女一樣的模樣與神情,鐘橋把這一點诠釋得淋漓盡致,如果以陌生人的角度來觀察她的話,恐怕十分之九都會把她當成是十七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女孩,絕對不會有人懷疑她已經是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的母親,除非像藍這種眼尖又十分了解女人的女人才會懷疑鐘橋上了二十五歲,否則一般人都會把鐘橋看做是中學生或者大學生,我敢拿一個月不喝星巴克作賭注。
回到家後,我立即洗了一個澡,換上新的衣服,鐘橋也同樣回到家,這一點與男孩的通話可得以證實。
“昨晚你們倆一直呆在一起?”男孩問道。
“沒有做任何越軌的事情,放心即可。”我把話筒從右手換到左手。
“感覺如何?”
“啊?”我一時沒有理解對方的意思。
“和我母親一起睡覺的感覺如何?”
“不壞。”我毫不猶豫道。
“喜歡?”
“不壞就是。”我喝了一口冰水,聽筒傳來對方在聽音樂的聲音,至于是聽何音樂則無法清楚知道,大概是宇多田的歌曲吧。
“她很開心。”男孩的聲音染上一絲類似安慰的意味,“好久沒見到她這般好的心情。”
“好事啊。”
“就像談了戀愛一樣。”
“談了戀愛一樣?”我略不解男孩拿這個比喻。
“談了戀愛一樣。”
“你有想去的地方?”我轉移話題道。
對方就此思考一會,随後傳來“沒有”兩字。
“去定州怎麽樣?位于這片大陸最北部的一個城市,那裏簡直是愛好酒吧人士的天堂,而且不限年齡。”
“就我們倆?”
“你還想叫誰來參加?”
“沒有。”對方道,“沒問題,什麽時候出發?”
“什麽時候收拾好行李了便出發,不過不會是在今天。”
“時間不定?”
“一個星期內應該足夠。”
“再見。”
電話挂斷。
我把電話放回原處,這時輪到手機鈴聲響起。
“昨晚做什麽去了?昨晚特意去你家發現你人不在。”
我把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阿藍,包括我與鐘橋是如何認識、是何關系全盤托出,說完之後,我喝了幾口冰水。
“好可惜。”藍嘆氣道,“這麽好的一夜情機會也不抓緊。”
“別再開玩笑了。”我沒好氣地道。
“不開玩笑,你就沒打算追她?一丁點追她的意願都沒有?”
“沒有,藍,真的沒有。”我道,“這種事不會發生。”
“難說,愛情可以使一切發生,你就沒有對她産生過類似心動的feel?一點點都沒有?嗯?”
“是什麽讓你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你不願意跟一個母親談戀愛?”藍道,“再說她的年齡肯定比你小。”
“莫名其妙。”我道,“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們倆是怎麽樣我不知道。”藍道,“但我覺得你們可以給對方一個機會,這個嘗試不壞。”
“聽着,藍,我不喜歡她,也不想追她,更不想和她發生一夜情,我和她的關系再怎麽上升也不會超出友情範圍,她也不喜歡我,也不會想我去追她或者她來追我,更不會想和我發生一夜情。”說到這時,男孩的“就像談了戀愛一樣”的話浮上腦際,“不是我不願意和一個母親談戀愛,而是有些事注定是不會發展到那種地步。”
“也許她喜歡你,等着你追她,更想和你發生一夜情。”藍的聲音含着笑意。
“藍你到底怎麽了?”
“我很正常,筱,我沒有患上精神病。”藍換了一副認真的語氣,“聽着,筱,也許你不相信,可對于哪種女人适合你我大概一眼就能看出,還記得六年前你和前女友在一起我說的話嗎?”
“你說‘她不适合你,分手是時間問題’。”
“可是鐘橋不同,她身上有着你前度所缺乏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是你所需要的。”
“你只見過鐘橋一次。”
“一次也好,一百次也好,有些事情認定了就不會變,昨晚與她作了簡短的對話後,我的直覺告訴我‘嗯,這就是筱要找的女人,不會錯的。’而且她對你非常有好感。”
“你的直覺不一定百分百準确。”
“确實,不過你為什麽不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呢?沒準她就是你找對的人。”藍嘆了一口氣,“你已經三十二了,怎麽在這方面還如此遲鈍呢?”
“過幾天要去定州。”我轉移話題,實在無法繼續與藍争論下去。
“旅游?”
“是的。”
“和鐘橋一起嗎?”
“是和她的兒子倆人。”
“祝愉快。”藍道,“你真的不考慮考慮鐘橋嗎?”
我一語不發挂斷電話,然後躺在沙發,仰望素白的天花板,思緒被剛才的對話擾亂成一團毫無條理的亂糟糟的線團。所有的事情都在我摸不清、看不見的地方前進,包括人也是,自從從定中回來,身邊的什麽發生了質變,藍是如此,唱片店的女孩也是如此,我身邊的人的思想都發生了我不理解的變化,而導致這一切變化的原因竟然是鐘橋這個人。
我努力思考鐘橋何以對她們影響如此之大,難道她們之前就已經認識鐘橋了?不,這是不實際的猜想,如果她們之前便認識鐘橋那麽會告訴我這一事實,而無需瞞着我,也沒有瞞着我的必要。
男孩那句“就像談了戀愛一樣”依然緊緊地吸附在我的腦際,任憑我如何努力将它踢出腦海它還是伸出無數的觸手死活地抓住我的意識,還有那句“和我母親一起睡覺的感覺如何?”同樣使我如墜霧裏,以我對他的認識他是不會問這樣的問題,可現實告訴我他問了,确确鑿鑿地問了,就在十五分鐘之前。
我搖頭,不再想這方面的事,起身走進房間收拾好去定州的行李。
飛機是在中午十一點四十分到達定州機場,旁邊的男孩睡陷入深沉的睡眠,任憑我怎麽叫、怎麽拍都不睜開眼皮,我只好把他的背包背在背上,所幸背包裏的東西只有幾套換洗衣服還一些生活用品,沒有一件可以稱之為重的物件,因此背兩個背包于我而言沒有一點影響。我将男孩輕輕地打橫抱起,重量比我想象得輕許多,絕對是長期沒有好好吃飯的結果。機上的乘客的目光紛紛投在我身上,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人們又重新把視線放回原來的位置。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打橫抱着一個十三歲正在睡覺的男孩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不至于引起太大注意,更不會登上明天《定安日報》的頭條。
我從機場的等候出粗車區截下一輛司機是女人的出租車,打開車門,用手蓋在男孩的頭上使他避免撞到地彎身進去。
“三十號街的A酒店。”
“他是你弟弟?長得很可愛。”女人饒有興趣地問道。
“他是我兒子。”我笑道。
“真的?不要跟我開玩笑,你這麽年輕就當父親了?”
“當年十九歲不懂事,闖了禍,于是被迫當了父親。”
“有些禍闖了就要用一輩子去填補咯。”女人從後視鏡裏瞧了我一眼,便繼續專注于前方。
“不過這小鬼還算聽話,沒有給我闖禍。”
“你妻子怎麽不和你們一起呢?”
“她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
“感覺你兒子像你妻子多一點呢。”司機轉動方向盤,車子向左拐彎。
“簡直一模一樣,倒沒有從我這裏遺傳到任何東西。”
司機發出一陣輕笑後,便不再說話。
到達酒店後,男孩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莫非昨天晚上通宵,如果情況是這樣的話估計整個下午的時間都要給睡眠,我自問不太情願這樣,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切都要等對方醒來再行定奪。
進到房間後,我把男孩放在床上,對方卻突然睜開眼睛,我的意識霎時間一陣恍惚,眼前的男孩竟于上次在公園裏突然睜開眼睛的鐘橋重疊,甚至我有一種眼前的人不是男孩而是鐘橋的幻覺,我閉上眼睛兩秒後,再次睜開,幻影已消失,眼前的人确切是男孩無疑,鐘橋此時在定安,不可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終于醒啦,還以為你要睡一下午呢。”我将背包卸下放在另一張床上,然後坐在男孩旁邊。
“在飛機上像是被人敲了一棍一樣就睡了過去。”男孩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醒了就好,至少下午的時間不用浪費在睡眠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筱,我剛才做了一個夢。”男孩把手搭在我肩上,眼睛盯着我的臉。
“和我有關的?”
“我夢見你當了我父親,還在其他人面前說我一點都不像你。”
“那你喜歡我當你的父親嗎?”我靠近他道。
“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