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淩晨三點三十分，黑暗與寂靜統治窗外的世界，沒有人們活動的聲息，所有人處于酣睡狀态或者做一些絲毫不會引起他人注意的事情。
鐘橋注視着躺在身邊的筱，對方的雙眼自然地閉上，胸膛微微上下起伏，伸手輕撫上對方的臉，即使在黑暗中，鐘橋仍然能把對方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
道出了多年藏在心底的事後，體內的某種類似于負擔與不安随着自己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離去，她終于找到一個可以與她分享這些秘密的人，她終于不再需要再獨自一人承擔這些所有的不好的回憶，她終于可以把多年來的內心的痛苦分擔到一部分在筱的身上。
鐘橋稍稍揚起唇角，拇指輕柔地摩擦對方的臉。把一直壓抑在內心的苦痛一吐為快的釋然和今晚筱向自己表白的甜蜜浪潮淹沒了鐘橋的理智，而現在，這股浪潮正逐漸消失，一種新的不安和羞愧占據了鐘橋的心，而這種心理本來一開始就應該意識到其存在，可出于對筱的喜歡使她一直都無視了這份心理，而現在這心理重新拿起棍子，往鐘橋的意識狠狠一敲，提醒鐘橋不要忘了它的存在。
鐘橋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是的，她是一名妓女，是一名當了十四年和無數的各種各樣的人上了床的妓女，她這副身子早就殘敗不堪，完全沒有資格讓筱能對它産生出想要的念頭，即使筱說完全不介意，一點關系也沒有，可鐘橋非常清楚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做到完全不介意，縱使對方是筱，她也不能做到完全不介意自己是妓女的身份。
即使答應和筱交往，自己也不得不要繼續維持妓女這一職業，她的債務還沒有還清，除非筱願意替她償還剩下的債務，而這是鐘橋所不希望看到的。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問題而動搖了筱固有的經濟，即使對方願意替她承擔剩下的債務，她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不能讓對方替她償還一分錢，她要靠自己還清這筆錢。如果和她在一起注定要讓筱替她還清債務，那麽她情願斬斷和筱之間的關系。
按照筱的條件，要找到一個比她更有資格作為伴侶的人全然不成問題，完全沒有必要和一個妓女交往，喜歡不代表一切，不可以不顧自身情況，她的父母要是知道她和一個妓女在一起會怎麽看待她呢？鐘橋對筱的父母沒有一點概念，因為對方從未在她面前說過有關其父母的事，也許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或者他們只是和筱分開居住而已，鐘橋選擇相信後者，沒有一對父母希望自己的兒女在一個完全沒必要找妓女而可以選擇另一個更加好的人的情況下找一個妓女作伴，而且還是一個有孩子的妓女，無疑會增加筱的負擔，她從來沒聽說過有父母是同意自己的孩子和一個妓女在一起，她見過太多人們和妓女在一起交往的後果，那些人為了不願意和家庭斷絕關系而被迫最後與妓女分手，而與之相反的人則徹底和家庭斬斷關系從此不相往來，和自己喜歡的人雙宿雙栖。
她是一名妓女，不值得筱為了她而和家人斷絕關系，還有筱的朋友呢？要是她的朋友知道了她和一名妓女交往，難保他們不會在背後說她的閑話嗎？就算筱告訴她不介意其他人怎麽看，可是她鐘橋介意，她鐘橋無法跨過這一關。如果和筱在一起，注定要讓對方受到家庭和朋友方面的壓力與輿論，那麽她情願不和筱在一起，她不想看到筱為難的樣子。
這些問題，她應該早就在剛喜歡上筱的時候就認識到的，那麽她就可以提醒自己不讓心意表露出來，就算筱對她表白她也會拒絕，這樣事情也不會落得如此複雜的地步。為什麽要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些問題呢？為什麽偏偏要在接受筱表白之後才會想起這些如此重要的問題呢？是她一時無法控制自己，她迷戀筱對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對自己所做的每一個動作當中，以至于沒有及時認清現實，而當她恢複理智，看清現實時候，她已經在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她對筱說分手，那麽對方會給予什麽反應呢？
鐘橋坐起身，雙手環抱膝蓋，下颚抵在膝蓋上，烏黑的長發垂到身體兩側，房內的寂靜更加深了心中的不安，無形的塊狀物堵在胸口讓自己喘不過氣，隐形的細針正一下接着一下地戳痛心房，鐘橋甚至能感覺到心髒都要被其戳出血來，眼眶一陣發熱，可全然哭不出來。
鐘橋握住對方的手，将其放在唇邊親吻，這只溫暖有力的手在今晚多次給予了她力量和安慰，裏面蘊含的溫煦是她鐘橋所需要的，筱整個人都是她鐘橋所需要的，一直以來她所奢望所尋找的東西在今晚終于讓她得到了，可現在她不得不狠心将它們推開自己的身邊，讓其遠離自己不再接近，而這一切的原因全因自己。
如果她不是一個妓女，那該有多好！如果她不是一個妓女，她就會有一副清白的身子；如果她不是一個妓女，她就不會受到人們的歧視和厭惡；如果她不是一個妓女，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和筱在一起！如果她不是妓女，如果她的父母沒有将她賣給事務所，如果她的父母也可以和其他人的父母一樣，如果這一切。。。如果！可現實沒有如果！發生的一切也無法改變！如果她沒有遇到筱，如果她沒有喜歡上筱，如果她沒有接受筱的表白，那麽現在就不會這麽痛苦了。可筱是她所喜歡、所需要的人，她怎麽可能做到不喜歡她、不接受她呢？
可在認清所有實際問題後，鐘橋的心像被灌了千斤的鉛般沉重，對筱的喜歡和要離開筱的沉痛這兩股感情撕裂着她的心，鐘橋甚至聽到自己的心在發出痛苦的呻吟。鐘橋望着每一寸都塗滿漆黑的天花板，無力地閉上眼睛，眼淚沾濕了睫毛。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鐘橋以為一切都靜止了之後，睜開了眼睛，電子鬧鐘的淡綠色燈光顯示的時間是四點零五分，旁邊的筱依然沉浸在酣睡當中，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鐘橋重新握住筱的手，最後一次感受這份自己所需的溫暖，以後的她沒有機會再像現在這樣握住對方的手了。俯身在對方的臉上落下一吻，是時候要認清現實了，不可以再沉浸在這份會令她迷失自己的感情中了。時間會沖淡一切，筱終究會放下對她的執着，然後找到一個比她更有資格成為她伴侶的人，這樣筱既不會承受到各方面的壓力，可以毫無顧忌地和自己鐘情的人在一起。
凝視了對方的臉一會，鐘橋小心地起身穿上衣服，推開房門後，再次把視線投向對方，然後不發出聲音地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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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沒有一絲人影，馬路沒有車經過，道路兩旁的為數不多的馬路燈在地上投下了一個個黃色的光圈，天空變成深藍色，沒有月亮，沒有星點，是完美無缺的深藍色，現在的天氣非常溫暖，可鐘橋卻全身發寒，寒冷從心向四周擴展，布滿了每一條血管、每一條神經，鐘橋能感覺到雙肩發顫，她記不得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是什麽時候了，好像是她獨自去醫院生德的時候？記不清楚了，所有的回憶在此時都顯得模糊不清，哪怕是她平常最為深刻的記憶。
鐘橋咬緊下唇，她害怕自己會就此暈倒過去，她必須振作起來，這一切都是她的決定，是她主動選擇離開對方，哪怕這決定使她心如絞痛，她也不能返回筱的身邊，她只能繼續走下去，也許将來她不會像現在這般難過。
鐘橋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中的，她感覺自己一直處于懸空的狀态，仿佛失去了重力一般，直到她見到家的客廳還亮着燈光，而男孩則坐在沙發上目視前方的某一點。
“是去了筱那裏嗎？”她一關上門，男孩的視線轉向她。
鐘橋點頭。
男孩看了一會她的臉，露出擔憂的神色。
“為什麽不睡覺？”鐘橋站到男孩面前俯視對方。
“你怎麽了？”對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臉色很不好。”
“沒什麽。”鐘橋将一邊的頭發撩到耳後，她知道“沒什麽”這三個字是沒有半點讓男孩相信其的分量的。
“你和筱之間發生什麽了？”對方的眼睛緊緊抓住自己的表情不放，生怕漏掉每一個一閃而過的細節。
“德，我現在鄭重地警告你。”鐘橋用從來沒有過的冷硬的語氣向自己的兒子說話，顯然對方吃了一驚，眼睛不由睜大，從未想過鐘橋會用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你要和筱繼續來往沒有問題，可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有關于我個人的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在盤算什麽，你知道筱喜歡我，和我在一起會幫我還清所有債務，而我也可以從妓女這一身份脫離出來，不用再過現在這種生活，你的想法固然很美好，而根據的筱的為人她絕對會這麽做，可是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我不能讓筱為了和我在一起就讓她幫我還清剩下的債務，我不會給筱增加任何的負擔，因為她沒有這個義務。”
“鐘橋，你們彼此鐘情對方，為什麽要和錢這一點過不去呢？難道你還想繼續當妓女嗎？難道你不想和筱在一起嗎？如果筱是真的喜歡你，她就一點也不會在意幫你還清剩下的債，這些所謂的自尊真的這麽重要嗎？比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更加重要？你有沒有想過，你推開了這次機會你以後不會再遇上了？”
“可你有想過她和我在一起之後會有什麽後果嗎？她的父母會允許我和她在一起嗎？不要跟我說愛情是倆個人的事與其他人無關，有哪個父母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和一個妓女在一起？而且他們的孩子是可以找到更好條件的人完全沒必要找一個妓女，我見過無數次這種後果，我不會讓筱為了我而和她的家庭斷絕關系，如果我和她在一起要令她付出這種代價，那麽我情願不要。”
“筱和她的父母早就不在一起了。”男孩道，“他們在筱十六歲的時候就完完全全地消失在筱的生命當中，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出現過，沒有原因，沒有音訊，就像被吸進黑洞一樣。”
鐘橋一臉吃驚，筱的父母竟然消失了十幾年，為什麽要無緣無故地人間蒸發？他們怎麽可以抛下只有十六歲的筱呢？想到筱和自己遭到同樣的命運——被父母抛棄，鐘橋的心如被利刀剜了一下。
“現在你不必擔心她會和家庭斷絕關系的問題，筱沒有一個親戚，或者說有，但是自打她懂事以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所謂的親戚。她一直都是一個人。”
“即使如此，也沒有人會真正做到不介意和一個妓女交往，更何況筱不需要找一個妓女作伴，她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說到底最介意的人是你！”男孩激動地站起身，表情夾雜憤怒與不甘，“你一直都放不下自己是個妓女的身份！你一直都受它影響！你一直都在介意自己！你介意人家對你的看法！你總是以為全世界沒有人會喜歡你和你在一起！見他媽的鬼！誰說妓女不可以擁有愛情！誰說妓女一定比別人低一個等級！這都是那些愚蠢至極的雜種的看法！你不能受這些影響！妓女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鐘橋，你很好！你沒有什麽地方是配不上筱的！更何況你又不是筱本人！你怎麽知道她會介意！如果她真的不介意和你在一起呢？如果她真的願意為了和你在一起而心甘情願替你償債呢？”
“沒有人能做到真正不介意。”鐘橋握緊拳頭，漂亮的指甲欲要嵌入掌心。
“去他媽的！這都只是你愚蠢的想法！筱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了解嘛？你真的覺得她會在在意和你在一起嗎？不！她不介意！她決定和你表白的那一刻她就已經不在意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一個人的想法而已！不要跟我說你見過的那些妓女都怎麽怎麽樣！筱是例外的！筱跟那群膽小鬼不同！只要她是喜歡你，她就完全不會介意你是一個怎樣的人！”男孩的語氣從未如此激動，情緒更是從未如此狂躁。
“可我介意，德，即使筱不介意，我介意，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我是一個被無數人上過的妓女！是我之前沒有把握住自己，我沉迷在這份感情當中，不過我現在認清了現實，我不配得到筱，我永遠也不配得到她！”
“鐘橋！連你自己都認為自己比其他人要低一個等次嗎？你承認自己是一個肮髒的、下賤的妓女是嗎？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你和其他人也是一樣的嗎！你從來就認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是嗎！”男孩的臉因憤怒漲得通紅。
鐘橋被男孩的質問一時間無法出聲，她比其他人低一個等次嗎？她是一個肮髒下賤的妓女嗎？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嗎？她不配得到幸福嗎？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怎麽會比其他人不同呢？她怎麽會是肮髒下賤呢？她怎麽不配得到幸福呢？可是。。。矛盾撕扯着鐘橋的思緒和心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鐘橋雙手捂住臉，體內所有的力氣統統被取走，坐到地上，喃喃道：“我和其他人沒有不一樣。。。。我不是肮髒不是下賤的。。。我也不是。。。”
“聽着，鐘橋，你不能親自斷送你一生的幸福，如果你失去了筱，那你以後的生活将要比現在悲慘得多。”男孩在鐘橋面前蹲下，伸手搭在對方發抖的肩上。
“不。。。德。。。我做不到。。。”鐘橋把臉埋進雙膝，像個小孩般哭泣，“我做不到。。。我過不了自己。。。我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