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瞄了一眼手表,離約定時間還有十分鐘。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結束了一天工作的人們像出獄的囚犯般湧進酒吧,放松整天下來的疲勞和緊張的神經。由于一樓的座位迅速被占滿,客流便竄上二樓,大部分是三十歲以下或三十歲出頭的青年,身穿工作制服,三五結伴地在其中一個桌子面前坐下。我的座位靠近窗戶,位于二樓的一個角落,我漫無目的地俯視來往二十五號街的人群,對面的商店櫥窗挂滿小飾品一類的玩意,餐廳和小吃店忙不疊地吞吐進入店內的客人,吐出離開餐廳的人。

酒吧亦不例外,幾乎每個角落都充滿交談聲和笑聲,玻璃杯碰撞聲此起彼伏,我的前面坐着兩個年齡約莫二十五歲的女人,身穿同樣的白色襯衫,談着關于工作和家庭方面的話題。

店內播放着克裏斯汀娜的《dreamyeyes》,我的食指跟着拍子在桌上敲打節奏,喝了一口加冰威士忌。三分鐘後,對方在我對面坐下。

前度穿一件白色雪紡中袖衫,脖子圍着一條黑色絲巾,左手拿着dior的黑色鑲鑽手拿包,漂亮的金發紮成一束垂在右側,額前的劉海的長度已達下颚,對方将其撩到耳後,露出黑色的鑽石耳環,臉上畫着精致的淡妝,淺棕色的眼線緊貼眼皮上方,在眼尾處稍稍提上,淺棕色的眼線一直都比黑色的更适合她。對方坐下後整理一下絲巾,飄來一股Missdior的香水味,這款香水是我在她第二十三個生日的時候送給她的禮物。

“你最近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嗎?”沒有噓寒問暖,一上來便感知我最近的情況并問出口,對于她這一點,我着實佩服。

“我們今晚見面的話題似乎和這個不相關吧。”

“你不愉快的原因,是上次在酒吧見到的那個女人嗎?”對方雙手合十抵在下颚,黑色的眼瞳緊盯住我每一個表情,臉上挂着只對于她而言是親密關系的人的善意的微笑。

“如果你沒有其他事情要說的話,我想離開。”

“這就是你對待一個和你生活了六年的人的态度?”對方的語氣十分平靜,似乎料到我不會就此離開她。

“可我現在和你沒有一點關系。”我從來不曾想過會用如此冷淡的語氣與她談話。

“以前的筱都去哪了。”對方微眯起雙眸,唇角的弧度更加上揚。這時,侍應端來一杯和我一樣的加冰威士忌。

我不語,默然地喝着手上的威士忌,杯裏的冰塊已融化得差不多。對方看了一眼酒杯,然後拿在手裏仔細端詳,仿佛之前從未見過威士忌,當然這完全是一個錯誤的想法。

俄頃,對方放下酒杯,杯裏的酒一滴不減地置于原位。

“我最近也很不好過。”對方再度啓口,語氣變得凝重,臉上的微笑也摻入一絲酸澀,“準确來說,自從和你分手後,我沒有一天是可以稱得上愉快的。”

“你已經找到一個合适你的人,怎麽還會不好過呢?”

對方向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副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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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輩子做過最錯的決定就是向你提出分手,如果可以重頭來過我一定不會那樣做。”對方咬着下唇,随後松開,語氣充滿無奈與惋惜,“可惜,沒有如果,沒有重來。”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旁邊桌子的客人突然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霎時間我懷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被震穿了,對方卻不以為意,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似乎那笑聲與她并不處于同一個世界。

“他人固然無可挑剔,無論是哪方面,就算有缺點可在一般人看來似乎也成不了缺點,他很愛我,細致入微地照顧我的一切,只要是我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拿起一把梯子爬上去摘給我,可我。。。我發現。”對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我發現我并不愛他,就連喜歡也談不上。”

我仍然保持緘口不語,頭腦中搜尋着合适的字眼,卻一無收獲。

“我發覺原來我終究喜歡并且愛的人只有你一個,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我不停地拿你和他作比較,我總是在想‘如果是筱在身邊的話可能就會好一些了’,但我很清楚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會為了我一句話而半夜起床過來我家陪伴我,因為我已經沒有那樣的權利叫你這樣做,而你也沒有那樣的義務。”對方稍作停頓,喝了一口威士忌,雙眼依然凝視我的臉部,我也同樣注視對方的眼眸,明亮的黑眸裏裝滿了愧恨和一絲請求。

“你當初做這個決定,就該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我道。

“我當然做好了這方面的打算,只是到了真正的時候,我發現我很不适應很讨厭很這種後果,我每天都要竭盡全力地控制自己不打電話給你,我怕我一聽到你的聲音我整個人會立即失去理智地沖向你,而且我當時的情況也不允許我這樣做。”對方低頭望了一眼平坦的腹部,塗着漂亮的淡粉色指甲油的五指撫上腹部,“我當時懷了孕,且離婚期的日子也不遠,我不是沒有想過抛下一切重新回到你身邊,我可以把孩子打掉,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了。可當我準備采取這種行動的時候,現實卻毫不留情給我當頭一棒,把我那個想法打得支離破碎。”

我喝光剩下的威士忌,然後打了一個指響,喚來侍應讓其給我上來一杯加檸檬片的蘇打水。

我的視線移向窗外,街上依然人群熙攘,對面的一排商店挂着明亮的燈光,把二十五號街照得燈火通明,餐廳的客流依然沒有減少的趨勢。

我收回視線,繼續回到談話中。

“當我看到你因為那個女人而對我施以冷眼和冷漠的話語,并且不顧我地沖出去追上她,我就知道我那個行動肯定采取不了,就算我當場在你面前自殺,你也不會回到我身邊,因為你的心已經完全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而且感情比當年對我的要濃烈許多,你發現了嗎?”

對方說得沒錯,我對鐘橋投入的感情比對她要濃烈得多。

“我不甘心,真的,一點都不甘心。”對方喝了幾口威士忌,喟嘆一聲,“我想不明白一個和你生活了六年的人怎麽就比不上和你相識不到六個月的女人呢?我沒說錯的話,你和她相識的時間不超過半年吧?

我點頭。

“我從來沒有像那個時候那麽憤怒過和無助過,我覺得自己被徹徹底底地抛棄掉,即使他在我身邊也無法彌補這一感覺,我回到家後把所有觸碰到手的東西統統砸成碎片,就連我平常珍愛的水晶和首飾也在劫難逃,活了二十六年來第一次那樣發脾氣,現在偶爾想起覺得那個人不是自己,我砸掉一切,甚至想打開窗戶直接跳下去,給自己一個解脫,我實在太痛苦了,我從來沒有那般痛苦過,我一點都收不了那種呆在地獄的感覺。”對方再次深吸一口氣,然後用食指尖擦去眼角若有若無的濕潤。

這時,侍應端上加檸檬片的蘇打水,我啜了一口,然後将檸檬片含在口中。

“可你熬過了那種痛苦,且完好無埙地活了下來。”我道。

“一點不錯,我熬過了那種痛苦,且好端端地坐在你面前和你交談。”對方再次挂上淺淺的微笑,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威士忌,視線移到窗外的場景,但眼神是漫不經心的,大概是回想着當時自己所做的一切。

“同樣在那個晚上,我失去了我第一個孩子。”對方把視線重新移到我臉上,我瞪大眼睛,一時間找不到适合的語句訴諸于語言。

“我砸完一切之後,情緒依然非常波動,當時的我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那個家!只要離開那裏就好!無論去哪裏都好!于是我不顧一切地沖出房間想要離開,結果一不小心在樓梯上摔了下來,然後我失去了知覺。”

我依舊保持沉默。

“他沒有因此責怪我,反而比以往更加細心地照顧我,對我說‘孩子沒了不要緊,我們以後還有機會’,可我知道我和他之間不會再有孩子,因為我決心離開他。”對方将垂到眼前的劉海撩到耳後,眼眶微微泛紅,但情緒還算穩定。

“因為你不想跟一個你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我道。

“是的。”對方鄭重地點頭,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于是在舉行婚禮前兩天我告訴他了原因,他沒有生氣,反而微笑地接受這一事實,其實他也明白這段時間來我對他是采取何種态度的。”對方道,“分手後,我一個人去了定中,去了我們以前旅游經常去的地方,我想通了一些事情,我為我當初向你提出分手的原因感到幼稚至極、愚蠢至極,我不明白自己何以把那種原因當做分手理由,讓當母親、有孩子的想法都見鬼去吧!見他媽的鬼,我一點都不想當母親!我只想和你重新在一起。”對方略一停頓,“不過一切都沒法重來,而造成這樣的下場全然是我咎由自取。”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吧。”我道。

對方擡頭望了一眼天花板,然後用食指尖抹去眼眶的淚珠,“真丢臉,竟然在這種時候哭了出來。”

我遞給她一張紙巾,“沒關系的。”

對方擦去眼淚,可下一秒眼眶又重新湧出淚水,猶如不絕的水流,對方終于抑制不住,雙手捂臉,低聲地哭泣,雙肩帶着細微的顫栗。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泣。

約莫過了五分周,對方終于緩過情緒,雙眼通紅,就連鼻子尖也微微泛紅,淺棕色的眼線筆沒有因淚水而化開,頑強堅毅地貼服在眼皮上方。

對方定定地凝視我的臉,仿佛要在我的臉穿出一個洞口,神情嚴肅,嘴角的淺笑已不知去向,四周的空氣也跟随對方的神态而一點一點地凝結起來,我喝了一口蘇打水,将咬碎的檸檬片吞入腹中。

“筱,我們重新來過好嗎?”我試圖從她的表情中找到一絲撒謊的痕跡,卻徒勞無獲,無論是從語氣、眼神還是神情,對方都帶着我從未見過的嚴肅與認真,眼裏盈滿了乞求的意味,仿佛這是她有史以來所做的最重大的事。

我輕嘆一聲,“答案你很清楚不是嗎?”

對方露出一絲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微笑,似乎所有的希望全部落空,對生活的期望也被抹去得不見一絲蹤影。

“我希望我接下來的後半輩子不會再見到你。”對方用紙巾擦去眼角的淚珠。

“沒有我地球依舊會轉動,時間仍然會行走,你也依然會活下去,你連當初那麽大的痛苦都能熬過來了,為什麽不能熬過這一次呢?”

“你剛才那句話對我所造成的痛苦并當時要強上一百倍。”

我微笑道:“借用你剛才的話,我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因為我也不想跟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對方微微愣住,随後露出幾乎肉眼瞧不見的微笑。

“你不是那種會因你喜歡的人不在你身邊而活不下的人,你的堅強程度遠遠超乎你的想象,相信我,你會過得比以往更加好。”

對方仔細地琢磨這句話,少卿,開口道:“相信你。”

“畢竟,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我起身離開座位。

談話到此為止。

“筱。”對方叫住了我,我沒有回頭,旁邊的客人紛紛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可也是一瞬間的事,大家又各自回到原來的狀态中。

“上次在酒吧裏我說了一些羞辱她的話,你下次見到她的時候,請向我替她道歉,告訴她我并非出自真心想那樣說,我僅僅是因為嫉妒她導致一時胡言而已。”

我點頭,然後離開。

推開店門,我作了一個長的深呼吸,将初夏新鮮的空氣吸進肺腑,然後吐出積存在肺裏已久的氣息,閉眼,睜開,黑色的天宇挂着幾顆閃耀奪目的星星,每一顆星星都呆在每一處指定的地方,與自己的同夥保持一定距離。

對面的商店仍舊燈火通明,人群的數目依然沒有減少,二十五號街繁華的夜生活還在進行中,至少要到淩晨一點才會有減弱的勢頭。我成為街上人群中的一員,以正常的步速前往地鐵站,腦海回想着剛才的場景。

我很清楚她不會因我的拒絕而從此失去了對生活的熱情,在那美麗的外表下,有一顆足夠強大的內心支撐着她度過每一個困難、每一個痛苦,沒有什麽可以摧毀她,就像沒有什麽可以摧毀鐘橋一樣,美麗的女人都是堅強的,并沒有一般人所說的那般嬌弱,她們可以承受超乎她們想象的艱難,可能會以為自己會因此而跌倒但結果往往是再次站穩了腳步挺了過去。就像思嘉麗那種毫不畏懼生活打擊且努力解決其的女人,那雙永遠閃耀着生機和不屈的綠眸,我敢擔保,那絕對是我所認為的最動人的綠眸,就算我沒有親眼見過,亦能将其輪廓想象得一清二楚。

我走進星巴克店,要了兩杯抹茶星冰樂,才發現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嘗過這口味,而且我需要星冰樂的甜味沖去威士忌濃烈燒灼之感。

我瞧了一眼手表,現在是十點四十分,鐘橋回家了嗎?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希望她在家中,因為我想見她,無論如何都想見她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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