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今天早上回來過。”男孩每剪完一片指甲,便輕吹手指頭上的指甲屑。

這是一個月來鐘橋第一次回家。

我喝完剩下的啤酒,将其扔進垃圾袋,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灰色外套。

做出了之前一直都沒有将其付諸于行動的決定。

“我去找她。”

我開門離去,留下男孩一人。

空氣微微帶着潮味兒,現在是下午四點二十分,天空不見陽光,稍顯灰色的龐大的雲塊籠罩在我的上方,似乎欲要下雨,但我敢肯定今晚一滴雨也不會落到地上。

我對鐘橋身在何處全然沒有方向和線索,我如一只盲頭蒼蠅駕駛着車在定安這座城市搜尋對方的身影,我可能找不到她,或情況相反。

我調低廣播的音響,廣播報道的內容一個字都沒有進入我的耳裏,我按下拉低車窗的鍵,一股風從我面前快速地略過。停靠在我旁邊的是一輛白色的本田,駕駛位上是一個衣着端莊雅致的女人,年紀約莫三十三,戴着一副墨鏡,身上是一套白色西裝,塗着紅色指甲油的雙手搭在方向盤,助手席上坐着的是她的女兒,面容與女人的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七十,正低頭看着自己細小的手指。

女人注意到我的視線後,便轉過頭與我四目相對,随後投以一個幾乎無法判斷是否在微笑的微笑,我下意識也投以對方微笑,但我嘴角上揚的弧度要比對方的大。

我不再注視女人,眼光重新回到正前方,上方的紅色交通燈距離變為綠燈的時間還有三十秒。我思索鐘橋現在位于什麽地方,一股無可名狀的悲哀湧上我的心頭,我搓了一把臉,深嘆一口氣,原來我連她平常經常去的地方都不知曉。

我第一個目标是我與鐘橋一起過夜的那個公園,我搜遍公園的每一個角落,連一草一木也沒有放過,三十二年來的人生從未如此仔細地搜尋一個人。

一個小時後,結果以失敗告終,鐘橋不在這裏。我坐在上次與對方坐在一起的長椅上,舔了一遍下唇,喉嚨幹得如沙漠,前面的湖水因風的吹拂而浮起一絲絲漣漪,蟬的鳴叫不知從哪個地方傳來了幾聲,然後像确定沒有任何人或動物給予回應般沒有再發出聲音。

我起身再次搜尋一遍,結果與第一次相同,我坐上車,開往下一個目的地。

“我很久沒有見過她了。”藍露出愛莫能助的表情,把調制好的雞尾酒放在一個侍應的托盤上。

我把杯裏的加冰塊的葡萄酒喝得一滴不剩,幹渴的喉嚨似乎沒有因此而得到纾解。得知鐘橋最近兩個月沒有出現在BLUEBAR,我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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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幫忙嗎?”藍問。

我搖頭,推開面前的門。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開着車,前往沒有把握對方是否存在的每一個地方,然後用外科醫生對待手術般嚴肅的态度将其搜查一遍,一切都是徒勞,鐘橋不在這些地方,這裏都是一群我素未謀面的人。

做了兩個半小時的無用功,我轉動汽車鑰匙,引擎關掉,我的額頭抵在方向盤上,無力感與悲哀貫穿我的全身,流遍我的血液,我的身體如被一顆被人扔下無底洞的石子,不停地往黑暗深處掉落。我從來沒有感到自己是這麽無助與凄涼,十六歲那天父母突然的人間蒸發也沒有帶給我這般感受。

胸口被無形的塊狀物堵住,将呼吸的管道擠壓得幾乎沒有縫隙,四周的空氣變得稀薄無比,我緊緊地咬着下唇,直至嘗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也沒有絲毫痛感。

如果我可以得知鐘橋現在位于何處,那麽我願意拿我餘生都不喝星巴克的條件來作為代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鐘橋,讓星巴克見鬼去吧!我唯一想做的事是找到鐘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挨着駕駛席,全身的力氣被抽空,不能進行動作,我透過只拉下了一半的車窗眼望外面的景象,這裏是五十六號街,我的面前是一排河水防護欄,幾個青年倚在防護欄,手裏拿着啤酒,和同伴談笑風生,路邊的馬路燈給旁邊的人行道投下一圈圈的橘黃色燈光,這附近人流稀少,除了居民,大部分人來這是為了觀看河水。

我一動不動地靠在椅上,目不轉睛地觀察離我有二十幾米開外的幾個青年,我試圖讓自己做點別的什麽,盡量讓周圍的空氣變得不那麽稀薄,試着阻止沒有停止地往下掉落的身體,我必須做點什麽,否則我将會精神崩潰。

眼前的幾個青年應該是兩對情侶,其中一對一直與對方十字相扣,女的剪着一個四六分的短發,發尖比下颚略長一些,發色是深金色,左肩挎着一個粉紅色的挎包,在男友耳邊低語些什麽,引得對方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眼前的景象逐漸模糊,幾個青年的身影像被時空扭曲一般慢慢地消失不見,我閉上眼睛,然後睜開,依然是五十六號街,依然是一成不變的河水防護欄,我依然坐在車裏一動不動地凝視窗外。

但有些什麽發生了改變,眼前的幾個青年不翼而飛,仿佛剛才就沒有存在過,我閉上眼睛再度睜開,連續反複幾次,仍然沒有幾個青年的身影,就像被黑洞倏然吸走,沒有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

我心跳加快,理智告訴我不過是做夢了而已,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夢,一場由我自編自演的夢。

我下車,來到剛才幾個青年站立的位置,雙手搭在微微生鏽的防護欄上,河水平靜得沒有絲毫波瀾,一陣不知從何吹來的冷風掠過我的脖子,我拉高了衣領,裹緊了外套。街上只有我獨自一人,獨自地思索鐘橋。

鐘橋在哪裏和何許人做什麽事?抑或和我一樣也是之然一身在街上流蕩?她也會像我那般想我在哪裏和何許人做什麽事嗎?可能是,可能不是。

我轉過身,四處查看,對面是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全家便利店,裏面沒有一個顧客。

“筱。”

傳來的聲音讓我身體一僵,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就像一個幾天找不着父母的孩子突然聽到父母的呼喚。

之前的悲傷和失落一掃而空,激動與喜悅與狂風般席卷我整個人,眼前一陣發黑,我握住防護欄讓自己不至于暈倒在地上,意識迅速清醒過來,嘴唇顫抖不已,無法講出一句完整的話。

鐘橋穿着一件她最喜愛的薄荷綠連衣裙,套着一件白色的短袖外套,腳上是與裙子相配的綠色高跟鞋,頭發的一側依舊綁着一條細小的麻花辮。

對方緩緩來到我身邊,腳步聲像是放大雙倍似地敲擊我的耳膜。

我迫不及待地想一把抱住對方,感受其體溫,其發香,其心跳,對方的所有是處于沙漠中的我需要的甘露,接近兩個月來的無助和等待,體內名為理智的弦緊繃得欲要斷裂,我絲毫不會懷疑如果我一直處于這種狀态,醫院遲早向我張開歡迎的雙臂。

對方定睛地凝視我,臉上沒有任何稱為表情的表情,以一種極其鐘愛手表的人士仔細打量手表的目光把我由頭到腳打量一遍,這一舉動阻止了我欲要将其擁進懷中的行動,我保持原來的姿勢,依舊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別再浪費時間了。”對方注視我的眼睛道,語氣不帶半點玩笑成分,“停止你現在所做的一切。”

我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盡管作好了對方給予這樣回應的心理準備,但對方的話如無數的細針将我的心房戳出一個個血洞,冰涼的血液從其流出。

“你知道我不會聽你的話的。”

對方收回視線,瞧着塗了綠色指甲油的腳趾,“你會為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後悔的。”

“你不是我,怎麽會知道我後悔與否?”

“中斷你所有的妄想,認清現實,筱。”語氣堅定及帶有命令口味,沒有一絲猶豫,仿佛之前早已練習數千遍。

“是要你認清現實,認清自己。”

對話到此終結,倆人沒再出聲,沉默橫在我們之間,四周的氣氛開始一點一點地凝結起來。鐘橋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腳趾上,我順着她的眼光留在那十只漂亮的腳趾上,新鮮的綠色的指甲油應該是前幾天才塗上的。

我在腦海裏搜刮合适的詞語将其付諸于語言上,可頭腦偏偏與我作對般一片空白,像似故意不讓我與鐘橋繼續交談,我越是焦急地尋找,大腦越是空蕩蕩。

鐘橋突然轉過身,連一個目光都沒有給我地離開,踏在地上的腳步聲于我是絕望叩擊我的心門,我試圖上前阻止對方的離去,雙腳卻像灌滿鉛無法動彈,我使出全身的力氣邁開腳步,可我的身體就像生來屬于此地似的無法移動一分,喉嚨塞滿無形的塊狀物發不出聲音。

我眼睜睜地看着鐘橋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我的視線,從來沒有過的絕望緊緊地擁裹我的身心,我感到自己将要窒息而死,将要在這裏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眼眶微微發熱,生平第一次擁有想哭的念頭。

眼前的景象突然再度模糊,然後扭曲,最後陷入一片黑暗中。待我睜開眼時,我仍然坐在駕駛席上,我用手指擦去眼角的濕潤。那兩隊情侶早已不知去向,街上沒有人。

我搓了臉一把,不停地揉着太陽穴,腦側微微發疼。如我所言,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不是現實。

我喟嘆一聲,手掌抵住額頭,打開廣播,報道的新聞無聊至極,于是我關掉。繼續癱坐在駕駛席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後視鏡。

手機鈴聲響起,第十遍後我才反應過來原來真是有人打電話給自己。

“不想接我電話?”是男孩。

“不是。”聲音幹澀得完全是另一個人。

“喂喂,你還好吧?沒有發生什麽事吧。”

“還好。”我用食指和拇指上下揉着眉心。

“如果累了明天再找也行。”

“還不累。”

“別逞強,時間還有很多,不缺今晚。”

“謝謝你的關心。”我略一停頓,“不過我還是想再看一下,說不定奇跡就在今晚發生。”

“祝你好運,晚安。”

“晚安。”

我望着窗外的場景,過了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停在我前面,從車內下車的兩個人使我心髒驟然收縮,快速的心跳聲在車內誇張地響起,我屏息斂氣地目視倆人走到防護欄面前,我咬住自己的嘴唇不瀉出一點聲音,以免驚動對方,可我的情緒已經無法平靜下來,尚存的理智用它強大的力量鉗住我的四肢不讓沖出車內。

這兩個人是鐘橋和一個陌生男人,男人大約三十七八上下,穿着一套價格不菲的西裝,臉上幹淨得沒有一條胡子,那如刀片薄利的嘴唇微微勾起,與身邊的鐘橋有說有笑。鐘橋的穿着與夢裏的毫無二致,唯一不同的便是頭發沒有綁着一條細小的麻花辮。

鐘橋的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愉快,雙眸因笑而半眯,男人不時在鐘橋耳邊低語,惹得鐘橋發出一陣陣我從未聽過的爽朗的笑聲,倆人如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但我知道那個男人是她其中一個客人之一,我從來不知曉原來鐘橋和客人之間的關系如此親密。無可名狀的悲哀和苦澀占據我,對于眼前的男人,我沒有絲毫的嫉妒,鐘橋和他僅僅是交易關系,這點從倆人的眼神便可得知。

我之所以心情沉重,是因為鐘橋從沒在我面前表現出如此愉悅高興的一面,我從來沒見過她笑得如此開心,可她卻在客人面前展示出這一面。這種表情并不是鐘橋故意掩飾什麽而僞裝出來,是真真切切的表情。

喉嚨一陣哽咽,三十二年來頭一次覺得自己失敗到了極點,我從來沒有讓鐘橋這麽開懷地笑,而她的客人竟然做到了這一點。

男人把手放在鐘橋的腰上,鐘橋沒有絲毫的拒絕。的确,面對客人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動作都不能拒絕,除非有生命威脅,這是作為妓女要遵守的規則。

也許我現在應該做的是沖上去将那個男的一拳打翻在地,可我沒有這樣做,我不知為何身體沒有服從我大腦的指揮而有所行動,于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只搭在鐘橋腰上的手而不加以阻止。

倆人的對話不時飄來只言片語的聲音,因此我無法判斷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我再次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閉上眼睛,一種錯覺驀然掠過我的腦際,仿佛我在他倆人之間是一個局外人。但我很快撤銷掉這種錯覺,我不能想這些折磨精神的事。身體再度往下掉落沒有盡頭的深淵,血液變得冰冷,心髒依然發出誇張幹澀的跳動聲,額頭泛出細密的冷汗,後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濕。

不知過了多久,待我再度睜開眼時,男人早已不在,只剩鐘橋一人站在防護欄面前,背影面對着我。意識一陣恍惚,夢和現實交疊在一起,我揉了揉眼睛和太陽穴,已确認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屬于現實世界。

四肢恢複了力氣,我顫抖着手打開車門,深呼一口氣,穩定一下情緒,擦去額頭上的冷汗,然後關上車門,朝鐘橋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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