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注意到我站在她身邊時,鐘橋面上閃過一絲慌亂,臉色變得蒼白,雙肩微微顫抖,但很快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對方并沒有離我而去,或許有這種想法,但她終究沒有将其付諸于行動,這多少使我安心了一些。

空氣一點點地凝固起來,我雙手搭在防護欄上,凝視着黑暗的河面,河的對面是一望無際的夜色,不見一點燈光,河上沒有任何船行駛,其他的事物也沒有,唯有平靜無瀾的河水寂靜無聲地流淌着。

我深呼一口氣,将堵在胸口的無形塊狀物吐出,然後又深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我的意識清醒了幾分。

鐘橋雙手垂下,烏黑柔順的頭發自然地披在肩上,其中面對我這一邊的頭發統統撩到耳後,露出潤白小巧的耳朵和纖細的頸側,脖子上沒有佩戴首飾,只在耳垂上挂着一個淺綠色的四葉草款式的耳環。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鐘橋打破了沉默,語氣表明了主人正竭力抑制自己的顫抖。

“你沒有權利不讓我出現在這裏。”我的目光移到自己的手背上。

對方不作聲,我亦沒有接着說下去。

身後偶爾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和人們談話的聲音。

“無論你做什麽或者說什麽,都是沒有用的。”鐘橋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冷漠的語氣說道,然卻沒有給我造成一點心理或精神上的打擊。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就在剛才的幾個小時裏,我的思緒由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我的意志變得前所未有的堅定,任何的一切都不能阻止我要做的事,即便是鐘橋也無能為力。更何況我很明白鐘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并非是她本人的真實意願,她在口是心非,為了那愚蠢至極的想法,她以為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會讓我的生活更上一層,可我今晚要明确告訴她,告訴她我所想的一切,我要把這一切都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

“喂,總是說這些口不對心的話,不累嗎?”我摩擦着掌心,輕嘆一聲,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輕笑聲。

鐘橋像被什麽釘住在地面上一動不動,身體變得僵硬,雙眸睜大,嘴唇微微張開,慌亂和悲痛交織在其臉上,似乎被我道破了心中所想而痛苦不已,對方用力地握緊拳頭,我不由擔心她的指甲會嵌入掌心裏。

“死心吧,筱,我不會改變的。”鐘橋的目光直視我的臉,眼神透出一股仿佛一不竭盡全力維持便會崩潰倒塌的堅決,“不要再浪費你的時間了。”

“你何苦對你自己這般殘忍呢?”我撓了撓頭發,酸澀在心中蔓延開來,鐘橋身上的情感傳到我的體內,我能感到裏面痛苦難受的因子在啃噬着鐘橋的身心。

“這不關你的事。”鐘橋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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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嫌自己受的苦還不夠多嗎?”我靠近對方一步,鐘橋的香水味充盈了我的嗅覺。

“與你無關。”鐘橋再次冷冰冰地重複道。

“與我無關?”我勾起一絲譏諷的微笑,“那你為何要哭呢?”

對方被我的問話而弄得不知所措,眼淚出賣了她的內心,與她嘴上所說的截然相反,鐘橋打了一個激靈,咬着發抖的下唇,臉色如白布一般,眼眶泛紅,晶瑩的淚珠在裏面翻滾打轉,但鐘橋憑着強大的制止力不讓其掉落下來,仿佛一旦落下眼淚自己所有的防線則全盤失守。

“你在為自己強行推開卻又渴望不已的感情在哭,這矛盾足以逼死一個人。”胸口因鐘橋而抽痛,猶如被一把鋒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下一塊肉,溫熱的鮮血從傷口處順着我的皮膚不停地往下流,我甚至覺得自己的左心房真的被人剜出了一個洞口,血紅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噴湧而出,強烈的痛楚刺激着我的神經。

鐘橋用食指尖擦去眼角的淚珠,吸了吸鼻子,然後撇過頭将目光投到對面的街道上。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拇指拭去對方另一只眼角的淚水,對方被我這種舉動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欲要推開我,但雙手将要碰到我身體的時候仿佛被什麽拉扯住似的突然停止不動,兩只手的拳頭都握得十分用力,随後松開,雙手再次垂下在腿邊。鐘橋的眼淚如她現在的心境一般冰涼冰涼的,但眼皮的肌膚如一道細小的暖流傳入我的拇指尖,然後順着血管流遍我的全身,胸口的傷口因這股暖流而愈合起來,匕首不再剜我的血肉,痛楚離開了我的身體。

“聽着,鐘橋。”我鄭重其事、端正嚴肅地對鐘橋說,對方因我這副嚴肅不已的态度轉過頭來,漂亮的雙眸凝視我的眼,我把另一只手也搭在鐘橋的肩上,稍微施加力道扣住對方窄小的雙肩,“沒有你,我以後的生活将會比現在悲慘得多,我誠懇地向你坦白我需要你,非常需要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你,這兩個月來的日子已經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我相信你也身同感受,我要給這個問題來一個徹底的解決。”

鐘橋的表情露出少許的疑惑,雙眼稍稍眯起。

我微笑着将她左邊的頭發放下來,挑起一縷發絲纏繞在我的食指腹上,然後五指順着筆直的長發滑落到發梢,最後又返回鐘橋的肩上。

“下周三早上十一點,五十號街的星巴克店見,如果你還想跟我在一起的話。”我放開鐘橋,再次望了一眼她臉上的表情,鐘橋睜大雙眼,呆呆地瞧着我,似乎我的話于她是全新的、不在她意料範圍之內的。

我連再見也沒有說便直徑離開,折回我的駕駛席上,心狂跳不止,以至于我以為自己要昏厥過去,但我的意識比任何以往都要清醒,剛才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是思前想後、精心斟酌之後才付諸于行動和語言上。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似乎要将四周的空氣一股腦地統統吸進肺腑,我的雙手在微微發抖,額頭冒出點點星星的冷汗,後背再次被汗水浸濕,我驚訝于自己竟然在這種時候出了這麽多汗。

我使勁地揉着兩邊的太陽穴,我沒有再向鐘橋的方向投去一眼,但我知道對方仍伫立在原地,顯然她被我剛才提出的邀請驚呆了,大腦一時間無法将其接受下來,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她會慢慢地接受并相信那個邀請是由我親口說出,并不是她制造出來的幻覺,而是真真切切的聲音、真真切切的話語。

待心跳稍微平靜下來,我拉動變速檔,踩住離合,車子啓動離開。

回到家後,整個人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氣似地癱倒在沙發上,如果不是憑着僅剩的一點意志力,恐怕是癱倒在地板上。動一根指頭于我而言都是極其艱難的事,我從未感到徹底的無力,這回總算完全地體會到了。

我把臉緊貼着沙發上的抱枕,冷汗變成大豆般順着我的額角和臉頰滑落,現在正值夏天時分,熱氣充斥着每一寸空氣,汗水如泛濫般湧出,我整個人都淹沒在汗水的海洋裏,衣服因汗水的關系緊緊地貼着我的皮膚,我感到些許的窒息感,可沒有因此而調整姿勢,原因剛才已說過,連動一根指頭的力氣都是一件幾乎無法做到的事。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三十五分,不知道男孩此刻在做什麽,上床入睡了抑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思索着我今晚的行為。我閉上眼睛,将頭腦的一切清空,我現在不想思考任何的事情,哪怕告訴我星巴克明天全天免費供應任何飲品我也只能回應一種無動于衷的狀态,我需要休息,需要讓整個身心徹底放松,因此我閉上了眼睛,将男孩、鐘橋、今晚的事統統抛到九霄雲外,讓大腦處于空白無一物的狀态。

我是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的,我不知道是何許人在深更半夜打電話過來,但我憑感覺知道打電話給我的是我認識的人,而且對方似乎是往我家撥打了幾次。

我緩緩地欠起身,四肢因趴着睡的關系而酸麻,力氣好歹恢複了過來,正如一塊原來只有百分之零的電的電池充到了有百分之五十的電。我接起電話,對方立刻迫不及待地問道:

“沒出事吧?一直擔心你來着。”是男孩。

“沒少一塊肉,整個人都好端端的。”我瞄了一眼牆上的挂鐘,兩點三十分。

“我沒有睡覺,一直等你的消息,可是等了很久也沒有,于是往你的手機和家裏的電話打了十幾次,還是無人接聽。”

“抱歉,手機調成靜音,而且在睡覺,睡得很沉,超乎意料的沉。”我從褲袋掏出手機,滑動解鎖鍵,屏幕上顯示有十三個未接來電電話,全是男孩。

對方略一沉吟,聽筒那邊除了對方淺薄的呼吸聲之外沒有其他聲息,“奇跡可發生了?”

“發生了。”我把話筒從右手換到左手,左手不停地揉着太陽穴,“激動得幾乎要把星巴克公司的所有股份全買下來。”

男孩發出一聲輕笑,然後語氣變得擔憂急切,“怎麽樣了?”

“好得不得了。”我把與鐘橋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對方,期間男孩一直沒有出聲地專注聽講。

“她今晚沒有回來。”我說完,男孩道出這句話,口氣帶着失落和無奈。

“遲早一天她會回來的。”我道,“喏,害怕一個人的話我可以過來陪你,現在動身過來沒問題。”

“我很開心。”男孩道,“說不出是什麽原因,反正很開心。”

“我也是。”

“睡覺吧,晚安。”

“晚安。”

電話挂斷,我盯着話筒一會,然後放下。

我打開電冰箱,從中取出一個蘋果和一盒前三天購買的尚未開封的三文魚還有一罐啤酒,饑餓感突然如飓風般向我的胃掃來。我擰掉易拉環,喝了三口啤酒,冰涼的酒液順着食管滑入到肚裏,被胃貪婪地吸收。

我洗幹淨蘋果,削去表皮,切成約莫八個小塊,然後把六塊三文魚加入到蘋果的陣營中,最後淋上沙拉醬,連餐具都沒有拿直接用手捉起來放進口中。

蘋果一如既往的鮮甜多汁,牙齒嵌入果肉那一聲脆響使人心情惬意,我在黑暗中獨自一人吃着沙拉,每吃一口,便喝一口啤酒,喉嚨被啤酒滋潤得沒有了先前的幹渴。

吃完這一切之後,我的胃還沒得到應有的滿足,但我決定已不再進食,收拾好一切後。從卧室拿起睡衣走進浴室,認認真真地将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洗個幹淨,尤其是被汗水三番四次浸濕的背面,我刷了三四次,不想留下汗水的味道。

完畢,我折回沙發上,睡意全無,頭腦比白天還要清醒,這種情況在我三十二年的人生只出現過三次。

這次從電冰箱取出前天買的星巴克,撕掉包裝紙,擰開瓶蓋,喝了兩口,然後放在茶幾上,我打開了沙發旁邊的臺燈,橘黃色的燈光給客廳鋪上了一層柔和的光亮。我把宇多田的CD放到DVD中,調到“timewilltell”這首歌曲。安靜的客廳除了宇多田的聲音再無其他,窗外的世界悄無聲息,所有的活物都陷入了睡眠,沒有汽車駛過的聲音,沒有人們的交談聲和笑聲。

“我很開心,說不出是什麽原因,反正很開心。”

當我向鐘橋發出邀請的時候,一陣鋪天蓋地、無可抑制的欣喜襲遍我的全身,猶如一股強烈的電流刺激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它們都在歡呼雀躍,仿佛這是一件沖昏人們頭腦的盛大的喜事,我也像男孩一樣說不出開心的原因,但毫無疑問我确确實實地沉浸在歡喜的天堂中,這兩種情緒如大衣般緊緊地擁裹我的身體,它們用溫暖的雙手捧住我的心髒細心呵護,給其灌溉名為‘愉悅’的養分。和鐘橋的談話一掃我之前兩個月來的空虛和失落以及種種負面的情緒,我的身體不會再在無邊的深淵不停地掉落,我再也不會被茫然和失措啃噬,所有在我身上不好的、不祥的東西全部被清空除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我不知曉鐘橋對于我的邀請會作出什麽反應,也許她會接受,也許不會,但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就算對方終究沒有接受我,我也不會因此而失去了自我。失去了鐘橋固然是一件十分悲痛和惋惜的事情,但我已不會再幹涉對方的決定。我深知這一次的決定于鐘橋而言是不會輕率地定下,她必然會經過深思熟慮、反複幾層地想透幾遍,确認沒有出現一絲錯誤後再定下,更何況她已是一個成年人,一個十三歲孩子的母親,她有自己的意識,自己的選擇,即使我單方面一百三十個不願意她和我分離,我亦不能強迫對方,即便是男孩可能也對此無能為力。

如果她的态度是另一面的,那麽我就會向她求婚,告訴她因為她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和別人結婚的想法。

歌曲播放完畢,準備轉換下一首歌,我起身關掉,寂靜重新降臨客廳,我把星巴克喝了一半,然後倒在沙發上,頭枕着抱枕上,腳對着臺燈,雙手十指交叉地放在腹部上,腦海裏的思緒将剛才的想法理清一遍,确認沒有更改之處(可能是暫時)便停止工作,大腦重新歸于放松,我閉上眼睛,耳邊萦繞着宇多田的聲音。

二十分鐘後,睡眠的大衣再度将我包裹在舒适的黑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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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來到采訪環節,有請我們的主人公筱姑娘出場(掌聲)。

問題一:請問你第一樣喜歡的東西是什麽?

筱:星巴克的焦糖星冰樂。

問題二:為自己所喜歡的東西幹過最瘋狂的事情是?

筱:在一天之內把星巴克所有新推出的飲品全部試一遍。

問題三:對你來說世界末日是怎樣的呢?

筱:星巴克倒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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