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星巴克咖啡香的因子飄入我的鼻子,中斷了我的睡眠,我在黑暗中思忖星巴克突然出現的原因。少頃,眼睛睜開,入眼的是男孩正低頭俯視我。
“門沒有鎖。”對方若無其事地抛出這句話,似乎以門沒有鎖上這理由進入別人家是一個正當的行為。
我立即彈起身,發愣地望了一會兒門口。
男孩把買來的早餐放在茶幾上,羊角包、三明治、土豆色拉、兩罐香草星巴克。我被挑起了食欲,走進洗手間洗漱一番,用洗臉奶把臉認真地清洗一遍。
折回男孩身邊坐下,擰開星巴克的瓶蓋,我發現昨晚喝剩了一半的星巴克,被人遺棄地孤零零站在茶幾上。我喝了兩口咖啡,咬了一口羊角包,味道不錯,應該是剛出爐不久。
對方也喝了一口咖啡,打開裝着三明治的盒子,取出一塊,然後一層一層地放入嘴裏,每吃完一層,便喝一口咖啡,我想起自己吃三明治時幾乎沒有一層一層吃的經歷。
我們默不作聲地吃着早餐,上午燦爛得使人睜不開眼的陽光毫不吝啬地瀉進屋裏,在地板上形成一個長方形的光影,外面傳來公共汽車駛過的聲音,汽車發動的引擎聲,人們的交談聲,甚至還有唱歌的聲音。現在是早上九點四十五分,人們各忙各的事,成年人在工作,學生在上課,家庭主婦(或主夫)準備采購今晚或者接下來幾天的用品和食品,唯獨像我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裏吃着早餐的人,在這個社會上可能是屬于少數部分。
其實我也并不是無所事事,我亦有屬于自己的事情要忙,只是和一般人忙的事情不同罷了。在他們眼中,我是一個沒有工作的游手好閑者,每天除了吃飯、洗澡、上廁所、娛樂、睡覺之外便無事可做,至少沒有硬性的工作需要做,也不需要為經濟方面頭疼,銀行賬戶裏的數目足夠我一輩子維持生活,這還得感謝我的父母,他們離家出走第三天,我的賬戶便多了一筆天降的巨款,無需查明彙錢的人是誰,除了他們之外不會有其他人願意把一筆巨款彙進一個十六歲少女的賬戶裏。
也許我的父母知曉自己永遠不會返回這裏,為了讓我可以繼續生活下去,便用這個社會大部分人都夢寐以求、視之為終生奮鬥目标的錢款保障了我的後半輩子,我自然對父母何以擁有這筆錢一竅不知,我對他們所做的任何事情一無所知,也許我曾經問過,但他們肯定沒有告訴我。在我的記憶中,我問過父母的所有問題中,父母似乎只給予了兩三次的回答,此外我再也想不起父母何時回應過我。
從我出生起,父母一直視我為只是在這個房間和他們一起居住的人,不是親人,不是女兒,只是一個與他們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沒有給予我一個微笑、一個擁抱、一句安慰的話,所有小孩可以從父母那裏得到的一起他們都沒有給予過我一分一毫。如果沒有對他們産生過埋怨和不滿固然是違背常理的。因為我也是一個人,一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通人,因此也和其他人一樣,擁有屬于人類的情感,也和其他小孩一樣,擁有屬于小孩的情緒。對于父母的漠視,我自是感到十分失落和傷心,沒有一個小孩生下來就不想得到父母的關愛,除非是特殊制造的特殊人,我自然不是。
父母看我的眼神與其說是在看一個人,倒不如說是在看一個透明的物品,他們的目光總是穿過我而看向別處,從來沒有停留在我身上停留過。
他們給予給我的,不過是讓我能夠作為一個人類生存下來所需的物質條件和環境條件,我成長的物質和環境的條件可以稱得上是優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随着年齡增大,我不會再感到年幼時被父母置之不理的失落和傷心,當一個人長期生活在一種環境下并習慣之,就不會再因這個環境所帶來的有心理和精神上的波瀾。我早已習慣父母對待自己的态度,習慣了他們毫無表情的臉容、冷漠到極點的眼神,習慣了沒有父母的關愛的生活。
我曾思考過父母對待如此我的原因,得出的可能性只有兩個。第一,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小孩,即使結了婚也絲毫沒有要小孩的念頭,也許他們天生對小孩抱有厭惡之感,讨厭小孩的存在,更別提孕育且撫養一個小孩,于他們而言是不切實際的。所以我的出現于他們而言是一個災難,一個打亂了他們原本的生活的橫禍,他們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家夥感到厭惡和麻煩,因為她的到來使他們之前的生活一去不返,他們必須要負起作為父母的責任,照顧她,撫養她成人,如果随意将她送進孤兒院或丢在大街上,是要負法律責任,他們自然不想惹火上身,于是逼于無奈的不得不收下我,用對待入侵者的态度來報複我的出現。可他們不知道我的出現是由于他們自己的不小心而造成的嗎?難道這一切都是怪罪于我頭上嗎?答案肯定不是,但我肯定他們的答案是與我截然相反。
第二,我的到來使他們遭受了極大的打擊,我是一個未婚先孕的産物,如那些老套的情節一般,雙方的父母得知後便施加壓力和逼迫,這是一見不光彩的醜事,他們的父母不能容許有這個孽種存在,必須打掉我,然後斬斷他們的來往,讓他們從此不複相見,可能我的父母當時還很年輕,還是作為學生在學校上課,突如其來的有了一個孩子對雙方父母而言自然是無法接受,至少我覺得很多父母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作為一個學生未婚先孕。可能他們深愛彼此,為了能繼續在一起而公然與父母對抗,私奔遠走,然後在定安這座城市誕下了我。然後我變成了一個他們與父母對抗、維系雙方感情的産物,因為他們根本沒有作好準備、沒有想過一個嬰兒會突如其來地降到他們身上,于是他們原本愉快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失去了父母這頂庇護傘,他們不得不依靠自己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如果沒有我,他們本來可以無憂無慮地過日子,可現在他們卻要為生活的問題焦頭爛額,或許他們曾經不下一百三十遍有過掐死我的想法,可他們最終保持了理智和清醒,我因此得以生存下去。
以上兩個可能性純屬我個人沒有任何依據和線索的猜測和推斷,也許事情的真相與我所想的大徑相庭,也許屬于其中一種情況。但無論如何,我最終都沒有得知真相,他們當然也不會告訴我。他們最終的選擇是永遠離開我,可能是他們再也無法忍受我呆在他們的身邊,他們是選擇我不在家的時候離開的,所以我沒有親眼看到他們的離去,但這對我而言已不重要,無論他們做出什麽決定,都絲毫不會再影響到我。但他們不至于完全喪失良知,他們清醒地意識到我要繼續生活下去,于是給了我後半輩子的生活保障,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稱得上送給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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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慶幸自己沒有因此而心理扭曲、行為不端,我依然能夠作為一個正常人,做正常的事,說正常的話,至少沒有做出這個社會所定義的不正常的事,我擁有正常人的理智和清醒,擁有正常的感情,不傷害其他人,不傷害自己,不給這個社會造成任何一點麻煩。我見過不少與我經歷相似的小孩長大後都走上了歪路,落得一個令人唏噓不已的悲慘的下場。而我仍舊好端端地生活在這個社會上,享受這個社會的一切,從中汲取自己所需的養分。
父母消失之後我沒有通過尋人啓事或者到警察局去尋找他們的下落,我深知他們絕對不希望我尋找他們,我亦沒有這個欲望和心情,更何況這是一件徒勞的、沒有意義的事情。十六年過去,他們沒有回來過一次,他們的身影沒有再出現在四十五號街,而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十六歲少女,我已經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有能力獨自養活自己的三十二歲的成年女性,我已經非常習慣獨自居住的生活。
思考到此完畢,我不再去深究關于父母與我這個問題。我啜了幾口咖啡,吃掉最後一塊三明治,拍掉手中的面包屑,男孩的下唇貼着瓶口的邊緣,雙眼若有所思地盯視前方。
“那天晚上,鐘橋對你說了什麽?”對方指的是鐘橋告訴我她身世和離開我的那天晚上。
我把星巴克捧在手中,感受其冰涼,盯着瓶身上的标志,然後放回在茶幾上。
“即便你是她的兒子,我和她都一致認為你不應該知道。”
對方瞪大眼睛,露出詫異的表情,臉上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憤慨,随即轉為憂郁,男孩垂下雙眼,咬着下唇,跟鐘橋一模一樣的濃密的眼睫毛給下眼皮投去一層好看的陰影。
我挪動身子挨着男孩,把其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對方的肩上,男孩的後頸傳來沐浴露的香味,對方無動于衷地任由我抱着。我輕拍他的背部,對他耳語:“你只要知道鐘橋當妓女絕對不是出于她本人的意願就夠了。”
對方沒有出聲,但呼吸變得急促,身子微微顫抖,我繼續一遍一遍地撫着他的背部,雖然不知這舉動能否給他帶來安慰,但我覺得應該還是可以的。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以及以後,鐘橋始終愛你,她所做的一切絕對是為你好的,她從來沒有做出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你可以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但對于鐘橋你要百分之一百三十地相信。”我鄭重其事地道,“因為她是你的母親。”
男孩把臉埋在我的頸間,雙手抓住我的袖口,沒有說話。
約莫十分鐘後,男孩擡起頭,眼眶微微發紅,我用食指關節擦去他眼角的一滴淚珠,然後彼此額頭相抵,對于這種如此親密的行為,我們倆沒有表現出一似抗拒和尴尬,仿佛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口渴了會去找水喝。
對方的額頭帶着小孩特有的光潤,我不禁想起我在對方這個年齡的時候我的額頭是否也是如此。
對方的呼吸不再急促,恢複了平靜且均勻,臉上的憂郁亦不見蹤影,表情又轉為與之前毫無二致。
“有些事情我是不應該知道的。”肯定的陳述語氣。
“你想通就好。”我笑道。
“我應該一早就想通的。”男孩展現出釋懷的笑容,眼眸微眯,左臉上顯出一個若有若無的酒窩。
“現在還來得及。”
男孩抱住我的脖子,把臉貼在我的肩上,良久,
道:“非常感謝你,筱。”
我們像之前那樣開車兜風,沒有目标地在大街上溜達,男孩的手肘抵在車窗旁邊,窗戶拉下了一大半,目光凝視窗外的景色。晴朗的天空幾乎看不到一絲白雲,偶爾拐進某一條街道再仰望上空的時候才會幸運地瞧見幾絲雪白的雲絮,幾只鳥不時地站在電線杆上鳴叫,馬路上的汽車川流不息地行駛,行人道上充滿了手拿購物袋的人們。湛藍色的晴空使人心情舒暢,之前的不快和郁悶一掃而光,今天是一個适合出行的好日子。
一陣夏日的涼風從車窗吹進,對我們而言實屬一個上天的恩賜,涼風沁人心脾,将積存在體內的郁氣帶出,代之以是質量指數為優的新鮮空氣。
男孩收回視線,打開前面的抽屜,取出宇多田的唱片,然後放進DVD,調到“我是熊”這首歌,這是宇多田唯一一首的兒歌,車內響起了輕快的前奏,随後我們不約而同地一齊唱了起來,這回男孩唱得比上一次好了很多,也許跟歌曲簡單的關系。
“筱,你對我的母親如此了解,可我對你的父母一無所知。”男孩轉過頭望着我的臉。
交通燈轉為紅色,我停下車子,等待六十秒過去。
男孩突兀的問題沒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些許的浪花,沒有心痛,沒有生氣,沒有悲傷,其他任何情緒亦沒有,我俨然不會再被這個問題而影響。
“唔。。。說實話。”我道,“我對他們也一無所知,因為我和他們只有單純上的生物關系,之外什麽也沒有。”
男孩的眉頭上挑,一副懷疑和驚異的表情,仿佛聽到了聞所未聞的不好的事情。
“真實的故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孩微蠕動嘴唇,欲要說話卻說不出,只管雙眸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眼神裏閃過許多複雜的感情,少卿回歸原來的平淡,随後微笑,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就像我平常用手包裹住他整只手般試圖包裹住我的手,但顯然行不通,他整個手的面積比我的小兩倍,于是他選擇握住我五根手指,對方手心的和煦使我感到舒适。
“我很幸福。”對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沒有其他任何意思。”
“了解。”我點頭。我确實沒有對男孩這句話産生懷疑。
一分鐘過去,紅燈轉成綠燈,男孩松開我的手指,視線重新放到外面的世界。
“今天是一個為數不多的快樂的日子。”男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