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沈織雙頰一片緋紅,擡起頭,慌忙解釋道。
發髻上的青絲蹭到了成瑾的下巴,微微發癢,成瑾看了她一眼,對上了她澄澈的鹿眸,心頭似乎有一些沉寂已久的東西在逐漸蘇醒。
他咬了咬牙,似乎在極力驅散那些念頭,随後別過視線,掩去眼底的暗色,将劍擱置在一邊,隔着衣服攙扶着沈織的手腕,将她從身上移了下去。
沈織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不敢多言,因此乖巧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她面上神情無異,但實則大氣不敢出,仿佛做壞事被抓包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握緊拳頭,随後扯了扯袖子,将手心那姻緣符掩在袖子底下。
成瑾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重新阖上了雙目,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時間過得很快,自從沈織及笄後,來府上提親的人更加絡繹不絕了。
沈織心煩不已,而同樣,這府上也有一個人輾轉反側,徹夜難寐。
書房內,沈丞相将茶盞擱在一旁,随後打量着下首的年輕人,問道:“你當真想好了?投軍可不是易事,那戰場上刀劍無眼,況且你現在的身份無根無基,就算去了,也只能是從一個無名小卒當起,你可願意?”
“我心意已決。”成瑾點了點頭,随後看向沈丞相,眼中似乎有些許豫色,“小姐那邊……”
“放心,阿織那邊我自會告訴她的。”他瞥了眼桌上那墨跡未幹的信紙,随後它折好塞進了一個信封中。
“拿着這個去找兵部的李侍郎。”沈丞相将信封遞給成瑾,随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成瑾手指一頓,有些遲疑地接過信封,掃了一眼後,随後握拳,朝他恭敬地行了禮。
走出屋門後,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色,此時已是晌午,天空一片澄澈,萬裏無雲。
他捏緊了手中的信封,随後大踏步向馬廄走去。
“哎喲,吳侍衛,你今天怎麽有空來馬廄了?”
打掃馬廄的李叔看到從不遠處走來的人,放下手中的刷子,直起身來,随後佯裝望向遠處,戲谑地打趣道,“小姐今日怎麽沒有跟在你身後啊?”
成瑾瞪了他一眼,随後用手順了順馬毛,拿起木桶裏的另一個馬刷。
“好小子,無事獻殷勤,說吧,有什麽事?”
李叔雙手抱臂,靜靜地看着他,眼神裏似乎有幾分惋惜。
他本是首輔家的馬夫,但後來女婿在丞相府當差,就給他在這裏謀了個閑職。
往日裏,那憑借詩文和一手好劍術名震長安的首輔小公子酷愛寶馬,在馬廄裏養了不少的好馬駒。
有了好馬自然也需要好的飼養者,這也是李叔和成瑾相識的淵源。
當然,光光是養得好還不夠,李叔養了大半輩子的馬,什麽是好馬,什麽是劣馬,他一眼便能見分曉,這志趣與那小公子相投。
幼時的成瑾非要拜他為師學那相馬之術,這可把李叔吓得夠嗆,他一個無名小卒怎麽敢收首輔的兒子為徒弟,這不是要他折壽嗎?
他雖不接受成瑾的拜師禮,但還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相馬術都教給了他。
後來,他離開首輔府時,十歲的小成瑾還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死活不肯讓他走。
誰知,再見面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少年随着家族的覆滅,從神壇跌落到了塵埃裏。
“我阿姐埋在哪裏?”成瑾繼續刷着馬,一下又一下,最終,一直以來都不敢面對的他,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這……”李叔一愣,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過了半晌才說道,“其實當初……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亂葬崗上的屍體都早已面目全非,我沒有找到小姐……”
當初,看着初到丞相府,身子單薄、目光冷淡無神的小公子,李叔不忍心,于是撒了謊。
“不用說了,我知道了。”成瑾閉上眼睛,五指攥緊馬刷,深呼了幾口氣,心頭似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噬。
面具全非?阿姐那般愛美的女子,怎麽能忍受這樣的折磨……
“不過,那段時日,我聽聞徐公子也去過亂葬崗……”李叔說道。
“徐端儒?”成瑾猛地擡頭看向了李叔,目光灼灼,随後扔下馬刷,從馬廄中牽起一匹馬,随後翻身上馬,朝府外跑去。
……
“你不能進去,你不能進去!”
春香樓的老鸨死死地攔着面前這個來勢洶洶的男子,方才她還以為這小夥子是來尋姑娘開心的,誰料打聽了幾句套出話後,徑直來闖徐大人的房間。
“你可知這裏面的是誰?”老鸨的動靜喚來了小厮,見來了人,她反倒更有底氣些。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這男子,随後斜着眼,有些不懈地道,“這裏面的可是朝中的三品大員家的公子,你一個小厮幹嘛與人家過不去。”
“讓他進來。”
屋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屋外的喧嘩在一瞬之間止住了,老鸨擺了擺手,她幹這種營生最會看人臉色說話,既然貴人都發話了,她哪還有說話的餘地呢?
那些小厮松開手,成瑾拍了拍袖子,随後大步進了屋子。
“聽說你要見我?”徐端儒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他的懷中摟着一個美人,那美人見杯子空了,識眼色地端起酒壺又往裏面斟滿了酒。
徐端儒瞥了一眼,扯了扯嘴角,似乎很是滿意。
成瑾進屋後,視線冷不丁地落在了那女子的側臉上,心裏有一霎的錯愕和恍惚。
那女子察覺到他的視線,頗有些疑惑地看了過去,但下一秒腰肢上就傳來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迫使她回頭。
“阿蘭,我說過,不允許看旁的男子。”徐端儒眯起眼睛,食指輕輕地挑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被喚作“阿蘭”的女子乖巧地點了點頭,随後垂下眸子,不再看他。
她本是這花樓裏的彈琴唱曲的清倌人,一日她被一大官人看上,老鸨逼着她接客,她不願委身給那樣一個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于是逃了出來,走投無路之際被面前的男子所救。
那時,她仿佛拼死一搏,五指死死地扯着面前這個錦衣男人的衣擺,求他救她。
那人起初頗有些失神地盯着她的臉,随後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他給了老鸨一大筆錢,從此,她就變成了他的人,但她仍然住在這春風樓裏。
不過,能安穩度日,她也算知足了。
成瑾的視線從那女子的身上收回,心裏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這個女子怎麽可能是阿姐,阿姐從來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
“成蘭葬在何處?”成瑾擡起頭,對上那人有些迷離的視線。
這個名字似乎勾起了他的回憶,徐端儒松開摟在阿蘭腰前的手,随後直起身來,認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這個陌生的男子。
随後視線凝在了他手腕處一道細小的傷疤上,眼神登時充滿了興味。
方才他酒意上頭,不知為何,就讓人把他放了進來,現下想來,許是放進來了一個大麻煩。
他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襟,随後輕輕擺擺手。
阿蘭會意地起身離去,步态盈盈,經過成瑾身側的時候,眸子仍是低垂的,她從來不會違拗那人的意思。
“請問閣下是?”徐端儒眼睛微微眯起,繼續打量面前這人,眼底帶了幾分審視,其實他的心裏已經有了定論。
“成蘭葬在哪裏?”成瑾不答話,上前走了幾步,随後猛地抽出了佩劍,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刀架在脖子上,但徐端儒紋絲不動地坐在原處,扯了扯嘴角,不急不慢地說道,“阿瑾弟弟,別來無恙。”
“別叫我弟弟,我阿姐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成瑾咬緊牙關,眼尾一片猩紅,在得知阿姐的屍身不知所蹤以及親耳聽到老獄卒的那番話後,他的理智早已在逐漸喪失中。
“怎麽沒有關系,我是她的未婚夫……”
“你住嘴!”成瑾猛地打了他一拳,這一拳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沒有資格這麽說,你早就退了這門親事,你口口聲聲說愛阿姐,想與她攜手一生,但一出事,你們這些人就跑得比誰都快,若不是你親自毀了阿姐最後一絲希望,阿姐怎麽可能會絕望到去上吊自殺。”
徐端儒低下頭,用手背拭了拭嘴角的血跡,随後冷笑一聲,道:“我沒有負她。”
“你敢說沒有負她?退親之事,京城人盡可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怪不得你,但你為什麽要找人去羞辱她,她那麽一個心氣高的女子,你這無疑是殺了她!”
“羞辱?”他猛地擡起了頭,一臉不可置信,随後一把拽住成瑾的衣領,急切地問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成瑾強忍着心頭的怒意,将那老獄卒的話一一道出。
聽完後,徐端儒踉跄了一步,跌坐在地上,面上極盡痛苦之色,随後雙手掩面,叫人看不清神情。
成瑾居高臨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後別過視線。
“青峰山下,有一處桃園,我将她葬在那裏,她素常愛吃桃子,我便尋了這個地方。”
成瑾拾起地上的劍,插入劍鞘,朝他拱了拱手,随即轉身正欲離去,但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回過頭,對着他說道:
“阿姐不愛吃桃子,只是因着慣常是你送的,便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