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已經是七月底,又到月芳的忌日。
月初霖趁着周末,買了張機票回趟老家N市,帶着束花到墓地看一看。
這座城市,不論現在變得如何煥然一新,生機勃勃,在她眼裏,都還是記憶裏泛黃的、頹敗的樣子。
這裏的一磚一瓦,從沒給她留下過任何美好的印象。
就連母親的形象也是嵌在這幅暗黃的圖像裏的。
她很少感受到正常的母愛,對母親的感情裏,恨意更多些。
但母親即便處境艱難,每日都要用辱罵她這個女兒來發洩心中的苦悶,都始終沒有抛棄她。
跌跌撞撞十八年,她總還有吃穿,有學上。
這一點,值得她感激一輩子。
可除此之外,感情匮乏如沙漠的內心實在很難再生出其他溫情。
掃墓不過大半個小時的事。
她一刻也沒久留,直接打車去機場,買了當晚回P市的航班。
N市是東部沿海三線城市,近兩年招商引資,發展十分迅速。
月初霖每一次回來,都能感到機場往來的人更多了。
有三五成群,穿着熱褲戴着遮陽帽的旅游團,有西裝革履,提着公文包推着行李箱的商務精英。
有人擡頭四顧,在偌大的空間裏尋找值機櫃臺,有人發足狂奔,在有限的時間裏争分奪秒。
月初霖望着機場裏形形色色的人,感到一種茫然的寂寥和孤獨。
她沒有行李,只拎了一只包,不緊不慢過安檢,在候機大廳裏,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初霖?”
紀與辭站在巨大的玻璃幕牆邊,有些訝異地喊了一聲。
金絲邊眼鏡配襯衫西褲,手裏還拿着剛剛結束通話的手機,标準的社會精英裝束。
月初霖恍惚了一陣,才逐漸将他這張變得斯文起來的臉和四年前那個風流潇灑的公子哥聯系在一起。
她最近似乎總是遇見和過去有關的人。
舊情人相見,她表現得坦蕩自然,微笑着點點頭,問:“好久不見,來出差嗎?”
紀與辭的驚訝也不過一瞬間,很快将手機塞回口袋,走到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下:“嗯,剛在這邊談了一個新項目,最近要常常往返了。你呢,也有公務?”
月初霖聳聳肩:“我是N市人。”
“是嗎?”紀與辭輕聲道,“我竟然忘了。”
“不是你忘了。”月初霖看他一眼,沒太多表情,“是我沒告訴過你。”
從大學開始,她就很少和人提及關于自己的一切。
和紀與辭在一起的半年時間裏,除了上床,兩人很少聊關于各自的事。
他知道她只追求肉|體的歡愉,她也知道他只想趁着家族聯姻前有限的日子放縱一把。
完全不像普通的男女朋友。
彼時雙方都對這段關系十分滿意,分手時亦平心靜氣,好聚好散。
大廳裏人來人往,聲音嘈雜。玻璃幕牆外,又一架飛機騰空而起。
紀與辭沉默片刻,忽然道:“初霖,我離婚了。”
月初霖看他一眼,唇邊笑意稍淡:“是嗎。”
“今年年初的時候,和平分手。”紀與辭道,“她和一個搖滾歌手在一起了,想離婚,我同意了。”
和舊情人表明自己離異的狀态,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月初霖沒再搭話,用沉默表達态度。
廣播開始播報登機消息,她站起身,淡漠地沖紀與辭點頭致意。
兩人并非乘坐同一航班,紀與辭還要往另一個城市繼續公務。
“初霖。”他跟着站起來,“回P市後,能請你吃飯嗎——沒別的意思,我公司和幾個法語區機構都有業務往來,如果你做口譯,可以接幾個工作。”
月初霖站在玻璃幕牆邊,挑眉看着他,猶豫一瞬,就點頭:“可以,那就先謝謝紀總了。”
她不會跟工作和錢過不去,何況紀與辭已經離婚了,不存在避嫌的問題。
紀與辭笑了,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到時候給你發微信,快去吧,別耽誤了時間。”
登機口的隊伍已經幾乎到頭了,月初霖拎着包轉身進去,沒再看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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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又是連續的五個工作日。
月初霖接了兩個展會的工作,忙了三天,就又閑下來。
到周五,組長老許決定辦一次團建,下午帶成員們去附近的一家擊劍俱樂部體驗一把,晚上又安排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豪華晚餐。
有人問:“這次怎麽這麽大手筆?上面什麽時候變大方了?”
團建的資金一向是公司統一發放,除了每年的旅游外,平時的活動可沒有過這樣高規格的配置。
老許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資金當然還是一樣的,但咱們最近不是拿下了森和的長期合同?人家大集團豪氣,旗下酒店都給咱們特殊折扣。”
這麽一提醒,月初霖才想起來,這家酒店就是森和旗下的。
森和集團規模龐大,橫跨多個領域,但最核心的産業之一,還是當初發家的老本行——酒店、旅游地産。
難得來一趟,組長讓大家有家屬的也可以把家屬帶上。
有幾個同事就提前召喚了另一半,一行人從原本的十幾個擴大到二十多個,浩浩蕩蕩穿過酒店大堂,跟着服務生往預定的包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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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馳越從大門進來的時候,幾乎一眼就看到走在一行人中,往電梯廳去的女人。
一件樣式簡單的墨綠色通勤連衣裙,腰間高高收起,将她美好的曲線柔柔包裹着,長到膝蓋的裙擺下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腿,踩在細細的高跟鞋裏。
濃密柔順的波浪卷發,水光潋滟的妩媚杏眼,飽滿欲滴的豔麗紅唇。
笑着回眸時,将風情萬種演繹得淋漓盡致。
那種成熟的,充滿殺傷力的美,看得人心口都像中了一箭。
這四年萦繞在夢裏的烈焰玫瑰突然具像化,真實得讓人想撕開她美麗光鮮的皮囊。
郁馳越忍不住扯了扯領口。
身邊同行的發小韓介衡不動聲色看他一眼。
“郁總,韓總。”大堂經理親自來問好,引得往電梯廳走去的那一行人也停下腳步,往這邊看來。
都是熟人。
“韓總,真巧,在這兒遇上了。”老許先帶着人過來問好。
“是啊。”韓介衡眼睛往他身後跟着的員工一瞄,“公司聚餐?”
“可不,托您的福,最近業務不錯,就帶着大夥兒來放松放松。”
韓介衡微微一笑,沖身邊的郁馳越示意:“這位就是森和的郁總,上次給你介紹的客戶,應該還沒見過吧?”
韓介衡是他們的老客戶,因為對他們的工作滿意度一直不錯,所以時不時會介紹身邊的熟人過去。
老許趕緊上去打招呼。
森和那邊對接業務的另有他人,他還沒見過森和的高層。
郁馳越和人握了握手,目光卻看向旁邊的月初霖。
月初霖只好走近,含笑望過去:“郁總,您好。”
可她過來了,郁馳越偏又淡漠地移開視線,仿佛沒聽到似的。
同事中已經有人眼神變得異樣。
月初霖保持着笑容:“我是上周給您做翻譯的月初霖,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
這話只是客套,其實連問句都算不上。
可郁馳越居然就這麽淡淡地打量她一眼,冷冷道:“不記得。”
這下,她的職業微笑也有些維持不住了。
“郁總貴人多忘事。”
她勉強擠着笑容,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幾分諷刺。
這麽記仇,她不就是說了句“裝不認識得好”?
身後的許媛忽然陰陽怪氣地開口:“咦?上次明明說,因為我們初霖長得太漂亮了,以後再也不要她翻譯呢,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不用月初霖說什麽,老許已經先回頭瞪了許媛一眼,警告她不許在大客戶面前胡言亂語。
許媛悻悻閉嘴,拉着男朋友周琦浩的胳膊偷偷轉頭翻了個白眼。
郁馳越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絲困惑,卻沒解釋。
韓介衡的目光在幾個人身上轉了一圈,打圓場道:“還有這種事?哪有因為漂亮,反而不要的道理?肯定是弄錯了,應該是以後都指定要月小姐翻譯才對,阿越,你說呢?”
郁馳越依舊沒說話,似乎不想就一個小小翻譯的事多費口舌,卻也沒否認。
老許察言觀色,立刻一拍手:“韓總說得有道理,一定是誤會,誤會。”
郁馳越看一眼腕表,道了聲“抱歉,失陪”,示意大堂經理好好接待後,就和韓介衡先走了。
一行人這才進了預定的包廂。
王珊珊和另外兩個資歷尚淺的同事招呼服務生給大家端茶倒水。
席間有人提起郁馳越。
“這個森和的郁總真是年輕,看樣子才二十出頭吧?”
“是啊,不光年輕,還長得帥,明星似的。”
“哦,財經雜志上有過他的訪問,好像還是牛津畢業的呢。”
“這也太拉仇恨了吧!有的人就是生在終點。”
“自信點,牛津的也不一定是學霸,你要是有這個錢,給牛津捐棟樓,保證錄取。”
話題很快轉移到某某的七拐八繞的親戚家的孩子花錢上了某名校。
月初霖和大家聊了一會兒,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出來後沒直接回去,而是轉個方向,穿過裝潢得富麗堂皇的走廊,停在盡頭的抽煙區,點了支煙。
包廂內并不禁煙,因此這裏正經的抽煙區反而沒什麽人。
她一個人靠在窗邊,望着外面的夜色,靜靜出神。
再回去的時候,電梯口再次出現熟悉的身影。
這次,郁馳越身邊沒有其他人,只是站在轉角處,冷冷看過來。
月初霖腳步不停,淡淡一瞥,沒看到他似的徑直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