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必回頭,僅憑這道清冷疏闊的嗓音,月初霖就認出了背後的人。

不知怎的,被兩種語言塞得滿滿當當的腦袋一下子變得冷靜,所有張牙舞爪跳起來的煩躁都被一抹雪山月色撫平了。

她攏了攏頭發,轉過身去,還沒開口,大堂經理已經喊出聲:“郁總。”

郁馳越最近在這附近的新項目考察,正好暫住在自家旗下的酒店中。

他點點頭算應答,目光卻看着旁邊的月初霖。

大約是來得及,她今日素面朝天,連口紅也沒有抹。

兩片豐潤的唇瓣露出嫩粉的底色,相較平日的成熟妩媚,竟然有幾分嬌俏可人。

她似乎才洗完澡不久,長發比平日更加蓬松,臉頰也飽滿瑩潤。甚至有淡淡的芬芳,在酒店大堂被冷氣覆蓋的空氣裏無聲蔓延,編織出細細密密的網。

注視之下,她露出公事公辦的笑容,沖他打招呼:“郁總。”

目光交錯,又各自移開。

好像只是點頭之交。

大堂經理三言兩語将事情說清楚。

她新上任不久,今天算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突發事件,再訓練有素,也總有些露怯。

郁馳越并未評價她的工作,只是吩咐:“這位先生今日點過的所有餐食的清單和原材料都準備好了嗎?一會兒就醫,如有需要,及時提供。”

大堂經理點頭:“清單已經準備好了,原材料缺了幾樣,因為已經過了餐點,有部分材料已經銷毀。”

郁馳越看一眼腕表上的時間,走近兩步,直視月初霖:“麻煩月小姐幫我翻譯一下,請幾位客人稍安勿躁,今天發生的情況,酒店都會承擔起相應的責任,給客人們一個滿意的解決方案。”

月初霖點頭,有條不紊地轉向幾個老外,先介紹郁馳越的身份,再将他方才的話一一翻譯。

幾個人這才徹底鎮定下來。

幾分鐘後,司機也趕來了,載着月初霖和安東尼兩個,趕往紀與辭提前聯系好的醫院。

挂急診、面診、做檢查,一系列流程下來,醫生很确定地說:“急性闌尾炎,有化膿現象,必須住院接受手術。”

接着,又是預繳費、辦住院手續。

盡管紀與辭那邊也派了一位姓吳的經理過來幫忙,可月初霖是翻譯,一步也離不了。

等将安東尼送進手術室,已經是後半夜。

吳經理拿着電話出去了,司機則幫着到附近購買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

手術室外,空蕩蕩的走廊上,月初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等待。

熬了大半夜,一靠到椅背上,便有困意襲來。

**

郁馳越在後半夜趕到醫院。

這件事本與他無關。

森和旗下酒店無數,即使發生在眼皮底下,也該走酒店內部流程處理,斷沒有要他這個集團領導插手的道理。

所以,方才詢問醫院情況的時候,大堂經理才會覺得奇怪。

他沒立刻過來,而是等到聽說已經辦好住院手續的時候,才開車過來。

深夜的醫院沒有太多人進出,他走近住院部,先打了幾個電話,問清手術地點,才坐電梯上去。

長廊裏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身影,孤伶伶坐在牆邊的椅子上。

雪白的牆,刺目的燈,還有消毒水的味道,襯得半阖着眼的她有種伶仃的美。

她總是美得極具攻擊性,從他第一次在游艇上見到她時,就是如此。

這時候的她,好像不經意展露出了另一面。

他刻意放輕腳步,慢慢走到她面前,擋住她頭頂那一束刺目的白光。

到底還是把她驚醒了。

“郁總?”濕漉漉的眼睜開,露出一片紅血絲,還有幾分詫異的情緒。

“累了就睡一會兒吧。”

他側過身,擡頭看手術室外的指示燈。

“沒事。”月初霖已經迅速清醒,站起身,“手術頂多半個小時。”

她沒問他為什麽過來。

他也不解釋,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似乎打算和她一起等。

吳經理打完電話,匆匆回來,看到郁馳越的時候,愣了一下。

“月小姐,紀總剛下飛機,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您可以先回去休息了,剩下的事,紀總會親自過來處理。今天給您添麻煩了,改日紀總會親自向您致謝。”

他說着,看一眼旁邊的陌生男人,遲疑道:“是否要準備車送月小姐回去?”

月初霖還未回答,郁馳越已經先替她婉拒了:“不用了,我送她回去。費心了。”

月初霖挑眉看向他。

吳經理看看兩人,露出了然的表情:“好的,二位一路上小心。”

郁馳越先轉身走了。

月初霖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沒動。

他停在半道,轉過頭來,就那麽靜靜看着她,也不催促。

她忽然笑了,一種了然的,明晰的笑,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

車停在露天停車場。

幾個小時過去,原本晴朗的夜空變得沉悶,濃厚的雲層壓下來,預示着一場大雨降至。

一路過去,郁馳越要給她開車門,卻被止住。

她從包裏摸出煙和打火機:“介意我抽一支嗎?”

郁馳越把手從車門上放下來。

一小簇火苗從打火機頂端冒出來,燒出一團橙紅色,悠悠升起煙霧。

她的臉掩在煙霧背後,變得模糊不清。

一種塵俗的,頹然的美,像個巨大的黑洞,将周遭一切事物統統吸引進去。

郁馳越深刻地感覺自己被蠱惑了。

她隔着煙幕,似笑非笑地看他。

“郁總大老遠趕來,不打算說點什麽嗎?”

他低頭注視着她,一步步走近,将她困在自己和車門之間,眼底的濃黑如墨。

“等會兒再說。”

他一手撐在車門上,一手扶住她的半邊臉頰,俯身吻了下去。

她沒有推開他,只是閉上雙眼,仰頭與他親吻,夾着煙的那只手懸在半空中。

煙灰零零落下,飄散在夜色裏。

頭頂壓着的沉沉的雲也撐不住了,點點雨珠落下,短短幾秒鐘,就演變成瓢潑大雨。

吻在一起的兩人被淋得渾身濕透,卻仍沒分開。

燃到一半的煙被雨澆滅,打落在地上。

撲面而來的潮氣裏,還有她身上夾雜着煙草氣的芬芳。

她是坦然的,游刃有餘的。

他是笨拙的,橫沖直撞的。

是一陣被風雨聲淹沒一半的手機鈴聲将兩人拉回神。

她伸手推他。

他猛地拉開車門,将她塞進副駕駛,再繞到另一邊坐進去。

鈴聲停止了。

雨落在車頂,落在車窗,乒乒乓乓響着,讓月初霖無端想起家鄉的青磚黑瓦。

車門關上,車廂裏好像是一座孤島。

她坐在座椅裏,卷曲的長發變得濕軟,大半垂在肩頭,幾縷貼在頰側。

墨綠的絲綢連衣裙也蔫下去,勾勒出模糊的線條。

郁馳越移開視線,将紙巾盒放到中間:“沒有毛巾,先用紙巾擦擦吧。”

月初霖看着濕淋淋的裙子,橫豎也擦不幹,幹脆只将臉上、發鬓、胳膊擦幹,便不動了。

郁馳越解了兩顆扣子,不顧襯衫的衣袖還在滴水,發動車子,開出醫院。

月初霖報了地址後,拿出手機,看清剛才是紀與辭的來電,給他回了消息過去。

兩人都沒提剛才的吻。

好半晌,郁馳越忽然開口:“那幅畫,收到了嗎?”

月初霖愣了一下,沒直接回答,而是沖他手機示意一下:“加個微信?”

車恰好在紅燈前停下,郁馳越默不作聲地打開微信,和她加上好友。

下一秒,她發起轉賬,4988,恰好是那幅畫的尾款。

“畫我收到了,謝謝郁總的好意,錢得還給你。”

郁馳越眼神一凝:“理由。”

月初霖笑笑,眼神與身上俱是濕漉漉的:“郁總為什麽送我畫?今天又為什麽趕到醫院來?”還有剛才的吻。

郁馳越不說話。

都是成年人,有些話不必明說,心中自有分曉。

她的意思十分明了——不接受他的示好。

昏暗的車廂裏,月初霖的手機再次亮了,是紀與辭發來信息,囑咐她好好休息。

她低頭回複信息。

讓人有種錯覺,好像剛才在瓢潑大雨裏同他接吻的,是另一個她。

她總是率先抽身的那一個。

有什麽東西迅速冷卻下來。郁馳越深吸一口氣,夏末的潮濕中居然有一股寒意,順着他的喉管淌進去。

他克制不住想要說些什麽。

“你想多了。”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而已。我以為,上次是我誤會你了。”

月初霖愣了愣,明白他說的,是之前對她出言不遜的事。

她剛想說什麽,卻聽他忽然冷笑一聲,語調也随之變得冷漠又刺人。

“不過,也許我說的沒錯,你本來就是個随便的女人,随随便便和人上床接吻。”

月初霖出乎意料地沒覺得生氣,只是靜靜看向窗外的夜色。

“也許吧,我的确不是什麽好人。”

遠處市區的摩天大樓還亮着絢麗的燈,附近的居民區卻統統沉浸在黑暗裏。

這世界有些割裂。

雨來得急,去得也快,車開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已經停了。

月初霖解開安全帶,卻沒有立刻下車,而是輕聲道:“四年前那晚,我一直欠你一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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