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木質的階梯下,?郁馳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現在這裏,面無表情地看着棧道邊的兩人。
月初霖皺眉,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往後退一步,?深吸一口氣,?調整好面部表情,?淡定地沖儲開濟點點頭:“儲先生走好。”
說完,轉身沿着棧道快步離去。
有郁馳越在場,?儲開濟這才克制住自己的失态,沒再追過去,慢慢找回平日的風度,勉強笑道:“馳越,早和你說過的,不用親自過來的。”
兩人在S城經過幾次商談,已經就新項目初步達成合作意向,?這次儲開濟親自到P市參加行業峰會,也是想趁着這個機會,到森和總部露個臉。
郁馳越會過來,原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他沒想到,會讓人看到這樣一幕。
郁馳越從棧道上那道已經快消失的背影上移開視線,?淡淡道:“應該的。”
有服務員開着觀光車經過,?停下将兩人帶上,一路送至餐廳。
“我和小滿剛剛到這兒,想打電話告訴你不用等了,?可你沒接。”舒玉卿帶着兒子儲滿願迎上來,先和郁馳越打招呼,又笑着埋怨,?“小滿都餓了。”
儲開濟笑了笑,摸了把額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出了滿頭的冷汗。
“以後不用等我,你們母子兩個顧着自己就行。”他拍拍兒子的腦袋,笑起來時,完全是一副慈父的模樣。
十三歲的男孩,長得已經和舒玉卿差不多高了,可因為身體病弱,常年待在屋裏,皮膚蒼白,身材瘦削,渾身上下透着一種纖細少年的脆弱感,令人忍不住心疼。
一家三口和睦溫馨,并排走進餐廳,到準備好的餐桌邊坐下。
儲開濟請郁馳越也一同坐下吃飯,卻被拒絕了。
郁馳越冷眼看着這一家人親密無間的樣子,冷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招呼後,便轉身離開了。
舒玉卿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轉頭問儲開濟:“郁總怎麽看起來情緒不太好?剛才你們起争執了?”
儲開濟坐在桌邊,正有些出神,聞言擡起頭,愣了片刻才明白妻子在說什麽,勉強笑着搖了搖頭:“沒有,我能和他起什麽争執?你別多想。”
**
月初霖迎着風,在夜色裏走了許久,直到高跟鞋将腳跟磨得痛到走不動了,才慢慢停下,走到路邊,搭上觀光車往回去。
風吹在身上更冷了。
她忍不住瑟縮一下,雙臂輕輕環抱起來,久久不能回神。
“儲開濟”這三個字,始終在腦中盤桓不去。
其實,很小的時候,她也像很多單親家庭的孩子一樣,問過月芳無數遍,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
每次迎接她的,都是月芳歇斯底裏的斥罵和痛哭。
她從最天真無知的時候問起,一直問到上學懂事的時候。
識字以後,她從學校閱覽室裏僅有的破爛的書本裏,逐漸見識到外面的世界,也開始明白,很多事情,不一定有答案,又或者,那個答案會讓人更痛苦。
她不再好奇,自己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而是學會了在沉默中讓自己遺忘。
直到母親去世的時候,她獨自在家收拾遺物,這才從諸多蛛絲馬跡中,尋找到關于那個男人的印記。
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只有在母親的舊書信裏,老照片裏才出現過。
她一直記得那三個字,也記得那張泛黃的照片裏,溫文爾雅、英俊貴氣的男人。
雖然覺得厭惡,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确和他長得有那麽幾分相像。
月芳生得雖美,卻更多的是江南水鄉女子的溫柔小意。而儲開濟則高鼻深目,五官立體。
兩個人的特點在她的身上被糅合到一起,既有精致細巧,又有濃豔立體。
可惜這兩個生養她的人,沒一個能稱得上合格的父母。
離開N市後,她曾查過“儲開濟”這個人,得知他是國內某知名老企業家的獨子,早已結婚成家。
也許當年和月芳在一起,不過是貪圖一時新鮮罷了。
對他們那種人來說,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頂多一兩年的工夫便忘了。
對月芳、對她來說,卻意味着一輩子的痛苦。
“月小姐,已經到了。”
觀光車在客房樓下停穩,服務員禮貌地出聲提醒。
上一回來,她住的是獨棟別墅,這次陪客戶來,住的是普通客房。
“謝謝,辛苦了。”
月初霖沖服務員微笑,下車走進大樓,內心逐漸恢複平靜。
也不過是個陌生人罷了,沒必要放在心上。
電梯很快載着她上樓。
長長的走廊裏鋪着花紋繁複的地毯,将腳步聲完全掩蓋住。細細的高跟鞋踩在上面,仿佛行走在雲端。
月初霖不過走了幾步,便停了下來。
她的房間門口,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正背靠着門,側對着這邊,微微低頭,似乎在等人。
不必想,顯然是在等她。
郁馳越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轉頭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郁馳越。”她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最後在自己的房間門口停住,“你又想幹什麽。”
她的語氣實在稱不上多好。
郁馳越的臉色僵了僵,原本已到嘴邊的關心話語一下被堵住了。“來看看你而已。”
他緊抿着唇,語氣也格外生硬,說完,像還覺得不解氣似的,又忍不住譏諷道:“想不到那個年紀的男人也和你有牽扯。”
這話裏的刺,實在尖銳了些。
月初霖也沒心情遷就他,只當他老毛病又犯了,直接冷笑一聲,轉頭睨着他,語氣平淡道:“是啊,這樣的年紀,還是有家室的,居然和我有牽扯。郁馳越,是不是覺得很失望?”
空蕩蕩的走廊裏,即使做了充分的減噪設計,兩個人說話時,伊人下意識壓低嗓音。
只是,話裏夾帶的火藥味卻半點不少。
郁馳越的臉色更難看了,漆黑的眼底也蒙了一層倔強的冰霜,似乎要把自己僞裝起來。
“我從不為不值得的事情失望。”
他執意要将這話頂回去,一時令氣氛更加劍拔弩張。
月初霖深吸一口氣,也不覺得生氣了,只是心底一陣憊懶,再不想多糾纏下去。
她從包裏找出房卡,拿在手裏,卻沒直接開門,而是擡起頭直視着他,語氣淡漠道:“抱歉,讓你覺得不值得了,儲開濟和我沒什麽牽扯,他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
說完,也不顧郁馳越表情的變化,沖他揚了揚手裏的房卡,便直接開門進去,當着他的面,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一道薄薄的門板,将兩個人深深隔開。
也不知是不是森和選用的建材品質太高,隔音效果太好,月初霖背靠在門板上,等了許久,也沒聽見外面傳來任何動靜。
她平複一番心情,才慢慢轉過頭去,透過門板上的貓眼往外看。
原來不是隔音太好。
郁馳越還正在門口,一動不動,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貓眼觀察到的空間有限,月初霖看不真切,可隔着那一小片玻璃,也能感覺到空氣的凝滞。
郁馳越也好像才從思緒中回神,忽然擡頭看一眼房間門,停頓片刻,才轉過身慢慢離開。
走廊再次變得空蕩蕩。
月初霖長舒一口氣,轉過身背靠着門板一點一點滑坐下去。
包就在手邊,屋裏燈也沒開,她摸着黑從包裏找出打火機和煙盒。
啪嗒一聲,打火機的火苗在黑暗裏竄起來,點燃煙頭。
一簇橙紅色的火光就這樣在寂靜的黑暗裏靜靜燃燒。**
第二天一早,月初霖便在餐廳吃完早飯退了房,陪客戶一起回市區。
她當然沒再看到儲開濟,更沒遇到郁馳越。
只有退房的時候,大堂服務員讓她稍等,很快從前臺底下捧出一束玫瑰送給她:“這是郁總特意吩咐留給月小姐的。”
客戶驚訝不已:“月小姐昨天遇見朋友了?竟有人給送花。”
月初霖沖服務員笑了笑,淡定地接過玫瑰,沖客戶道:“沒有,是酒店的某個工作人員打擾了我徒步。”
客戶當然不信這樣的話,只當她不願透露實情,也不再追問,只是開玩笑道:“那這位工作人員向你道歉也不太誠心,連本人都不露面。”
倒是一旁的服務員,臉色稍有震驚,努力往下壓了壓,才沒露出破綻。
回到市區的時候,剛好已經到了上班時間。
月初霖直接去公司報到,開始為下一單工作做準備。
低落和壓抑的情緒通通只能留給昨天,至于工作,依然半點不能馬虎。
只是,她發現今天旁邊座位上的王珊珊沒來,似乎請假了。而辦公室裏的其他同事間,則彌漫着一種奇怪的氛圍,好像大家發現了什麽獵奇的秘密一般。
一直到中午午休的時候,月初霖和同事們一起出去吃飯,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行政那邊的人發現的,說是跟了一個已經結婚的男的,這男的還是靠老婆家裏的資助才發家的。”
“可不是?搞了半天,還是自己的客戶。她做這種事,也不怕被人家老婆發現。都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了,怎麽不知道要點臉。”
“我想起來了!初霖,那個客戶還是你介紹給她的呢,當時就來追過你,你看不上的。”
月初霖從他們的話裏聽出端倪,皺眉道:“你們在說什麽?”
“王珊珊啊,那個邵總記不記得?她跟了這個男的,有婦之夫!”
另一個組的一位女同事回答了她的話,語氣聽起來十分八卦。
“是嗎。”
月初霖笑了笑,不大感興趣地回了一句。
幾個同事顯然還有繼續讨論下去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一頓飯吃得不消停。
月初霖聽得不耐煩,幹脆草草吃了兩口,便先起身離席,回辦公室準備下一個單子。
一整天,她都能感覺到身邊的同事們明裏暗裏在議論這件事。
公司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平時成成有各種八卦到處流傳,但到底都是高學歷人才,很少出現那些令人咋舌的傳聞,好不容易有了一樁事,當然能成為所有人的談資。
月初霖心裏覺得不妥。
她雖然看不上王珊珊這樣的行為,但也不覺得就應該任由大家這樣惡意揣測。
下班的時候,她忍不住發了條信息過去:“你這幾天還好嗎?”
王珊珊沒回複,倒是第二天一早便準時來上班了。
月初霖敏銳地察覺她的臉色有幾分蒼白,雖然被粉底蓋住了,卻依然顯得有些無力。
她沒多說什麽,只是沖月初霖笑了笑。
這樣的狀态,倒比預想的好多了。
月初霖沒再問,只做不知道這些事,更不曾參與讨論。
這時候的難堪只是一時的。
同事們雖免不了好奇和有色目光,可身為社會精英,總還是要顧及面子。
這事議論一陣也就過去了,不過幾天後,一切便又恢複正常。
月初霖的生活也恢複到過去的一潭死水。
她依然沒有和郁馳越聯系,那天的花插進辦公室的花瓶裏,沒多久便枯萎發黃,被保潔清理幹淨了。
就像她的每一段關系,總是有一個極短的保鮮期,過了時限,便飛快地走向消亡。
她不知道和郁馳越的關系到底停留在哪一步,又或許已經被他單方面結束了。
無論是哪一種,她都覺得問心無愧,至少,這一次不是她不辭而別。
四月,P市終于有了暮春時節草木之間濃郁的香氣。
月初霖挑了一個周末的晚上,跟着江承璟到熟悉的夜店喝酒。
年初到現在還不滿兩個月,江承璟已經又迅速地談過一次戀愛并分了手,這一回,便是要痛痛快快喝一杯。
月初霖興致勃勃,坐在卡座裏,連吧臺都懶得去。
江承璟察覺不對,也顧不上自己玩兒了,幹脆拎着酒杯從對面坐到她身邊,一手勾住她的肩膀,問:“怎麽了?悶悶不樂的,真和郁家太子分手了?”
“也許吧。的确有一陣子不聯系了,大概被我氣走了。”她聳聳肩,看起來不甚在意,倒是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裏的那個“真”字,“你聽說什麽了?”
“倒也不至于。你還沒那麽有名,我畢竟和郁馳越、韓介衡這些人混不到一個圈子。不過,看卻是會看的,已經很久沒見你跟他在一起了,甚至連打電話的時候,你也幾乎不再提他了。”
月初霖愣了一下:“難道過去我在電話裏時常提他?”
江承璟仔細回想一下:“也不是,但過去,我提郁馳越的時候,你也會順着多說一兩句。可最近,你基本都是回避的。”
月初霖有些不贊同:“分手了,當然要回避。”
“不不不,以前那些男人,你哪個不是分手了也能和我讨論誰的資本更足,誰的癖好更合你胃口?”
“初霖,你不對勁。”
這是一個陳述句,月初霖竟也沒有直接反駁。
她似乎的确有些不對勁。
只是,這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并不願意承認,更不願意反思罷了。
正出神間,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月初霖拿出來一看,竟是王珊珊打來的電話。
兩個人現在已經走得不太近了,私下裏許久未通過電話,也不知現在怎麽突然來了一通。
她心中覺得驚訝,手上的動作倒是沒停,直接按了接聽鍵。
還沒等說什麽,對面便傳來王珊珊緊張的聲音:“初霖,能不能麻煩你幫幫我?”
“出什麽事了?”月初霖察覺不對,用手擋住手機聽筒的位置,盡量将夜店裏節奏感十足的音樂抵擋在外。
那頭的王珊珊卻已經帶上了哭腔:“他老婆知道了,現在要帶人來醫院,說要給我點教訓,我、我媽還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