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簡朔(四)
枯燥的行程每日重複,如此這般熬到了演出當天。
谷茜忽然和淮栖說自己搞到了一張邀請函,想要和他一并同去,淮栖欣喜地答應了。
慶典開始前的聚會上,盡是些“上流”人士穿梭的身影。谷茜的目光在其中流轉,淮栖問她在找什麽人,谷茜連忙用好奇搪塞了過去。淮栖猜測大概是她自己的某位朋友,自己并不熟悉,于是沒再追問。
按照邀請函上附送的節目單,無人機秀是開場預熱,而淮栖總是有約會早到的習慣,在開始前的一個小時就到了劇院,找了個安靜無人的位置盯了一會兒手機。十分鐘前,郭翹楚和簡朔同時給他發了消息。
簡朔:“交通不方便的話,翹楚可以去接你。”
郭翹楚:“小寶貝,要不要我待會去接你?我開簡哥的車。”
淮栖各自發消息回複了一句:“我已經到了。”
簡朔的聊天界面沒有動靜,郭翹楚回複裏連發兩個問號道:“??不是吧這麽快,簡哥應該還在開場準備,我去和他說一聲。”
淮栖:“既然在工作,就不要打擾他了。”
郭翹楚:“沒關系,你無聊的話找到二層一號廳,直接進去找他就行。”
身邊的谷茜說想要單獨出去一趟,淮栖以為她是要去見那位朋友了,便提醒她注意安全,不要迷路了。
原地剩下淮栖一人,周圍的陌生人似乎越聚越多,這裏已經不再是社恐的避難所了。在西裝革履、衣香鬓影的成年人之中,淮栖從仿佛鋪了針氈的座位上尴尬地離開。
他不知何去何從,想先聽郭翹楚的話去二層看看。走之前他找到了這裏最顯眼的一處雕像,給谷茜拍了個照,消息說,一會兒可以在這裏集合。
谷茜給他發了一個 OK 的手勢。
二層更多的是佩戴着工牌的人員,淮栖邊走邊張望,找到了簡朔。
黑色高領毛衣外是一件寬松的赭色襯衫,下擺在腰間只束了一邊,另一半随意地耷散着。他的腰間系着兩指寬的尼龍帶,用以存放一只對講機。他這番穿着純屬無意,但卻比刻意的穿搭更考驗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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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朔的左耳挂着一只黑色的藍牙耳機,那裏面大概是對講機傳來的內容。他聽一會就會揉一揉睛明穴,蹙起眉間的生出許多愁意來。
淮栖一歪頭。
簡朔穿襯衫的樣子有很強的簡一蘇既視感。但一蘇沒有像這樣皺過眉。
淮栖輕着步子走過去,簡朔正在一份表單中改畫着什麽,他頭也沒擡地對來人說了一句:“去找 012 號符西,他那裏有備份數據。我不希望類似失誤再出現。如果有,還是去找他,上交你的工牌。”
聲音平淡,沒有太多冷冽和嚴厲的聲調,但卻有一種冥冥的壓迫感。
他說完,将改後的表格遞給走來的一個工作人員,說道:“這個打印三份,給剛才進行糾錯報告的個人發過去,臨時用。”
淮栖猜出可能有人不慎出了什麽棘手的錯誤,而專注的簡朔錯把自己當做了他。
淮栖沒有出聲打擾他,用手機消息聯系到了符西,到他所在的位置拿到了存放數據的 U 盤。符西見是他來拿,臉上還浮現出些疑惑之色。
回去的時候,簡朔的神色稍緩一些了,淮栖走上前去,道:“學長,這是數據。”
簡朔聞聲接過 U 盤,擡頭,看見淮栖時,錯愕了一小會兒,道:“小淮,你怎麽在這兒。”
淮栖蹭了一下鼻尖:“翹楚哥說,可以來找你。”
“我太投入了……”簡朔攥了一下 U 盤,聲音的溫和程度與方才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露出一個微笑,道:“抱歉,并不是對你……”
一個男生急忙趕來,在簡朔面前低着頭道歉。簡朔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将 U 盤遞去。淮栖猜他就是那個犯錯的工作人員,望着他遠去之後,簡朔在旁對淮栖道:“其實你剛才完全可以提醒我的。”
“沒關系的。”淮栖道,“算起來也我是你們的一份子,雖然是‘預備役’。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我也可以來。”
簡朔一笑,他擡起手來,大約是下意識地想伸到淮栖的頭頂,但在半空滞住,及時縮了回來。他道:“我一會兒才忙完。可以先到三樓休息區等我嗎?”
“哦。”
簡朔将自己的工牌摘下來,挂在淮栖脖子上。說:“上樓的時候可能會有人攔着,你只要将工牌給他們看就好。”
“好。”
三樓是個無人之地,可以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
空地上擺放許多設備和道具,淮栖小心翼翼地繞過去,休息區面對着巨大的落地窗,可以将劇場外的景象一覽無餘——生長着霓虹燈的大廈、廣場、河流充斥在透明隔閡之外。
淮栖向外望了一會兒,盯着玻璃上自己的隐約的倒影發呆。表演大概快要開始,可同行的人不在身邊,簡一蘇也什麽時候才能出現。
淮栖猶豫着給谷茜發了一條消息:“谷同學,你現在在哪兒。”
……
谷茜點開消息欄,看到了淮栖的詢問,打字回答道:“很快,我一會兒就回去找你。”
淮栖說道:“如果開始了的話,你可以先找一個視角開闊的地方先将表演看完。不用急着回來。”
谷茜心不在演出,她在輸入框裏打了一個“沒事”,點了發送,将手機掖了起來。
她的手裏拿着一個裝着金粉的透明塑料罐。如果淮栖在她身邊,一定會認得出,這是聞道長第一次捉附身小鬼時,在陳名潛額頭上抹的金粉。
這同款金粉叫作“趕魄”,是簡一蘇給她的。
那日在八教樓頂,簡一蘇讓她幫的忙很簡單——在開場前離開淮栖一個小時,在收到他的提示之後,将趕魄抹在一個人的身上。而後無論發生什麽,都要找一個合适的理由圓過去,把淮栖安全地帶回家裏。
當簡一蘇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谷茜終于明白自己對簡一蘇的熟悉感來自于哪裏了。
谷茜雖然對校內名人了解不多,但那個人的“出圈”程度至少能她都有所耳聞。
簡朔。
她有讀過這人的訪談文章,還做過他的那期大學習。
“重點不是這個。
重點是,簡一蘇和簡朔居然還有着什麽關系。
關于這個淮栖并沒有和她提過,可能淮栖就沒把簡一蘇和簡朔的關系往玄學方面想過,一直覺得他們只是兩個十分相似的人,只是一個死去,一個活着。
但谷茜覺得并沒有這麽簡單,原因是他手裏的這盒金色趕魄。這明明是驅散附身之物的法器,為什麽要簡一蘇會要求自己去将他抹到簡朔身上。
谷茜一頭霧水地打開金粉的蓋子,使它的幾絲氣味飄過鼻尖,鑒定了一下真假。
這時候,從他身後急忙跑過去一個男生,一邊抱着一大捆藍玫瑰,一邊朝電話裏氣喘籲籲地說着:“我怎麽知道小淮這麽早“呼,這麽早就來了,我這不是沒接到嗎,要給的東西也都沒給成“我到大劇院了,你現在在哪兒,我把東西給你送過去,現在你親自給他也來得及。”
“啊,頭疼不會又犯了吧“行了簡哥,你別扯什麽專注不專注的,就算藥有催眠的副作用,也比你腦袋疼着忙一晚上強,”男生聲音裏摻雜着擔憂,他道,“藥我給你送去,要是覺得忍不了可以下次。你要是暈過去就全完蛋了。”
谷茜眨了眨眼,往那男生奔走的方向望去,鬼使神差地也跟了過去。
男生在等電梯的時候停下腳步,說:“淮栖這小孩很乖的,你千萬別着急和他慢慢說,我打包票肯定就能……”男生的聲音一頓,看着手機界面皺起了眉。然後氣沖沖地點開語音發送,頗有吃掉手機的架勢,他道:“我跟你傳授經驗呢,你挂我電話——”
男生邊吆喝邊轉頭,看見了谷茜:“……”
聽了個透的谷茜:“……”
她只好假裝也上電梯,和男生眼對眼,互相都尴尬地笑了一下。
身邊的男生個子很高,黑色西服紮藍色領帶,胸前的工牌上寫着“011 郭翹楚”,上面還印有深藍介子的 logo。
谷茜瞥了一眼他手裏的那一簇藍玫瑰,合理地推斷這人口中的簡哥,就是簡朔。
今晚上要和淮栖表白的——不會就是簡朔吧。
簡一蘇說要“說服”和淮栖表白的人。
和淮栖表白的是簡朔。
簡一蘇讓她将逼迫靈魂出竅的法器趕魄抹到簡朔身上。
這一條條的信息在谷茜腦海中碰撞,她的眉頭逐漸蹙了起來。
簡一蘇究竟要做什麽事。
……
不知過了多久,淮栖差點要生出倦意了,他聽見遠處的歡呼聲,窗外的天空上開始蕩起了“像素點”的漣漪。這是那日他在教學樓頂上見過的景象,不過這次的背景挪到了城市上方,要比上次還要壯觀。
淮栖站起身來,靠近窗子。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簡朔和他懷中的一簇藍色映入眼簾,淮栖疑惑道:“學長,你不去現場嗎。”
“有大西在。”
簡朔将他手裏的花遞給淮栖,道,“喏,給你的。”
淮栖接過來,想到大劇院門口那一排排贈花,合理地推測道:“這是慶典的賀禮嗎。”
簡朔無言片刻,雙手插進兜裏,說道:““嗯。”
淮栖将花放下,并沒有察覺簡朔神色的微妙。他拿起了花藍色簇中的一個黑色禮盒,上面夾着一個一個卡片,寫着“For Algernon”。淮栖疑惑地看向簡朔。簡朔一笑,道:“拆開看看。”
淮栖打開。發現裏面竟然是一枚手柄。
外形類似于 PowerA 的 Fusion Pro,但通體黑色,金色點綴,僅有兩種配色,背後的電池板上還有一個燙金刻字簽名。
它拿起來光滑舒服,但沉甸甸的,大概是用了特殊材料制作。收藏意義應該大于實用。
而淮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簽名,驚訝道:“這是……”
“這是定制的,”簡朔道,“簽名是“你最喜歡的獨立游戲制作人,我特意讓在法國的朋友聯系的他,筆跡是他在提名頒獎現場親自留下的。卡片上的話也是出自他手。”
淮栖的目光停滞在簽名上,他的心髒一直不疲地、用力地撞擊着胸膛。他覺得這份禮物真的很棒。不知該怎麽表達,靜默許久都沒有出聲。
“我“偶然看過你在尉遲團隊時做過興趣問卷,擅自挑得這個禮物。”簡朔望着窗外天空上不斷變化的無人機,裝得漫不經心,卻從目光中抽出一絲來留戀在淮栖臉龐上,他道,“喜歡嗎。”
“喜歡,”淮栖道,“很“嗯,非常喜歡。”
“那就好。”
淮栖道:“簡哥。”
“嗯?”
“你為什麽要忽然送我這個。”
“不知道。”簡朔随和一笑,打趣道,“因為你乖?”
天空上的圖案在不停地變換着,猶如二人的心境。
到了這份上,淮栖這根木頭也該間歇性敏感了。既然花裏放着給他的禮物,便說明這一簇花并不是慶典的賀禮。既然是給他的,那尤未摘掉的标簽上的“love”就極其紮眼了。
簡朔應該并沒有看到這個鮮花店自帶的标簽,因為淮栖能感受到這簇花以及禮盒上的冷氣,它應該剛從寒冷的外面“奔波而來”,大概進屋都沒有幾分鐘。
淮栖把标簽摘下來,攥在了手心裏,心情複雜地摩挲着。
簡朔道:“小淮。”
““啊?”
聞錢和簡一蘇都說過,淮栖非常好懂——他幾乎要把“心情複雜”四個字寫在了臉上,簡朔自然不可能看不出來。
簡朔笑道:“你是不是猜到我要說什麽了。”
淮栖一噎,随即以沉默當默認。
簡朔禮貌地請求道:“不過,可以先聽我說完,再告訴我結果嗎?”
淮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好……”
簡朔忽然轉身,輕輕地握着他的手腕,把淮栖側拉。他站在隔離了光影斑駁的落地窗前,只将額頭緩緩地靠在了淮栖的右肩上。身體卻和他保持着一段距離。
淮栖見過找到栖息處的蝶,只有輕細的肢體落在花蕊上,而翅膀小心地斂起,不去驚擾花冠的夢。
這時候是它們最脆弱的時刻,僅僅是小孩子的兩只手指就能将它們捉進籠子,讓它們受傷、或是失去自由。
不知道為什麽,簡朔靠過來的時候,淮栖就想到了小時候,曾經停息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只漂亮的蝴蝶。
“我偶爾會懷疑,我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喜歡過你,”簡朔聲音很輕,說,“我不相信一見鐘情,所以我說服自己,見你動心是因為“它是一種習慣的延續。比起那些一眼驚鴻的詞話,我們倆更像是故人重逢。”
“但這重逢似乎沒有道理,因為我并沒有關于你的回憶,我只能朦朦胧胧地會想起一些輪廓——或許“這些也都是我夢裏捏造的。”
“我們認識才一年不到吧。”簡朔笑了聲,其中有些自嘲的意味,他道,“幾個月前,我還在和尉遲大言不慚宣傳我所堅持的單身主義。沒想到幾個月之後,輪到她來嘲笑我為什麽會淪陷得這麽快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簡朔道,“小淮,我真的“很喜歡你。”
簡朔其實想說。
喜歡你就像是簡朔這個人類身體裏的一種本能反應,像嬰兒生來會哭,像經歷了輪回的人憶起前世的光景,一切的萌發都是潛意識裏的。
但簡朔并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覺得這種描述很荒唐。
淮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半天,大腦不停地發熱地轉動着,他最終挑了一句最直白且殘酷的話,道:“對不起,學長。”
靜默良久。簡朔的語氣裏并沒有埋怨,他說:“我能知道為什麽嗎。”
淮栖也覺得,簡朔對自己的情感升溫過快。
不論是事業或者性格,他自以為并不能和簡朔勢均力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還算挺會思考的腦袋——但除非簡朔是智性戀,不然這一點成為不了一場戀愛發展的緣由。
他想問簡朔究竟為什麽會喜歡自己,但這個問題在此刻顯得過于優柔寡斷。淮栖真的很珍惜簡朔這個朋友,不太想讓一些藕斷絲連的東西去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于是一咬牙,果斷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這回答在簡朔的意料之中似的,他道:“是你曾經提過的簡一蘇嗎。”
淮栖點頭。
簡朔雖然看不到他,但他能感知得到淮栖腦袋的上下搖動。
他道:“你說過,我們兩人像到“某些時刻會讓你分不開。”
“嗯……”
“如果我比他先來一步,結果會不一樣嗎。”
淮栖愣了一下,他認真思考了。回答真誠且堅定,他道:“并不會。”
說完又嗫嚅地補充了一句:““對不起,學長。”
“沒有什麽可抱歉的。”一直靠在他肩膀上的簡朔終于起身,沒再逃避淮栖的目光。他扯出一笑容,說,“我很想見一見他。”
“你見不到他的“雖說這樣說很荒唐,但我并不想騙你。”淮栖垂眸道,“他死了,變成了鬼魂。”
簡朔看着他,沉默。
“但我還是很喜歡他。”淮栖慢慢道,“就算他最後會消失,也還是很喜歡。”
簡朔道:“抱歉,提起了這些。”
淮栖說:“沒關系。”
簡朔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但又無話可說。
窗外的表演已經結束。
三樓是深藍介子員工的準備區,表演大獲成功之後,他們一邊慶祝一邊回到這裏。
于是兩個無言且笨拙的人,就在透明的窗子前,從寂靜站到了人聲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