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個人真的很難睡着,林知繹翻來覆去了半夜,打開手機,發現已經淩晨三點半。
他把周淮生那臺舊手機拿出來,點開相冊,一張一張地往後翻,他很喜歡看卷卷剛出生時候的照片,明明那麽小,五官都沒發育好,像個小怪物一樣,可林知繹還是覺得好可愛。
他縮在被子裏,反複看着那幾張照片,放大又放大,然後忍不住彎起嘴角。
再往後就是周淮生和他的合影了,他們朝夕相處了一年半,卻只留下一張合影,真是可惜。
周淮生比兩年前憔悴許多,因為一年四季的風吹日曬,他的皮膚比以前粗糙,眼睛裏也沒了光彩。其實客觀來講,周淮生的五官算不上出衆,只能說端正耐看,溫和的眉眼讓他看上去沒有什麽攻擊性,單論相貌,和陸謹承這樣的富家公子相比,周淮生是缺乏魅力的。
可是林知繹覺得他不比任何人差,不是因為周淮生以後會越變越好,而是在雁蒙村的小診所裏,周淮生從人群中走出來靠近他的那一刻,林知繹就心動了。
他想起顧念那一本厚厚的相簿。
已經錯過了周淮生的少年時期,不能再錯過現在,林知繹決定去拍全家福。
這個念頭一出來,林知繹工作的時候都在不停地分神,財務經理見他心不在焉,只好把剛剛講完的話重新彙報了一遍。
晚上的五點到七點是外賣晚高峰,林知繹知道周淮生這段時間肯定很忙,便自覺地不去打擾他,他去買了幾本圖畫書和益智類玩具,然後才慢悠悠地開車去周淮生的站點,到那裏正好六點五十,林知繹找到車位停下。
周淮生正在接電話,大概是在做顧客和外賣員之間的調解員,只聽見他壓着性子說:“……我知道路滑,但超時就是超時,你好好和顧客道個歉,這沒什麽,不用害怕。”
對方不知說了什麽,周淮生安慰道:“你才上崗第二天,出錯很正常,沒事的,需要賠付的話站點可以承擔一半,行,別哭了,我現在幫你派順路單,今天多跑兩趟,錢就賺回來了。”
電腦裏不斷發出顧客催單的提示音,還有外賣員的各種申請,周淮生放下電話,在電腦上一通操作,為了進出方便,他的電腦桌就擺在門邊上。
周淮生還沒注意到林知繹站在門口,他點掉最後一個小休申請,狹小的站點終于恢複安靜,周淮生松了口氣,一擡頭看到林知繹站在旁邊,他頓了頓,語氣疏離:“下班了?”
林知繹還不習慣這樣的周淮生,“還很忙嗎?”
“嗯。”周淮生點頭。
卷卷正趴在小床上無聊得冒泡,一聽到林知繹的聲音,立馬像小火箭一樣沖過去,林知繹蹲下來抱住他,卷卷扁了扁嘴,“小爸爸,我好想你。”
林知繹的心情稍微好轉,他親了親卷卷的小臉,“才一天就想啦?以後卷卷上學了,也要在學校裏待一天的。”
卷卷連忙摟住林知繹的脖子,“那就不上學了。”
林知繹笑了笑。
周淮生還在處理系統上的事,無暇關注林知繹和卷卷的對話,林知繹笑意漸淡,以前每次他和卷卷抱在一起的時候,周淮生都會靜靜地看着他們,投來溫柔的目光,可這一次,林知繹卻沒有感受到。
林知繹把卷卷放到小床上,然後把買來的圖畫書和玩具放到他旁邊,“卷卷可以在書上塗顏色,水彩筆在這裏,卷卷挑一個喜歡的顏色。”
卷卷正抱着水彩筆筒選顏色,林知繹猶豫了片刻,起身靠近周淮生,倚在桌邊,說:“你什麽時候下班?”
“不确定,怎麽了?”
“我……我預約了一個攝影師,今晚去他工作室拍一套全家福。”
周淮生停住動作,林知繹立馬緊張起來,解釋道:“主要是拍卷卷,那個攝影師很會拍小朋友,他正好今晚有時間。”
聽到“全家福”三個字,周淮生恍惚了片刻,但他知道拍這樣的照片意味着什麽,也知道林知繹是在通過這種方式道歉。
他收起不該有的遐思,把視線重新聚回到電腦屏幕,他說:“那你帶卷卷去吧,我這邊走不開。”
林知繹失落到極點,周淮生像是變了個人,眼神和語氣都是冰冷的,林知繹在周淮生面前嬌縱慣了,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他忍着眼淚,用以前慣用的撒嬌語氣說:“周淮生,我真的很想拍全家福——”
話音未落,周淮生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小全的聲音,“淮生哥,我奶茶店旁邊有一個外賣員和商店老板打起來了!我看他好像是你那個站點的,他工號是、是6894,你認識嗎?你要不要來處理一下?”
周淮生倏然起身,“我去處理一下。”
林知繹只能把沒說完的話咽回去,看着周淮生離開,周淮生剛跨出門又想起來自己的工作證沒有拿,折返回來,從鍵盤旁邊抽出一個藍色的工牌帶,他動作很快,沒注意到工牌的另一端被保溫杯壓着,他抽出工牌,保溫杯瞬間傾倒,裏面滾燙的開水全灑在林知繹的左手和褲子上。
周淮生急着處理事情,已經出了門。
林知繹呆呆地看着自己被燙到發紅的手。
卷卷被吓哭了,他急忙放下手上的東西,跑到林知繹身邊。
林知繹手上的刀疤還沒有消,其實他那天用手接林衍德的刀,掌心被刀刃劃得皮開肉綻,傷得也很重,可是那時候再疼,也沒有此刻疼。
他知道周淮生不是故意的。
心口悶到喘不過氣來,可是他還要安慰卷卷,“不疼的,小爸爸不疼,卷卷陪小爸爸去買藥好不好?”
卷卷抹了眼淚,嗡聲說:“好。”
林知繹抱着卷卷去了最近的藥店,買了藥就直接在藥店塗上,卷卷鼓起嘴努力地吹了吹,醫師誇道:“寶寶好乖。”
林知繹笑了笑,抱着卷卷離開。
“卷卷餓不餓?”林知繹問。
卷卷掙紮着不讓抱,林知繹只好把他放下來,“怎麽了?”
“我自己走,小爸爸手疼。”
心頭湧出暖意,化成無窮無盡的酸楚來,林知繹幾乎要落淚,他蹲下來,摸了摸卷卷的小臉,然後抱住他。
林知繹總是想起周淮生說的那句話“他的一時沖動就是把一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受苦”,林知繹也在深夜反複承受着內心的拷問,卷卷這樣體弱多病,敏感早熟,都是因為他。
可是如果沒有那晚,還會有卷卷嗎?這樣懂事又可愛的孩子,不會再有第二個了,卷卷不可替代。
卷卷牽着林知繹沒受傷的手,往周淮生的站點走,周淮生還沒回來,林知繹陪卷卷畫了一會兒畫,卷卷塗了一只小狗,他歪倒在林知繹身上,“爸爸說,我不可以摸小狗。”
“因為小狗身上有毛毛,鑽到卷卷的鼻子裏,會讓卷卷不舒服的。”
“好吧。”卷卷聽話地點了點頭。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知繹的左手,靠着林知繹的腿,很快又睡着了。
周淮生騎車去了小全工作的奶茶店,旁邊是一家炸雞店,外賣員因為等餐太久,情緒一時崩潰,就和商家起了沖突,圍觀群衆拍了視頻發到網上,周淮生趕到現場時,商家臉上挂了彩,正僵持着等警察來,周淮生作為站點負責人,自然不想把事情鬧大,趁着警察還沒趕到,他先去與商家進行了協商。
“我是這個外賣站點的負責人,我替他跟您道個歉,我們的外賣員太沖動了,打傷了您,醫藥費肯定是我們出,還請您消消氣,我們這個小王是剛來的,平臺最近剛剛出了新規則,差評投訴不僅扣配送費還要扣工資,200起罰,您知道的,我們這一天也就掙兩三百塊錢,實在是罰不起,他做錯了事,肯定要道歉、要負責,但是還請您體諒一下難處……”
商家見周淮生看起來老實面善,再加上說話行事都有禮有節,再加上自己在出餐速度方面确實存在問題,也懶得再追究,便同意調解,警察到來之後,以外賣員賠償商家醫藥費了結此事。
小全在旁邊看熱鬧,等周淮生出來,便連連稱贊道:“淮生哥,幸好有你,不然就剛剛商家那個态度,這件事肯定要鬧大了。”
“矛盾常有的,不是什麽大事。”周淮生走到電瓶車邊。
小全跟過來,壞笑道:“淮生哥,你來了大城市之後,越來越有城裏人的派頭了。”
周淮生無奈地說:“怎麽可能?你現在工作得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已經準備幹完這個月就回家過年了,我媽給我找了個理發的師傅,我跟他學理發。”
“也挺好的。”
小全脫了玩偶服,放到奶茶店裏,又急急忙忙跑出來:“淮生哥,你下班了嗎?我請你吃晚飯,哦不對都快八點了,我請你吃夜宵吧?”
“不用不用,我不吃夜宵的。”
“嗯那你把我帶到你工作的地方看看呗,我來望城這麽久,除了奶茶店和我表舅家,我都沒怎麽去過其他地方。”
周淮生便答應了,他的電瓶車已經拆了外賣箱,正好騰出位置來,“行。”
小全立馬坐了上去。
“對了,淮生哥,跟你講個好消息,劉三爺家的小胖他今年高考考得特別好,考了一個南方的什麽科技大學,反正可厲害了,劉三爺擺了好長的流水席。”
周淮生往站點方向開,聞言也很高興:“小胖成績一直很好,小時候就聰明。”
“真羨慕,早知道我也複讀一年,不去讀職校了,現在出來都找不到工作。”
“你也是聰明的孩子,學門手藝挺好的,我有個同事的弟弟也在理發店工作,每個月能掙九千多。”
“這是在望城啊,這裏經濟發達,回岩臺可就賺不到這麽多了,但是我還是會好好學手藝的,”小全嘆了口氣,忽然又說:“淮生哥,等你不忙了,可以回去看看嗎?我媽經常念叨你呢。”
周淮生沉默幾秒,“好,過完年我就回去,在鎮上開個小飯館應該也不錯。”
“嗯?什麽小飯館?等等,你說的回去是什麽意思?”
“孩子有他小爸爸帶着,各個方面我都幫不上忙,與其讓孩子兩頭跑,我想着還不如我就放手,讓孩子在富裕的環境裏長大。”
“等等等等,我怎麽聽不懂啊?你是說,你不要孩子了?”
這話像把刀子插在周淮生心上,“不是,只是我……”
“你不可以這樣做!淮生哥,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長大的?你要你的孩子也和你一樣嗎?我爸也是常年在外打工,但逢年過節的時候,他一回來,我們好歹一家人團團圓圓啊,你可以不天天陪在他身邊,但是不能讓他沒有爸爸。”
小全的話讓周淮生有些怔忡,紅燈變綠燈,他繼續往前騎。
“淮生哥,你喜不喜歡那個顧知繹啊?”
“喜歡。”周淮生不假思索就回答了。
“喜歡就行啊,有什麽好糾結的,你看你現在很厲害呀,是管好多外賣員的負責人呢,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在望城立足了。”
車子正好行駛到一個十字路口,周淮生指了指遠處一棟高聳入雲的大樓,對小全說:“那是鼎勝大廈。”
小全望過去,驚嘆道:“哇!好高啊!”
“那是他辦公的地方,那棟大樓還有很多商場小區,都是他的。”
小全完全傻眼,愣了半天才吼道:“敢情你撿了一個百萬,哦不千萬,哦不不,億萬富翁?”
周淮生無奈地笑了笑。
“怎麽會這樣呢?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小全怎麽也想不明白,他撓着頭說:“如果你們在一起了,你肯定會很難過的,可是如果你們不在一起,孩子也會很難過,好麻煩的情況啊。”
周淮生一言不發,騎到站點停下,“就是一個小板房,沒什麽看頭的,倒是斜對面新開了家商場,你可以去那裏逛一逛。”
小全連連擺手,瞧了瞧兩邊的商鋪和建築,“沒事,我就看看。”
周淮生離開之後,電腦又響起了提示音,林知繹坐到周淮生的位置上,翻出了他之前教周淮生制作的表格。
周淮生遵照林知繹的指導,标注了十幾項業務流程和方法。
林知繹對周淮生上次修改派送路線的操作還有印象,便幫忙處理了一些緊急的請求,其餘的他怕做錯,讓周淮生背鍋,也不敢亂動。
幸好被燙傷的不是右手。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他聽到周淮生拔電瓶車鑰匙的聲音,周淮生走進來,林知繹指了指屏幕說:“幫你處理了幾個臨時改路線的申請,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小全跟着走進來,他看到林知繹,想到面前站着一個億萬富翁,他眼睛瞬間亮了,又莫名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往周淮生身後藏了藏,難掩興奮地說:“顧先生,你也在這裏!”
林知繹看到兩人間的距離,心終于一墜再墜,狠狠砸在地上,他木然地彎了彎嘴角,起身回應小全的招呼:“你好。”
周淮生俯身看了看已處理的欄目,“沒什麽問題,謝謝了。”
“那我先走了。”林知繹拿起手機,回身和卷卷說了再見,然後沖小全點了點頭,便離開了站點。
周淮生看着林知繹的背影,小全拍了拍周淮生的肩膀,“既然喜歡,幹嘛搞得這麽生分?”
周淮生沒有回答,他坐下來繼續處理系統彈出來的申請,很快,有人來和他換班。
周淮生收拾好東西,給卷卷穿好外套和圍巾,拿出背帶繩将他背在身上,小全想去商場逛逛,便先離開了,周淮生帶着卷卷回到家。
待了幾天林知繹的別墅和醫院的高級病房,陡然住回到狹小的出租屋裏,周淮生覺得光線都變得黯淡許多,也難怪卷卷更喜歡待在林知繹家。
臨睡前,卷卷想喝牛奶,周淮生泡了一杯奶粉端到卷卷面前,卷卷抿了一小口,然後皺着小臉說燙。
“那再稍微等一會兒。”周淮生拿筷子又攪了攪。
卷卷坐在被窩裏,忽然說:“今天小爸爸也燙到了,被爸爸保溫杯裏的水。”
周淮生整個人都僵住,“什麽?”
“爸爸你今天走的時候,把杯子弄倒了,小爸爸的手都被燙紅了,然後去了醫生阿姨那裏買了藥才好的,”卷卷說着說着就要哭,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他生氣地別過臉,難過地說:“小爸爸很疼很疼。”
周淮生努力回想晚上的事。
那個工牌。
估計是他剛倒完水,忙着處理工作,就随手把保溫杯放在上面了,他臨走的時候捉住藍色條帶就跑,沒注意保溫杯因此打翻,燙傷了林知繹的手。
林知繹的手上還有傷!
周淮生哪裏還管得上什麽冷戰和別扭,從被窩裏撈出卷卷,問:“卷卷可不可以陪爸爸去找小爸爸?”
卷卷立即點頭,還主動爬到床尾,拿起衣服穿上,周淮生幫小家夥穿好褲子,套上羽絨服,周淮生連燈都忘了關,就背着卷卷飛奔到樓下去拿車。
院子裏的狗聽到動靜,吠了兩聲。
夜裏太冷,風很大,周淮生也不敢騎太快,別墅區的保安已經對周淮生見怪不怪,按了下控制按鈕,就放周淮生進去了。
林知繹的別墅很暗,乍一看像是沒有人,但客廳有一抹橘黃色的光,應該是落地燈。
周淮生知道大門密碼,但他進了院子,走到門口,還是選擇敲門。
過了很久,林知繹才走過來。
屋裏比屋外更暗,林知繹迎着月光看到門外的周淮生,像是不認識一樣,怔怔地看了很久。
“手怎麽樣?傷得嚴重嗎?”周淮生問。
林知繹的委屈後知後覺地湧上來,眼眶裏蓄滿的眼淚終于支撐不住地落了下來,他連忙用袖子抹掉,忍住抽噎,搖頭說:“不嚴重。”
周淮生看到他這個樣子,整顆心都被揪了起來,他不由分說地捉住林知繹的手,看到左手手背上駭然的紅,眉頭緊緊皺起,“明天起來肯定要長水泡。”
他像放書包一樣把卷卷放下來,連背帶繩都沒拆,換了拖鞋就去衛生間裏盛了一盆涼水,端到客廳,林知繹抱着卷卷走過去,周淮生讓他把手放到涼水裏泡一泡。
林知繹乖乖把手放進去。
卷卷也要放,被周淮生拎到一邊去了。
“對不起,我今天沒注意到工牌上面放着保溫杯。”
林知繹搖搖頭,“沒關系。”
落地燈照着他的側臉,他落寞的樣子讓周淮生感到心疼。
“小全呢?還在奶茶店上班?”林知繹問。
“嗯,他月底就回雁蒙村了。”
“那你呢?”
周淮生沒有說話。
林知繹的眼淚掉在水盆裏,泛起一個個小小的漣漪,他問:“你真的恨我到這個地步嗎?”
“我怎麽會恨你?我只是一時無法消化那些事情。”
“阿淮,我知道錯了。”
“你對我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怪你,我只是不忍心看着孩子受苦,你明知道beta和omega生出來的孩子身體不會很健康,但你還是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這是我唯一後悔的事情。當然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卷卷已經兩歲了,你出現的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裏,他長胖了很多,也不經常生病了,還比從前活潑了不少,我應該感謝你。”
林知繹擦了眼淚,望向別處。
“知繹,在孩子的事情上,現在我還沒想好解決辦法,但是你我之間的事——”
“周淮生,明天去拍全家福吧。”林知繹打斷他。
周淮生詫然地望向林知繹。
“再爽約,人家攝影師可要生氣了,”林知繹忍着眼淚,故作輕松地說:“就去拍幾張全家福,就當是給我留個紀念,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