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林衍德好像一夜老了十歲,眼窩凹陷,兩鬓斑白,步履緩慢地走到林知繹面前,兩人之間隔着鐵欄杆。
“你來了。”林衍德說。
“不是來看望你的,是想問你一件事,”林知繹坐在凳子上,漠然問道:“兩年前,我在市立醫院門口被你發現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趁這個機會直接讓我死在手術臺上?”
林衍德咧開嘴角時就像幹裂的枯樹皮,好像下一秒就有碎屑掉下來,他的眼裏全無笑意,“你從産房出來的時候我有過這個想法,但是有個叫盛家晖的人過來找你,他認出了我。”
“所以你就沒法下手了。”
“你那時很虛弱,讓我想起你母親在病床上的樣子。”
林知繹不想和林衍德敘舊情,他打斷林衍德的話:“在我最虛弱的時候,你逼我簽股權轉讓協議,難怪你會想起我母親,是心虛了嗎?”
林衍德還是笑,看守所裏沒有空調,只有工作人員的辦公區裏有取暖器,林衍德穿得很單薄,手在不停地抖,聽說看守所裏的日子不好過,林知繹又不可能給他提供任何庇護,短短半個多月,林衍德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沒有半點鼎勝集團林董事長的風光。
林知繹移開視線,“前後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但在醫院的那段,我的記憶有點斷裂,我記得孩子剛出生就被送到保育箱,但是我不記得我有說過讓孩子滾——”
“你上初中的時候,你媽不也天天讓我帶着你滾嗎?”林衍德打斷他。
林知繹愣住。
“當時啊,我想趕那個beta走,騙你說孩子沒了,趁機讓你簽股權轉讓協議,沒想到你和你媽一樣,受到刺激的時候病就開始發作。”
林衍德獰笑着望向林知繹,好似最後扳回一城,“你知道你媽有精神分裂症嗎?”
林知繹的瞳孔猛然收縮,他竭力保持鎮定。
“你真以為她最後精神衰弱成那樣是被我害的?剛結婚時她就有這個毛病了,好的時候特別好,像孩子一樣,壞起來就翻臉不認人,誰受得了?”
“那又如何?”林知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只是心疼你,知繹,現在有了家庭有了事業,別像你媽一樣,受點刺激就一病不起,”林衍德的語氣含着嘲弄和詛咒,惡毒到沒有半點人性,他靠近林知繹,笑着說:“到時候,鼎勝可就沒人管了。”
“林衍德,你最好死在裏面。”林知繹平靜地說。
林衍德眼裏的陰鸷瞬間變為呆滞,許久之後竟化成脆弱,他凹陷的眼眶裏泛起水光,濕潤了他枯樹皮一樣的臉,有一瞬間,林知繹在林衍德的臉上看到後悔和痛苦,但在望過去時,林衍德正看着牆上的紅手印發呆,似乎剛剛的情緒只是林知繹的錯覺。
有文件送達時,犯人摁完手印無處擦,只好都擦在白牆上,久而久之,半邊牆壁都是血紅色的指印,在背光昏暗的房間裏看起來尤其可怖。
往後十年,林衍德都要在這樣的環境裏為他犯下的罪付出代價。
時間到了,林衍德被獄警領走,離開前他對林知繹說了一句:“對不起,知繹,對不起。”
林知繹沒有回答,轉身走出房間,走出看守所,外面是天朗氣清,萬裏無雲。
手機鈴聲響起,是周淮生打給他的,“午飯吃了嗎?”
“剛從看守所出來,還沒回公司。”
“哦,路上小心,回去就快點吃飯,飯盒都是微波爐專用的,你直接放進去加熱就行,湯杯不用加熱,我實驗過,保溫效果很好,筷子和勺子都放在裏面了。”
車後座上放着周淮生給他準備好的午餐,放在豎紋的保溫袋裏。
“周淮生。”林知繹忽然喊道。
“嗯?”
“林衍德跟我說了一件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我現在心裏有些亂,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講,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周淮生有些懵,但還是很快答道:“會的。”
“你好倒黴啊,周淮生,你是全世界最倒黴的人了。”
“為什麽?”
“本來只是樂于助人,沒想到撿回來一個大麻煩,一輩子都甩不掉。”
周淮生能聽出林知繹話語中的試探和沮喪,他知道此時安慰沒有用,調節氣氛地說:“是啊,大麻煩還生了一個小麻煩。”
林知繹忍不住笑,一聽見周淮生的聲音,他的煩惱就自動消弭,他坐進駕駛座,語氣輕松道:“再麻煩你也扔不掉了,阿淮,既然答應了我,就不能反悔,你要永遠陪在我身邊的。”
我會對你很好很好,林知繹在心裏做出承諾。
好到即使哪一天我的病情發作,和我母親一樣精神分裂性情大變,讓人避之不及,你也會念在我對你的好上,不忍離我而去。
林知繹知道自己很自私,但他套用周淮生的話:只是恃寵而驕。
周淮生不明白前因後果,但他還是很肯定地說:“好。”
回到鼎勝,林知繹聯系了泰和生物研發部負責人,對方比林知繹想象得更年輕,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alpha,名叫謝言庭。
謝言庭從大學時起就對假性标記這個研究領域十分感興趣,作為泰和生物的少東家,兩年前他力排衆議将這個技術引入國內,卻因資金問題導致項目停滞,這次鼎勝主動伸出橄榄枝,對謝言庭來說無異于抓住了一次絕處逢生的希望。
“假性标記目前在國外已經非常流行,技術也很成熟,林董,在國內,alpha和beta結婚的人數大概兩千萬,beta和omega略少一點,大概是一千萬,雖然占據總結婚人數的小部分,但并非不存在商機,假性标記是一種可逆的、比自然标記更加适應人體的技術……”謝言庭講到最了解的領域,立馬滔滔不絕起來。
林知繹趁着謝言庭說話的間隙問道:“我只想知道副作用。”
“剛開始一個星期會有食欲不振,惡心嘔吐等反應,另外信息素的變化會影響身體激素的變化,有可能出現體重陡增的情況,但是之後配合适量的運動就能瘦下來。”
林知繹拿起筆記錄下來。
再開口時謝言庭有些猶疑,但他想到兩方是合作關系,有所保留顯得不夠誠信,他想了想還是說:“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最壞的情況,這幾年來只有兩位被标記人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就是發情期提前終止,導致無法懷孕,從研究結果來看,還不能肯定假性标記技術就是導致他們無法懷孕的直接原因。”
林知繹的筆尖頓住。
“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不失為一種商機,alpha和beta、或者beta和omega所孕育的孩子必然不夠健康,甚至很多孩子都有先天性的缺陷,如果這次鼎勝集團能與我們泰和生物合作,共同出資推進假性标記技術推廣開來,之後我會有更全面的計劃,我的技術部從去年開始就在專心研發一系列治療先天性缺陷兒童的藥物。”
“盡早把企劃書給我。”
“好的,對了林董,我們在國內已經招募了志願者,已經到了第三期,所有接受過假性标記的beta或omega都表示很滿意,沒有出現任何意外情況,也沒有終止發情期的情況發生,這樣,我把采訪和調查結果發給您,您可以看一下。”
林知繹在電腦上打開文件,一邊看一邊拿着看不懂的專業術語問謝言庭。
“治療全程需要多長時間?”
“首先要停用抑制劑三個月,之後進行一系列檢查,等信息素值和激素值達到标準時,就可以使用标記儀進行手術,過程很快,二十分鐘左右,做完假性标記回家需要自我隔離一周,必須保證處在在無信息素影響的環境裏,一個月來複診。”
“維持幾年?”林知繹又問。
“兩種,兩到三年的或者五到六年的。”
“發情期頻率降低多少?”
“因人而異,一般在兩個月一次到四個月一次之間。”
林知繹将自己的顧慮提出,并飛快地記錄下謝言庭的回答。
謝言庭本就對林知繹有好感,幾年前舞會上的驚人一瞥,謝言庭記到現在,但林知繹看上去很高冷,像一只高傲的白孔雀,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這讓謝言庭不免有些望而卻步。
見林知繹如此認真,謝言庭忍不住問:“林董,您不需要把流程了解得如此透徹的,派研發人員來和我們對接就行,還是說,您現在就要開始招募志願者來試用我們的标記儀?”
“不是志願者,是我自己。”
“啊?”
“我的伴侶是beta。”
謝言庭震驚到卡殼半天,連自己對林知繹的那點悸動都抛之腦後,詫然地問:“您想要做假性标記?”
“是。”
發情期并不是最大的難題,對林知繹構不成傷害,他有專為他研制的強效抑制劑,可以将痛苦降到最低,但他不喜歡抑制劑注射後內心的極大失落和空虛,也不喜歡周淮生自責和無能為力的表情。
他和周淮生之間橫亘着許多條障礙,生理契合度低是其中很重要的一條。
林知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能通過假性标記的方式,降低發情期頻率,切斷被alpha誘導發情的可能性,讓自己變成半個beta。
“您已經做好決定了?”
“差不多,我再看一下你發過來的資料,如果有不懂的,還要來請教你。”
“您客氣了,應該的。”
“這件事情還希望謝總能保密。”
“這是自然。”
挂了電話,林知繹将謝言庭發來的案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上網找到了一些志願者的情況,結合來看,謝言庭并沒有言過其實。
助理進來彙報工作,林知繹便放下這件事,專心投入工作,鼎勝要新開辟醫藥産業的事情已經在公司傳開,有幾個中層領導已經摩拳擦掌,暗地裏勾心鬥角,想在新産業拔得頭籌,林知繹一一和他們談了話,推心置腹,及時遏制了一場職場惡性競争。
林知繹忙中有序,臨到年底,鼎勝在他的指揮下運行得十分順利。
下了班,他便開車回了家,周淮生比他遲一步到家,林知繹便不急着開門,站在臺階上等着,周淮生朝他笑了笑,夕陽在他身後,林知繹看着周淮生把電瓶車停進院子,摘了背帶,一手抱着卷卷,一手拎着菜,快步走了過來。
他一靠近,林知繹便頓覺安心。
他打算暫時不告訴周淮生假性标記的事,他知道周淮生一定不會同意,周淮生比林知繹自己還擔心他的身體,不管是前期的惡心嘔吐體重陡增,還是之後的發情期延遲,說是沒有大問題,但是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是那個萬分之一的倒黴蛋。
他準備先斬後奏。
林知繹接過卷卷,問小家夥:“卷卷今天在早教班裏學了什麽?”
卷卷聽了之後竟然把臉埋在林知繹的肩上,不肯回答,周淮生拆臺道:“學了跳舞,老師說他跳舞像小鴨子。”
卷卷立馬委屈起來,眼淚汪汪地望向林知繹,“才不是小鴨子。”
林知繹連忙哄道:“不學了不學了,我們卷卷怎麽會像小鴨子呢?明明是可愛的小熊。”
卷卷哼了哼,扭頭不理周淮生了。
周淮生忍着笑,拿起剛剛去菜市場買的魚和蔬菜,拎到廚房,洗手作羹湯,林知繹幫忙洗了點水果,喂給卷卷吃,但他突然想起謝言庭說的“自我隔離一周”,周淮生身上自然沒有信息素,但卷卷未必是beta,是不是意味着他一個星期不能親近卷卷?
他連忙打電話給謝言庭,問他做這個标記會不會影響到孩子?
“不會的,而且兩歲以上的孩子對母體信息素的依賴會越來越小。”謝言庭回答。
周淮生把魚洗幹淨之後,忽然想起來去問林知繹喜歡吃紅燒魚還是喝魚湯,一轉身發現林知繹不在客廳,但有談話聲從儲物室傳出來,周淮生覺得奇怪,剛走過去就聽見裏面傳來林知繹的聲音。
“當然不是alpha,如果是alpha,一切就好辦了。”
“我只是怕影響到孩子,我想陪在孩子身邊,孩子身體不好,離不開我。”
“謝總,你真是我見過的alpha裏最了解omega的,能這樣換位思考,不容易。”
“我知道,它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
周淮生怔了怔,随後默然回到廚房,想了想還是決定做紅燒魚。
林知繹這邊電話還沒結束,“我只是擔心那一個星期我不能接觸孩子,好,不要長時間接觸就行,假性标記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其實我也可以去做腺體摘除手術的,這個最徹底,但是孩子現在還需要我的信息素,而且摘除手術的副作用肯定比假性标記大的多,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我動這麽大的手術。”
謝言庭停頓兩秒,忽然嚴肅地問:“我雖然是假性标記的倡導者,但我承認,只要是手術都會有風險,林董,你真的想好了?”
“嗯,沒辦法,很愛他。”林知繹回答。
周淮生放棄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家,付出一切去照顧保護林知繹的時候,也沒有人問他一句:真的想好了嗎?值嗎?
愛從來都是相互的。
他挂了電話,回到客廳,卷卷正在看電視,廚房裏飄出爆炒蔥姜小米辣的香味,林知繹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周淮生的腰,誇道:“好香。”
可是周淮生沒有像昨天那樣用手護住林知繹的手,他只是彎了彎嘴角,笑得很勉強。
林知繹覺得奇怪,但周淮生表現如常,似乎沒什麽破綻,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延續到晚上,讓林知繹有些無措,哄完卷卷之後周淮生要去洗澡,林知繹把他攔住,“你怎麽了?”
“沒有啊。”周淮生伸手理了理林知繹額前的碎發。
林知繹皺了皺眉,他攬住周淮生的脖子,把他往下壓,然後仰頭吻了上去,周淮生本想避開,可他有些按耐不住心裏的火。
林知繹和一個alpha在聊天,還說“如果是alpha,一切就好辦了”。
周淮生覺得自己應該生氣。
明明早上還催着他做出承諾,說要永遠陪在他身邊。
周淮生很少在接吻裏掌握主動,但這一次他吻得很深,很用力,林知繹開始小幅度地掙紮了,他還不放手。
林知繹在片刻喘息中抓住機會,“你、你怎麽了?”
周淮生很想繼續吻住林知繹的唇,想發洩內心的焦躁,但他忍住了,他不應該這樣粗暴地對待林知繹。
可林知繹親了親周淮生的臉頰,問他:“阿淮,你怎麽了?”
周淮生不說話,林知繹又親了一下,耐心地問:“告訴我好不好?我們之間不要有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