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河狹小,窄處多走兩步就能跨到對岸。河邊的石頭時多時少,水面也并不是時時都能在人眼前。奴隸一直走得很堅定,衛昭發現,無論怎麽走,繞幾個彎後,始終能看到那條河流。
奴隸真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可靠的奴隸。
衛昭想,于是她放下心來,在水流聲和森林裏潮濕的空氣中漸漸的睡着了。
她很累,常年待在宮裏,沒有經歷過太多的身體訓練,哪怕獲得了權勢,也依然将大量的時間放在文書上。這樣的生活讓她的身體太過羸弱,而精神的緊繃過後陡然的放松,也讓她不堪重負,很快的就沉入了夢鄉。
夢裏傳來車輪碾壓路面的沙沙聲響。馬蹄踩過路面,發出沉悶的聲音。這聲音自從路程開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了。
衛昭聽到樹林裏傳來飛鳥的聲音,她揭開了布簾朝外看。
“殿下,不必擔心,只是有鳥受驚了。”侍衛長湊過來,安慰着衛昭,“我們還有一天就能到達甘州境內。到那時候,我們可以歇上兩日,那裏出産好酒,也有海客的貨物在那裏擺攤,彙集四海奇珍,還算有趣。”
“我們不是來玩的,而是代表我皇兄,代表大周的來維持海運航線的。”衛昭的聲音冷下來,“海賊當前,大周國船都被搶奪了三次,本宮哪裏還有心情去玩樂。”
“是,是。”侍衛長忍不住擦了擦自己額邊的汗,“殿下為國事操勞,是臣……是臣貪圖玩樂。”
衛昭的臉色微沉,她正待敲打侍從幾句。
“鳥……為什麽,會受驚?”
衛昭“哦?”了一聲,扭過頭。跪坐在她身後的奴隸開口,她有一雙警惕的眼睛,擡着頭看着天空和鳥叫的地方,一動也不動,就好像是一只随時暴起捕獵的小獵豹。
“這誰知道呢?或許是因為有猛獸在裏面,也或許……”侍衛長不喜歡這個奴隸,準确說來,他有着大周人特有的傲慢,對任何的奴隸都只停留在好用或是不好用的“工具”上。
被一個工具所頂撞,這讓侍衛長的面色顯得并不好看。只是在衛昭面前,他多少還是保持了身為大周貴族的體面,沒有做出失禮的舉動。
衛昭的目光轉動了一下,她開口:“本宮也想知道為何鳥會受驚。”
殿下支持了自己的奴隸而不是自己。
侍衛長的臉色沉了下來,只是他還不敢對帝國長公主露出絲毫的不滿,于是急忙低頭:“那屬下立刻派人……”
話音還未落下,天空中就響起了嗖嗖嗖的聲響,那些聲音尖銳,猛烈。衛昭第一次聽見,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被自己的奴隸按到在地。
她聞到了奴隸身上夾雜着的熏香和汗水的古怪味道,聞到了血的氣息,聽到薄薄的木板發出如大雨時節敲打窗楞時那樣猛烈的噼啪聲,還聽到侍衛長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遇襲!!!保護殿下!!!”
她應該早就讓侍衛長去查探一下的,而非是等待侍衛長那些裝模作樣的話說完。她也應該多給自己準備侍衛,而不是為了方便輕裝上陣。
當然了,或許她更應該在臨走的時候扔給她的政敵們一大堆麻煩,而不是讓這些賊寇有機會将主意打在自己身上。
衛昭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被搖晃的篝火拉扯出黑長而猙獰的影子,扭曲在石壁上。火焰燃燒的時候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這些組成了她夢境裏亂箭破空而來的各種聲響。衛昭的身上蓋着一件長衫,遠遠超過自己身量,就像是蓋着一張薄被,裹在身上,驅散了春天夜晚裏些微的寒冷。
衛昭縮了縮身子,她的鼻子尖就順着埋在衣裳裏。奴隸身上的味道一下子包裹住了衛昭,衛昭皺了皺眉,卻沒有一開始的不适,或許她已經習慣了。
當然……也許是另一個可能,在這種只能依靠奴隸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如同之前每一次那樣,她迅速本能的選擇了最有利自己存活的方向。
“醒了?”奴隸的聲音傳來,衛昭動了動,她靠着岩壁,這個山洞太淺了,很幹淨,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動物的殘留,只是不好的地方也有,一眼就看全整個山洞外面。衛昭看到漆黑的外面偶爾飄過兩點綠芒,綠油油的,就好像小時候看到傳奇小說裏的鬼燈。
“那些……是什麽?”衛昭問,她的身子縮得更小了一點,被外衫整個包住,顯得小小的一團。
奴隸随意的看了眼外面,又漠然的收回來:“哦,是狼。你放心,我們有火,這些東西怕火得很,它們不會沖進來。”
說着,奴隸拔出小刀,片下一小片肉,放在嘴裏嚼動。她腮幫子鼓動起來,發出咀嚼的聲音,顯出一種旺盛的生命力,讓一旁看着的衛昭有種下意識的吞咽——她看餓了。
“已經烤好了,你要吃嗎?”奴隸轉頭看着衛昭,她眨了下眼睛,見衛昭沒有說話,又補了一句,“主人。”
衛昭抿了抿嘴巴,她看着洞外。漂浮的綠點增多了,發出低低的嚓嚓聲。衛昭重新縮了下身體:“烤肉的味道不會吸引那些東西嗎?”
“或許會,不過有火,它們不會來的。”奴隸回答,她臉上帶着一種滿不在乎的輕松态度,無形中也平複了衛昭的擔憂。
“我要吃。”衛昭坐直起身體,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将長衫從身上撥下,走到奴隸身邊,雙腿靠在一起,坐了下來。
火焰搖晃着,溫暖的溫度讓離開長衫的身體也不感覺到那麽冷了。衛昭看着奴隸手腳輕快的片下了一片肉,焦黃的,散發着肉的的香味和滋滋的油氣。奴隸手裏捧着一片長葉子,是芭蕉葉,這裏是南邊,芭蕉葉倒是挺常見,洗幹淨後做什麽好像都不錯的樣子。
沒有筷子,衛昭的眉頭擰了一下,沒有發脾氣,她搓了搓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肉有點幹,但油脂被火熏出來,讓手指都變得油膩。只是眼下的這種情況,似乎也沒有什麽辦法。衛昭嘆了口氣,放入口中,習慣精糧的口齒一瞬間就感覺到了不适。
“好幹,好柴……沒有鹽,還很腥。”
衛昭一邊努力的咀嚼,一邊低聲說。
奴隸回轉頭看着衛昭努力吞咽的模樣,于是從懷裏掏了掏,掏出一顆鮮紅的小果果:“吃完再來個這個。”
衛昭好奇的盯着奴隸攤開的手掌。或許是人種的關系,奴隸比她高,手掌也比她大,紅果子滴溜溜的在奴隸的手掌心裏,顯得小巧又可愛。奴隸幹了一天的活,但她的手掌卻是幹淨的,指甲間也沒有一點髒污,手掌心裏有細碎的傷痕,已經是老傷了,指節和手掌間還有老繭。
“甜嗎?”
衛昭問。
“很酸。”奴隸很老實的回答,“不過還是得吃,單吃肉會……”她頓了頓,猶豫着,吐出一個詞,“便秘。就是拉屎……”
“好了,不要說了,我知道什麽意思。”
衛昭黑着臉阻止了奴隸那不太好聽的解釋。她伸手抓過那顆酸果子,皺着眉頭輕輕的咬了一口,她頓了頓,眉心擰在一起,在額頭處立出一道深深的痕跡,只是她沒有停口。
奴隸稍稍的揚了下眉:“好吃?”
“不好吃。”衛昭低聲說,“不過還好,我吃過比這難吃的東西。”
奴隸沒有說話,衛昭擡頭,她看到奴隸安靜的看着自己,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眼睛,火焰和紅色的發相互呼應,這是一張豔麗的面容,不說話也帶着不怒自威的神情。随後奴隸咧開嘴,笑了起來,有點傻氣:“看起來,你受過不少罪。”
“我是你的主人,奴隸。”衛昭放下果子,她的臉繃得很緊,十分嚴肅,“好的奴隸不會打探主人的事。”
奴隸聳了聳肩膀:“這可沒人教過我。”
衛昭嘆着氣按住自己的額頭。沒錯,她很後悔這一點,她當初到底是怎麽想的呢?把她的奴隸丢在自己身後不聞不問,讓她野蠻生長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一點也不會說話。
一點也不懂規矩。
但還是很有用……特別是現在這種情況。
衛昭想了想,拿出在長公主府那禮賢下士的模樣:“這次你立了大功,待到我們平安回去,我自然會給予你報答的。你想要什麽?”
是更遠大的前程?還是每個奴隸都想要的自由?衛昭帶着幾分鼓勵的看着奴隸,無論是哪樣,衛昭覺得,自己都可以給她。
奴隸想了想:“法伊蓮。”
“什麽?”衛昭疑惑的看着奴隸。
“叫我的名字,法伊蓮。我不叫做奴隸。”奴隸回答。
衛昭沉默了片刻,她莫名的,帶着幾分賭氣那樣回答:“我只有你這一個奴隸,所以奴隸就是你,無論你叫做什麽。”
“你的名字,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