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真是讓朕失望。”
随着話音落下,緊跟着就是鞭子甩在空中的一聲響亮的空響,随後就是皮與肉崩裂的聲音。衛昭的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她不敢回頭,因為血會讓她覺得腿軟,而腿軟則會讓她感覺到軟弱。
這個深宮中,沒有人喜歡軟弱的人。
包括衛昭自己。
“阿顯。”她的母皇蹲下來,雙手按在了衛昭的肩頭,她看着自己的女兒,嘴角帶着一點笑容,“母皇是愛你的,所以不會讓你受傷,但你犯了錯,總要有人代你受過的,對吧。”
女人按住衛昭的肩頭,将她向後轉過去。衛昭想要閉上眼睛,可是,比起心中的恐懼,她更恐懼眼前的母親。她身子顫抖着,在她母皇安穩的手掌心下,就好像是一只顫抖的,剛出生的,脆弱無比的鹌鹑。
“來,看着吧。”她的母親說道,聲音輕慢,渾不在意,“她沒有哭鬧呢,看她的眼睛,真是個生命力蓬勃的孩子,應該很能經得起打。”
衛昭愣愣的看着眼前。那火紅一樣的頭發混着血,也不知道上面的顏色是不是都是由血液染成的。但那雙眼睛,只是盯着衛昭。
分明是一個冷靜又溫柔的顏色,但衛昭依然從中看出了勃發的生命,向上,不服輸。她就好像是一面鏡子,照出自己的軟弱。衛昭覺得應該恨眼前這個孩子,因為她,衛昭不得不直面自己心中最不堪最軟弱的情緒。可是那一瞬間,衛昭分明感受到的,卻是另一種情緒。
真好啊。
她想。
她什麽都不害怕,什麽也阻擋不了她拼命的活着,拼命的往上。
真好啊。
那一瞬間,她很想她能活下去,長久的活下去。
噗通一聲響過後,衛昭回過了神,她朝河流方向看過去,只看到一道黑影朝她飛過來。衛昭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那東西落到她的腳邊,搖頭擺尾的,是一條銀魚,很肥大的樣子。衛昭有些發愣,她還沒有從舊時的那些回憶裏回過神來。而那魚顯然也是個生命力極強的生靈。它奮力的擺動着,魚尾甩來一片水珠,落了衛昭一身。
衛昭:“……”
什麽大膽的玩意兒!
“哈哈哈哈。”奴隸的笑聲傳過來,肆無忌憚。
衛昭無語的朝奴隸方向看過去。奴隸在水裏,露出鎖骨,她朝衛昭笑,一雙眼睛微微的眯起來,嘴角拉大,露出兩列潔白的牙齒,紅發浸滿了水,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珠,順着臉蛋和鎖骨往下。
太不成樣子了……
衛昭想,可是她也忍不住露出了一點笑容。
很奇怪,她為什麽要笑呢?衛昭想,這種時候,後有追兵,前路不明,眼前的奴隸是個軟硬不成的人,她笑給誰看呢?
奴隸從水裏往衛昭的方向過來,她依然在笑,很開心的樣子:“這種魚可好吃了,肉很細,我們有口福了。”
衛昭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那聲音很輕松,帶着歡喜。
她突然就想起來,笑本身,就是一件沒有什麽意義的事情啊。
奴隸生起了火,她在石頭邊忙忙碌碌,搭了個簡單的竈,下面的泥土挖出一個小坑,可以排出煙火。很顯然,她的野炊技術得到了顯著的提高。
衛昭就在旁邊看着,奴隸穿得很簡單,中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剩下的衣服都疊起來,她蹲在河水邊,手腳麻利的剝魚。衛昭聞到一點淡淡的血腥氣,但很快的,水汽就沖淡了血的氣味,最後一點味道都沒有了。
串魚的樹杈是一邊撿來的,奴隸剝開外表髒了的樹皮,把魚串在上面,輕巧的翻着魚的兩面。她摸出了一個小包,撒了一點鹽,魚皮炙烤出的油脂發出噼啪的聲音,聞起來就香極了。
咕嚕嚕的聲音一下子響起來。
奴隸神情一愣,而衛昭就已經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她看到奴隸看向她,嘴角往上一提,似乎要露出笑。衛昭立刻惱羞成怒的命令:“你什麽也沒聽到!!”
奴隸的嘴角完全不受衛昭命令的翹起來,但她的聲音倒是恭順的:“當然,我什麽也沒有聽見。”
衛昭抿住嘴,她想要說什麽,但她很快就看見奴隸看向自己的眼睛。很漂亮的綠色眼睛,只是下面有點淡淡的青。一瞬間,衛昭猶豫了一下,最後只是捂住了肚子,縮在一邊,什麽也沒有說。
沒有多久,魚肉就遞到了衛昭的面前,衛昭轉頭,看到奴隸正看着自己:“吃吧。”
衛昭有些猶豫,她看看魚,又看看奴隸。
奴隸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咧開一口白牙:“我有幹糧。”
有幹糧,但是是不夠的吧。衛昭想。
體力勞動者應該要補充更多的食物。而一直以來,趕路的人,做活勞累的人都不是衛昭自己。衛昭垂下眼,她撕了一塊,随後伸手一推:“我不餓,吃這點就足夠了。”
奴隸沉默着,衛昭感受到她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身上,像火燒一樣,讓她有一種煎熬的奇怪感覺。衛昭抿住唇,又猛地擡頭,黑色的眼眸裏滿是怒火:“大膽!誰準許你不聽本宮的命令看着本宮的!現在立刻馬上,去吃掉它!”
奴隸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她确實是沒怎麽把衛昭的命令放在心上的樣子。
就在衛昭的怒氣逐漸蔓延,将要爆發的那一刻,奴隸點了點頭,拿着魚,轉身背對着衛昭開始吃起來。
對方一下子乖乖聽話,這讓衛昭有些發愣。
可是吃就算了,幹什麽還要背着自己吃呢?
衛昭瞅了一眼奴隸,又瞅了一眼奴隸,她看到單薄中衣下那些交錯的鞭痕,過去了那麽多年,那些痕跡就好像紋身一樣,牢牢的刻在了奴隸的身體上,洗也洗不去了。
最後衛昭低下頭,慢慢的咬了一口嘴裏的魚肉。
不同于第一晚的那只瘦骨嶙峋的兔子肉,油脂落在衛昭的嘴裏,帶着煙火的熏香氣,還有一點點的鹹味,仔細咀嚼時,還有一絲絲的回甘,真的是很好吃的。
兩人吃飽喝足,也都有些疲憊。她們沒有走太遠,就近找了棵樹,爬了上去。照舊是奴隸先爬上去,再把衛昭用繩子牽引上來。衛昭下意識的在奴隸的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打了個哈欠。随後她的腦袋就被輕輕的揉了一下,奴隸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睡吧。”
被随意摸頭的憤怒沒有蓋過這句話帶來的困意,衛昭幾乎是順從那般,閉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過來的時候,衛昭有些迷茫。她不是正常蘇醒的,而是被奴隸搖醒的。身為深宮中人天性一般的謹慎讓她在那一瞬間緊緊的閉上了嘴巴。她擡頭看着奴隸,昏昏沉沉的天氣,周圍一片黑暗,她們靠得很近,近到呼吸相聞,也近到可以看見對方細微的輪廓。
衛昭看見奴隸指了指她的耳朵,衛昭有些疑惑,但很快,她就聽見了聲音。
是狗叫聲,遙遙傳來,帶着山林間特有的回音,離這裏有些距離。
衛昭扭過頭,從密集的樹葉間她看到了細微的火光,而且這火光不止一處,而是有好幾個。
她們被發現了!對方一定已經确認了她們的方向,才會有大部隊的聚集。
衛昭覺得自己的汗毛一下子豎起來,後背變得僵直,她死死的咬住了自己的牙齒,她能感覺到牙在輕微的顫動。
溫暖的手掌抵住了她的後背。
在那一瞬間,衛昭甚至覺得有暖流從身後那人的身上傳到到自己的體內。她聽見奴隸在她的耳邊,壓低了聲音:“我先下去,帶着他們往另一個方向。你自己逃走。我會把生活的用品都交給你。”
或許奴隸是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
奴隸頓了頓,又突然好似帶上一點笑,但聲音異常的平靜:“一個火把光亮範圍有限,他們不會超過十五人,我也不一定就會死。”
或許她這麽說只是為了安慰自己。
衛昭忍不住浮現出很多的想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浮現這麽紛雜煩亂的想法。她擡眼看着奴隸,奴隸的綠眼睛在黑夜裏并不明顯,這麽看上去,倒好像是黑色的,跟自己一樣的黑色。
奴隸和主人有什麽區別呢?
衛昭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想這些,應該讓奴隸盡快的離開,好保證自己的安全,可是她總是忍不住。她知道自己總是愛胡思亂想,在年少的時候,她也被自己的母皇這麽說過。
那個時候,她的母皇按住自己的肩頭,讓她看着鞭子落在那個生命蓬勃的少女的後背上。她們看着那雙眼睛,她的母皇在她耳邊說:“她總讓我想起你小時候,如果你剛出生時,不是有這麽一雙眼睛,你早就死了。阿顯,你真讓我失望。所以,現在就讓她代替你吧。”
代替着衛昭。
去受難,去被折磨,也或者有一天,去死亡。
衛昭一下子按住了奴隸的手,她看到奴隸眼睛流過驚詫的光芒。她感覺自己的唇很幹,很渴,好像有火焰在她的體內燃燒起來,迅速的蒸騰着她的水分。
“我們一起走。”
在奴隸要反駁之前,衛昭舔了舔了自己幹裂的唇,說出了下一句話。
“沒有你,我也不可能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