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衛昭沒好氣,她冷冷的一個眼神看過去,只見奴隸正看着自己笑。
這種笑容莫名的讓衛昭想起此前在河邊的場景,那時候的笑容不僅讓奴隸顯得像個孩子,也讓自己感覺到久違的輕松。
明明是在逃命的路上,明明應該狼狽不堪,明明……沒什麽好笑的事情……
衛昭有些走神。
她無意識的扭頭,朝河水看過去。河流已經擴寬了許多,流水淙淙,看上去十分靜怡。但衛昭曾埋入其中,自然知曉這平靜水流下的湍急難纏。
算了,她想。
“我們需要坐騎,需要盡快到達縣城。”衛昭道,她臉上帶着一點笑,只是笑容未達眼底,僅僅只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如今我們所在地只能大致劃定一個方向,還需要詳細的地圖。”
“村寨之中可不會有詳細的地圖。”奴隸接口道。
奴隸真的是個煩人的家夥,總是會提出刁難人的問題。
衛昭瞅了瞅奴隸的臉,在對方剛剛滋潤,依然爆皮的唇上停留一瞬,最後移開視線:“教書先生那裏有,車行也可以直接到,總有許多辦法。更何況,我們只需去到最近的縣城便可,哪怕無需地圖也行。”
奴隸聞言,她身子動了動,坐得直了些:“如此,那我們歇息片刻便動身吧。你我俱是年輕女性,若無喬裝去到村中,容易遇上拐子。旁人給予的水與食物都不要拿,錢財亦是不易過多暴露。”
“拐子……”衛昭慢慢的擰起眉,臉上展露怒容,“拐賣婦孺,其罪當誅!竟還有人做這樣的勾當!”
奴隸笑笑,不以為意:“我少時見得多了。雖說是其罪當誅,但往往整村婦女皆是拐賣過來,正所謂民不舉官不究,滿村包庇,又有什麽法子?宗祠需要繼承,田地需要勞力,國家需要新血,你能阻止多少?”
“更何況”奴隸頓了頓,“許多被拐的婦人,生了孩子,孩子長大沒有辦法娶親。她們最終也會跟着淪為幫兇……”
衛昭沉默許久,她看着奴隸的表情,又鬼使神差那般問道:“那你們那呢?你們那裏,也是如此麽?”
奴隸一愣,她對上衛昭的眼睛,過了許久,才重新扭過頭去,緩緩道:“天底下哪有什麽新鮮事……說好,其實也是規則散漫,沒有規則。只是沒有規則,卻又往往更加殘忍。”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我母親皆是海賊,父親是誰不知。也沒有什麽歸處與故鄉。但我們曾經遨游大海,去到過許多地方。有的地方保守嚴規,女子需得裹得緊緊實實的,連面目也不許露出才可出門。亦是有的地方女子可袒胸露懷,做一國之君。哪有一概而論的呢?”
衛昭聞言,若有所思。只是她并未讓自己的這種思緒發散太久,很快就擡起頭來:“你既然曾多有外出經歷,那前路本宮便需你多加照拂了。”她頓了頓,又道,“待到我們安全之後,自然少不得你的好處。”
奴隸卻是彎了彎眼睛:“我聽到你叫我的名字了。”
衛昭:“……”
所以這事是過不去了是麽?
衛昭輕咳一聲,她到底是個長公主,既然得力的下屬對此事尤其關注,她哪怕是為表看重,也不可一直裝作不知。再說了,對待得力之人,莫說一個名字,就算是叫表字,那也是使得的。武丁中興之時,傅說身為築牆奴隸也能高居高廟,做了宰相。而今衛昭她再如何禮賢下士,也不過是叫叫名字,連權勢錢財都不必付出,她又有什麽好矯情的?
思及此,衛昭便挂起了如同往常一般的笑容來,從善如流的喚道:“法伊蓮。”
奴隸卻未能直接回應,她盯着衛昭的笑容。衛昭當然是笑得很好看的,這種笑容矜貴,又帶着平易近人,不是那種與你平輩相交的感覺,而是上位者對待下位者的和善,若是換一個人來,恐怕早就受寵若驚了。而奴隸也看到很多次,很多人,在這種笑容下受寵若驚,連道不敢,卻又暗生欣喜得意。
“還是此前的笑好看一點。”奴隸說道,聲音裏帶着可惜。
奴隸沒有隐去聲量,于是衛昭将話聽了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衛昭覺得自己額頭青筋直冒,這啥意思,還嫌棄自己笑得不好看?當她是賣笑的麽!!
“你倒是與本宮笑一個看看!”衛昭沒憋住,悶着聲音道。
奴隸一愣,看着衛昭。随後,綠色的貓眼兒一彎,嘴角向上拉開,露出雪白的牙,笑得沒心沒肺,陽光燦爛。若不是因為臉色過于慘白,衛昭甚至覺得好似時光停頓在了那個出水的驚鴻一瞥,那個暢快歡笑的時候。
衛昭深深吸了口氣,冷笑:“笑得不錯,本宮甚是滿意。日後回去,你想要什麽,本宮便賞你什麽。”
奴隸聞言,笑得更暢快了些,卻未謝恩,也未說話。
衛昭早就知曉自己的這個奴隸是個古怪的性子,也渾不在意。她思索片刻,這才道:“你這個名字着實不符合大周人,旁人問起來時,也不好答。”
“主人要為我賜姓改名麽?”奴隸問道。她的口音古古怪怪的,連帶着,似乎那話音裏都帶上嘲諷的意味。
衛昭白了奴隸一眼:“你想得倒是美。”
“對外便說自己喚做伊蓮好了。你姓……”衛昭突然想起了什麽,奴隸入宮的時候已經十來歲了,野性難馴,卻也正是因為野性難馴,才入了她與母皇的眼睛,成了她們互相針對的那個無辜道具。衛昭從來對奴隸都不聞不問,就連名字也是最近才知曉,更遑論姓氏了。
奴隸擡眼看着衛昭,她這次沒有笑,眼底水色流動,而衛昭則回望着她,眼神純澈。奴隸垂下眼,低聲念叨了一句複雜難辨的口音。衛昭蹙眉細聽,發現着實難以辨認,于是搖了搖頭:“我沒有聽過。”
“只是偏遠地區的一個姓氏罷了。”奴隸扭頭看着遠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麽的,反正……都已經過去了。那些人,也已經死了。”
一時間,衛昭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她發現自己對奴隸一無所知,她今年具體的年齡,來自哪裏,又是怎樣落難,來到自己的身邊。
衛昭什麽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