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後的守護

蚊子在電話中痛哭流涕:“他死了,書喬,江槐他死了……”

書喬什麽話也沒說。

死了,怎麽死的?這問題,書喬沒問,也問不出來,他只是長久地窒息在電話的這一端,一邊聽着蚊子崩潰的哭泣聲,一邊忍受着頭部劇烈的暈眩。一時間,他只想到紫苑,想到她曾經的美好的笑臉,如今是否已像花一樣迅速地枯萎?

山薇陪他一起趕了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去。

但到達時,葬禮已近尾聲。

公寓裏設着靈堂,一張黑白遺像,幾個簡單的花圈,桌上香火缭繞,哀樂在室內緩慢沉重地回旋。

葬禮的氣氛,像冬夜的雨霧,冰冷而沉重。

此時,大部份親朋好友已經散去,剩下的是江槐的母親,和江槐的幾個知已好友。

而江槐的母親,也已準備離開。

書喬走過去向江槐母親致意,這是個形容憔悴的婦人,她身邊則站着她剛剛再婚的丈夫。

她靠在她丈夫的肩上,眼圈通紅,眼皮腫脹,而淚已經哭幹。

書喬準備幫他們叫輛出租車,但江槐母親輕輕攔住了他,“不必了,謝謝你這麽有心,”她望着書喬的眼睛,仿佛能從中望到他自己兒子的眼睛,“江槐能結交你們這些好朋友,真的很有幸。”說到這兒,她又低下頭,握着手絹哽咽起來,她的丈夫溫柔地勸了她幾句,把她帶走了。

書喬這時才去看紫苑。

紫苑一身黑衣,跪坐在靈堂前,雙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江槐的遺像。小翠說她保持這一個姿勢已經好幾天了,不吃不喝的,連睡覺也不肯去,誰勸也不聽。

“我們先給江槐上柱香吧。”山薇扯扯書喬的衣袖說。

書喬點點頭。

兩人一起上完香後,山薇留下來陪紫苑,而蚊子走過來帶走了書喬。

幾個宿舍裏的好友,一起站在公寓樓下的階梯上。

冬日的陽光淡淡地照着他們,但大家神情疲倦,眼裏全都布滿血絲,個個都像霜打了的茄子。

書喬擡頭環視了一圈:“不是說過了年就可以做移植了嗎,怎麽就……”

一片靜默。

沒人給他回答。

這時,有誰從口袋裏掏出了煙來抽,身邊的人開始個個效仿。

等待,讓書喬感到一陣焦燥,胸口的部份像是有一團火要燒上來。

終于,大胖開口了,他磕磕絆絆地說,“不是……不是那個原因……”他一邊說,一邊不斷地舔着他那幹裂的嘴唇,好像這樣他才能讓自己發出較為正常的聲音來,但他還是說得支離破碎的,“是,是,是事故……”

事故?

而這時,大胖突然哭了起來。

書喬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他看到同伴們一個個把煙抽得更兇了,有些人低着頭,有些人背轉身,大概,都是在拼命地阻止着自己也同大胖一樣哭起來吧。

這時,蚊子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地拍了下他的肩。

“初四那天晚上,江槐和紫苑一同出去散步,走到中心廣場的噴泉邊時,碰到幾個孩子在打群架,其中有一個孩子被打得很慘,于是江槐就,他就……”

“他就怎麽樣?”

蚊子低了低頭,“其實,刀子紮得不深,本來也就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而已,可是,可是……”說到這兒,蚊子也哽咽了,不過,也已經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其後的結果,已經可想而知。

書喬慢慢地把頭埋進了雙膝裏。

他閉上眼,感覺全身麻痹,卻唯有那一顆心,仍兀自咚咚咚地跳着,好像随時都要從喉嚨口裏憤怒地沖出來。

他想起江槐,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的正義凜然,想起他無處不在的見義勇為。

他好想撕碎眼前這一切。

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這不可理喻的命運!

想到這兒,書喬忽然“霍”的站起身來。

“書喬!”

書喬無視同伴們的呼喚,大步走回公寓。

靈堂前,山薇陪紫苑坐着,紫苑仍是同一副表情,同一個姿勢地跪坐着,好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像一樣。

她死了嗎?

還是她同自己此時的心情一樣,痛到已經無力控訴?

此後,書喬一直沒能和紫苑說上話。

直到一個月後,在法院,他才再度見到她。

他們在法庭門口碰到,陪同紫苑的,是一個陌生女子,後來才得知,那是她未來嫂子,因為葬禮過後,她已經搬回家去住了。

書喬走上去向她致意。

紫苑看了他一眼。

這是自他回來後紫苑首度正眼瞧他,但她眼神黯淡,全無昔日神采,她朝書喬點點頭,叫了聲他的名字:“書喬。”

聽到這聲呼喚,書喬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感到非常的無助。

紫苑和她嫂子先走一步。

随後書喬和山薇并肩跟上。

後來紫苑沒有聽完整場審判,其實那些孩子個個都是未成年,即使判下來也最多是送去教養所,就算是以命抵命,江槐也回不來、無法再複活。紫苑走時沒有過來和他告別,她在她嫂子的攙扶下,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法庭。

紫苑沒有複學。

據山薇說,她精神不佳,已經需要服用一些藥物才能幫助睡眠。

書喬一直想去看看她,但又無從開口。

三月份,山薇在院子裏種下的花全都開了,紅紅黃黃的一大片,熱熱鬧鬧的,宛如一場盛宴。

對着那些花草,山薇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多了起來。

早晚有一天,他們會告別這種友人離去的傷懷情緒,重新開始生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道路要走,再大的悲傷,也需要被丢掉,如不如此,便無法繼續上路。那麽紫苑呢,她是否也能做到呢?

四月份,山薇陪他去醫院取腿上的鋼釘,但只取了膝蓋的兩枚,其餘的還要再過一年。

山薇把鋼釘都保存起來。

坐在出租車上,山薇對着陽光,輕輕晃着那只裝着鋼釘的口袋。

“畢竟陪了你好幾個月吶,在你的身體裏面,跟你的血、和肉,長在一起。”

“怎麽說得這麽惡心?”

山薇笑,“覺得我變态?”

書喬老實承認,“唔,有一點點。”

山薇氣惱地捶他肩膀,随後她靠在他身上,對着窗外的天空,長長地嘆一口氣,“即使你不愛我,只要你身體健康就好,即使你身患重症,那麽只要你活着就好,書喬,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此後,她一直緊緊握住書喬的手,不再開口。

周末的下午,他們準備去一趟花鳥市場,臨出門時,書喬接到紫苑的電話。

“她說想請我去公寓一趟。”書喬挂了電話說。

“那就去呗。”

“那我們——”

“放心吧,我等你回來。”

山薇放下包包,微笑地送他出門,像之前每一天所做的那樣,蹲□幫他穿鞋。

突然間他心裏柔腸百結,待山薇起身後,他輕輕抱住她,給了她一個親吻。

“悶的話,就找朋友出去玩一下。”

山薇搖頭,“不,我等你!”

書喬坐車到了公寓。

到了門口,他敲門,紫苑很快就來開門了。

紫苑穿着一身黑裙,長發盤成一個低低的圓髻,鬓邊戴着一朵小白花。

她在為江槐戴孝。

如此樸素無華。

“書喬,快請進。”

一見面,紫苑便笑吟吟地主動來牽他的手。

書喬帶着一絲詫異,讷讷走入。

紫苑讓他到沙發就座。

“我買了些菜,一會兒一起吃個晚飯可好?”

“哦……好——”

但書喬還是大惑不解。

紫苑叫他來,究竟有什麽事呢?看她的樣子,好像心情恢複了?

這時,他發現客廳的靈堂已經撤去,遺像也不見了,室內的布置已恢複原樣,同江槐活着時沒有絲毫變化。

紫苑進廚房泡茶,書喬的目光尾随着她。

“聽說你回家去住了?”

“是。”

“那麽這裏——”

紫苑端茶出來,“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紫苑說她已經買下了這間屋子。

“是向我嫂子借的錢,你知道,現在我家裏,除了她,沒人肯幫我這個忙,她真是個好人,你說是不是?”

書喬暗暗地吃了一驚。

紫苑竟買下了這幢房子,但讓他感到驚奇的并非是金錢的緣故,而是,紫苑她究竟想做什麽?

這時,紫苑從包裏拿出一件東西,擺在書喬的面前。

“過幾天,我就要出國了,在我離開的日子裏,書喬,我想請你幫忙保管這把公寓的鑰匙。”

“出國?”

“是。”

書喬沒再繼續問下去。

他明白的,這裏是傷心地,能讓她離開這裏,重新呼吸,對她有好處。

只是不知道,如此一別,要待何日才能再相見?

那之後,他們一起在廚房裏,合作做了一頓飯。

“書喬,以後無論哪個姑娘嫁給你,都會很幸福的。”望着書喬娴熟的動作,紫苑笑着說。

書喬聽了,只是慘淡地笑了笑,沒說什麽。

菜上桌後,他們面對面坐着,紫苑開了一瓶紅酒。

“你不是不能喝?”書喬想起當初江槐責備他的情景。

“就喝一杯,沒事的。”紫苑搖搖頭。

書喬只好不做阻止。

他們沉默地吃着飯,偶爾舉杯相碰,玻璃杯發出的清脆聲響,讓兩人同時一驚,又為彼此的表情會心一笑。

這個樣子,仿佛痛苦都已經過去了似的。

紫苑說:“真奇怪,每次和你坐在一起,就算不講話,也感覺特別的安心。”

“不覺得悶?”

“不覺得,”紫苑笑了笑,看着他,“也許,我真的把你當成親弟弟了。”

“可我年紀比你大。”

“就是感覺呗,”紫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那你呢,對我是什麽感覺?”

“唔——”書喬不由得認真思考起來。

紫苑笑了,拍拍他的手背,“書喬你真的很可愛。”

但如此可愛,你卻不愛我,書喬怔怔地望着紫苑,只覺得心情無邊的黯然。

用餐完畢,紫苑拿着酒杯站到窗口。

“書喬你看,月亮出來了。”她用手指着高高的夜空。

書喬依言走過去,站在她身旁。

月光下,她靜靜地仰望着,嘴角有一抹沉醉的微笑,那麽美,美得叫人心碎。

書喬聽見她說:

“在醫院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會和江槐在一起看月亮,我們躺在床上看,坐在地上看,一邊看,江槐還一邊給我背唐詩,什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什麽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呵呵,江槐那個人啊,簡直是到死,都是浪漫主義者!沒治了!”

書喬默然不語。

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他是該說點什麽表示安慰,但安慰是如此的蒼白無力,所以他只能是痛苦地望着紫苑,望着她的痛苦,同時也讓自己痛苦着。

直到現在,他還未見到紫苑哭過,即使在葬禮上,法庭上,她始終都只是一副蒼白隐忍的表情,像一朵堅忍的花,傲然于風雪。

她的悲傷,找不到出口。

這時,紫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

她喝完酒,轉頭再望向書喬時,眼神已變得非常黯淡,她靜靜地對書喬說:“書喬,你知道嗎?我恨他,我恨他——”

但她沒有說為什麽。沒有。

這天晚上,紫苑說要留在這裏睡。

“你早點回去吧。”紫苑送書喬到門口。

“一個人,不要緊?”

“不要緊。”

“或者,我叫山薇來陪你?”

紫苑笑着搖頭。

随後,她主動擁抱書喬。

“山薇是個好姑娘,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請好好待她。”她撫摸書喬的背,但動作毫無暖昧之意,她疼愛他,就像她之前所說的,把他當成親弟弟。

書喬飽含熱淚,忍住心痛,默默地點了下頭。

紫苑抱了他很久很久。

仿佛依依不舍。

仿佛生死離別。

但書喬知道,這擁抱,并非出自激情,而更像是某種恐懼與依賴。

紫苑似乎是想在他身上找到點什麽、抓到點什麽。

是江槐。

因為他是江槐的朋友,是江槐最親的兄弟,她找不到江槐了,所以她只能透過他,去抓住一點、哪怕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跟江槐有關的氣息。而這有什麽關系呢?書喬一點也不想要去埋怨什麽。他默然地承受着這一切,甚至他還在內心裏祈禱着,拜托,上帝,就讓自己能給她點什麽吧,哪怕只是一點點溫暖。

終于,紫苑深吸一口氣放開了他,“那麽,再見了,書喬。”

她握握他的手,臉上笑着,眼中卻淚光盈盈。

随後,星光黯淡,她放開了她的手。

書喬便說:“再見”。

門被帶上後,書喬并沒有馬上走,而是向左邊移開了兩步,靠在牆上。

他久久地站立着。

站立在這冰冷而黑暗的走廊中。

他沒有走,整整一夜,他沒有離開這條走廊,因為他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會是他和紫苑可以呆在一起的最後的一點時光。

這最後的守護。

如此冰冷。

如此絕望。

隔着一道牆壁,兩顆受傷的靈魂,卻始終無法相互溫暖。

兩天後,紫苑在兄嫂的護送下,登上了前往澳洲的飛機。

她不讓任何人為她送行。

作者有話要說:上部完成!下部準備暗黑之路,兩主角都會大變樣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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