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奮起吧,俏娘!
作者:素熙珏
文案
她是村裏有名的小小俏娘,嘴皮俏,模樣俏,性情俏。
上無兄,下無弟,唯有招贅一途。
可是歪瓜裂棗都嫌棄。
他看過很多地方的雲,走過很多地方的橋,喝過很多地方的酒,只愛過一個叫俏娘的女子。
只求暖心暖胃
☆、小小俏娘
“田小田,快回家吃飯哩。”一道響亮的年輕女子聲音驚起原野上亂竄泥洞的耗子。
“呸!”她歪着腦袋對着田埂吐出一口老黃泥,費力把肥大的衣袖往上咬,柴杆一般的細腕在寒風中烏青發亮。
早上霧深不見五指,田埂地頭全被凍的硬邦邦,小溝渠上浮了一層厚厚的冰,深色的水草搖曳其中,招搖可愛。田小田蹲在邊上,眼巴巴瞅着小溝渠裏清亮的水面,突見冒出幾個輕啪啪的氣泡,頓時喜不自禁,揮起手邊小榔頭就對着那冒泡的洞口一挖。
一條手指大的泥鳅扭成了麻花條,飛快往洞口轉。但是它快不過田小田的五指山。轉眼間,就和簍子裏的其他泥鳅彙合了。
“哎,回來了,回來了。”田小田聽着催命一樣的喊聲,只得收了手。她握着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小榔頭撐地使勁,借着這股力,慢慢站起身來,但是從腳尖到膝蓋這一段,好像有幾百只蚊子嗡嗡叫,時而叮一口,又痛又癢。待站穩了,晃了晃腦袋,眼前的白光散了些。天剛擦亮,她就端着缺口木盆簍子來河邊洗衣衫,肚子空空,兩腿凍凍。本來想着在水田裏挖泥鳅的,誰想到,往日她挖習慣的點,昨個半夜被人翻了,只能蹲在田那頭的水溝裏撿幾條。這年頭,就連挖泥鳅也不容易。
過會日頭露了臉,霧氣越來越淡。田小田抱着個缺口大木桶撿着小路往回走,早上結冰,中午解凍,小路上不知積了多少坑坑窪窪,就跟王麻子臉上似的。她一跳一跳撿着硬實的地走了,務必保證褲腿不沾一點泥。
眼看村口的小土屋到了,田小田走的急,暗道不好。腳上的凍瘡開始發作了,凍僵了小腳丫有了熱氣,開始發癢了,真是痛好忍,癢難耐。木桶上鐵圈松嘩嘩聲合着啪啪的跺腳聲響徹在小石道上,小道兩邊的門口窗頭不時冒出個人影,同她打招呼:“俏娘,吃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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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田是石頭村有名的俏娘,這個俏不單指模樣俏,也指脾氣俏。人小嘴甜,見人喊話比山上的泉水還甜,不管大人小孩都喜歡逗她。此時這位俏姑娘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腳丫癢的出奇,只能想出跺腳止癢的笨法子。
嬸子,大伯一路喚過來,田小田沿着長長石階終于爬到了自家石屋大門口。二姐田小谷拿着掃帚弓着身子在角落裏尋泥土,只見一道人影竄過來,揮起掃帚就要往下砸。
“二姐,別,是我。”田小田急的大叫,把木桶舉在頭頂,笑嘻嘻道:“那掃帚昨個我還去掃雞籠了,你可別砸,裏頭的衣衫弄髒了可不好洗。”
田小谷那牛眼大的眼珠子往上一翻,顯出眼白,配着那大鼻頭厚唇,顯出幾分憨态的喜意。她轉身把掃帚歸在屋檐下,伸手從妹妹頭頂把大木桶提過來。
“還是二姐好,你把衣衫一起晾了吧,我人小,夠不住。”她一溜煙丢下一句話,人已經在屋裏頭了。
木桶也就到大人膝蓋邊上,上頭還有木提手,但是這東西對田小田夠不着,她才過了九歲生辰,提起來吃力,索性抱着。田小谷已經是十三歲的姑娘了,腰肢若柳,胸前扣桃,雖說有些瘦,走起路來已經有了窈窕的樣子。
她取出木桶裏的竹簍,不用看,也知道妹妹去做什麽了。嘆了口氣,把幾件笨重的冬衣被平平整整晾在竹竿上。
石頭村說起來就是石頭最大,後山是大石頭,前河是小石頭,不管大的小,圓的方的,都能随處可見。所以村裏的屋子要麽就是打磨大石塊壘成,要麽就合着碎石泥漿刷成磚樣堆砌。田家小院也不例外,四間屋子,前三并排,後面巴着天井竈屋。
田小谷臂上挽着空桶,沾了冷水的手用幹淨的舊絹帕擦了擦,邁着步子從堂屋穿到竈屋。她順手把木桶放在水缸邊上,移步轉到半天高的竈臺前,用火鉗把竈裏冒煙兒的炭頭抖盡土灰甕在壇子裏,這是夜裏做火盆用的主料。
這裏挑挑,那裏撿撿,也不見小妹出聲,田小谷覺得有點奇怪,往常這時候小田早捧起瓷碗喊餓了。她心裏有事,繡花鞋踩在厚土地上聲響很小。饒是這樣,到了寝屋,見着小妹已經若無其事穿鞋起身了。
“二姐,可以吃了吧。”田小田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跟夜幕上的星星似的,把白天也略顯昏暗的屋裏照亮了。她圓圓的小臉上兩頰鼓起紅雲,這模樣倒挺像年華上的大胖娃娃,嬌憨可人。
田小谷覺得自己咽了根陳年醋黃瓜似的,酸的很。厚唇緊抿。伸手拉着湊到跟前嬉笑的妹妹,撫上她臉上兩團紅雲,粗剌剌的開了細口子,天冷,北風催的厲害。“出門用布巾子擋擋風,好好的臉成個老南瓜。”
田小田渾不在意揮着兩只凍成紅蘿蔔的手,小臉在姐姐胳膊上蹭來蹭去,笑嘻嘻道:“老南瓜就老南瓜吧,我又不像你,等着說親呢。”她也是仗着年紀小,什麽小傷小疤好的快,有時候就犯了懶。
田小谷嘴角抽起,牛眼朝天,難得有幾分羞怯。作勢拉起亂拱作亂的小腦袋,順到那兩根油黑發亮的辮子末梢,往妹妹臉上掃去,引來咯咯笑聲,“小孩子家家,看你多嘴,我以後拿針把你嘴巴縫起來。”十三歲的姑娘家該說親事了,只是田家窮,家裏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實在是難說的很。這些煩心事,就跟大山似的壓在這個少女的心頭,壓彎了眉,壓塌了嘴角,使她看起來有份超脫年齡的世故和成熟。
姐妹倆笑鬧一團,田小田麻着膽子在姐姐臉上撅了一把,不等對方有反應,貓着身子往堂屋竄去了。
田小谷哭笑不得,彎腰把妹妹坐過的小木凳擺回去,又見木板拼就的床鋪角微微鼓起,掀開一開,塞了一只補丁打補丁的麻布襪子,上頭幾點鮮紅刺人眼睛。
那頭田小田出了門檻,心道姐姐近來愁的很,總算是笑了。四下無人,臉上的笑垮了下來,呲牙咧嘴直抽氣,凍瘡一撓,腳尖掉了塊皮,痛的跟要斷似的。
“咳咳....咳咳.....”這幾聲又沉又重,田小田擡頭見那門前的布簾子随寒風抽打,心頭湧上一股無力感,扯着嗓子喊道:“娘,您別起身,我來。”
一直以來這屋就跟老虎嘴似的,田小田每去一回,是虎口逃生,久了,也有辦法了,那就是以毒攻毒。跟往常一樣,她輕手輕腳掀開了布簾子。
這屋是家裏最暗的,一來是長年關門蓋簾,二來是本來就不甚大的木窗糊了一層厚厚的紙。田小田老老實實走到床前,離着一人處遠望着床上的人。
“大清早的咋咋呼呼做甚,吵的我腦仁疼,都不省心的丫頭片子。老娘累死累活生下你們一堆下來作孽。活生生的要老娘的命!”婦人也才三十多歲,臉色蠟黃,眼泡腫起,頭發白了一半,渾身上下散發着一股暮氣,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掙脫不過命。她靠在床沿上,眼皮不掀,罵起人來不喘氣兒。
這些話耳朵都聽出油了,田小田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見親娘這勁頭,反而安慰自己,能罵人,說明精神頭還行,就當是聽和尚念經了,等她念完了,省的二姐再來受罪。
女兒不還嘴,牛氏罵的也沒勁,數落了幾句,隔壁傳來摔椅子的聲音,一道尖利的女聲斥道:“哎呦喂,不會下蛋母雞叫的最歡,真是讨人嫌。”得,隔壁的四嬸來指桑罵槐了,誰也不樂意大早上聽罵。
這下子踩到了牛氏的痛腳,田家就三個丫頭片子,老大已經嫁作人婦,剩下的兩個還小不中用。這世道,有兒子跟沒兒子那就是兩個樣,沒兒子的腰杆子都直不起來。
牛氏拍着床板大哭大喊,“夭壽啊,作孽啊,你個娼婦......”
親娘和四嬸的脾氣,都是得理不饒人,不得理更不饒人,總之要争上風。田小田哪能不知道,她趕緊上前,拉着牛氏道:“娘,您最通情達理了,何必和四嬸一般見識。來來,我們去吃飯,吃了飯好有力氣罵她。”
“你是你四嬸的女兒還是我女兒,幫着外人來說你老娘。”牛氏一把鼻涕一把淚,豎起肥壯的手指往田小田腦門上戳,“生你就是白生的。”
那頭二姐聽見動靜,撂下碗筷就往寝屋來,撫着娘的背心順氣,翻來覆去一句話:“娘,你被氣了,擔心身子。”
田小田可不是軟包子,被人指哪戳哪,這會子俏娘的性格又上來,掰着指頭道:“娘,您就聽二姐的,別氣了。您跟我們是去吃飯吧,二姐做了您喜歡吃的。要不,您就在這裏和四嬸罵,我就去鎮上請劉大夫來,等您把自己氣着了,累病了,讓大夫給您開藥。”開藥要花銅板,牛氏就是跟自己身子過不去,不會跟錢過不去。一聽這話,裏面收了口,沒好氣的剮了小女兒,嘴裏零七碎八嘟囔。
母女三人就着鹹菜稀粥吃了早飯,眼見日頭升起來了,一掃近來的冷雨,暖洋洋的舒坦。
牛氏吃完飯要女兒扶她去床上躺着,田小田不願意,道:“這屋裏冷的很,就算生了火盆子也暖不起來。我給您那椅子墊着,坐在院子裏曬曬。”
“風大,不去,不生火盆子,我在床上躺着。”牛氏頭也不擡拒絕了,長年累月不見光,反正就不願意出門。
田小田才不理她那一套,大夫說了,娘這病大半是郁積在心,放寬心,多在外頭走走,這病才容易好。她蹬蹬跑去堂屋,只見牛氏床上的被子褥子被抱在懷裏,露出個小腦袋,笑嘻嘻道:“往外頭曬曬再蓋,夜裏就暖和多了,娘,你說我聰明不。”
牛氏還能怎麽着,看她的架勢,若是自己不肯出去,只怕拖都要拖出去。
“唉唉唉,你就是個俏的,成天就會指使你娘,等哪天屋子都要被你掀翻了去。”
田小谷好笑的看着娘和妹妹,也勸道:“娘,您出去坐坐吧,三妹捉了泥鳅呢,中午做個蛋花湯,最新鮮了。”牛氏就愛吃這些小魚小蝦的。
“娘,我就在院子裏頭破泥鳅,陪你說話,你看成不。”田小田說罷掄起袖子就要幹活。
長椅擺在挂被子的竹竿下頭,剛好擋住隔壁四叔家,這倒是極好的,免得又生口角。安頓好牛氏,田小谷借着問針線的事把妹妹叫回屋裏。
“姐,還是給我吧,我一塊洗了。”田小田一見二姐掏出那襪子,就眼疾手快要搶來,滿嘴不在乎。
田小谷把破襪子舉的老高,故意不讓她拿,哼了一聲“怎麽,現在不知深淺了,指使娘,又來指使我了。”她平時就是個悶葫蘆,三杆子打不出個屁來,可要真開口了,說的話忒刺人。
不過,姐姐的話再利,也不比妹妹的臉皮厚,她索性抱着手,不要了,“你不給,我也不要了。這可不是我指使你,你自己拿的。”
“你。”二姐沒她賴皮,虎着臉道:“叫你早上不要去洗衣,你偏要去,露重霜厚的,凍瘡來了,腳上癢了吧。我就說你回屋不吃飯,往裏頭跑什麽。去撓腳丫去了吧。”走路姿勢有些怪,二姐哪能看不出來。
“二姐。”田小田拖長了調子,撅起小嘴道:“娘那衣衫,只能趁早上沒人的時候洗,這會子洗,人看見了,我怎麽說。總不能說我還尿床吧。”牛氏的身子時好時壞,昨個夜裏還便溺了。
田小谷本來是想找妹妹說了一頓的,結果三言兩語就被田小田說了去,又好氣又好笑的。
“姐,”田小田扯着二姐的袖子輕聲道:“你別擔心,不疼的。你看娘,曬曬太陽,氣色好多了。爹過兩天就下工回來了,都會好的。”
這孩子,說懂事又不懂事,說不懂事又懂事!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 xdddd~~~~ 溫馨向滴。
☆、磨豆腐喲
天蒙蒙亮,田小田翻了個身,嘴裏霍霍磨牙,嘴皮吸的響亮,正睡的香呢,冷不防小屁股上遭了掐,她吓往牆角縮,卷成個蠶寶寶,閉着眼前嘟嚷;“二姐,好人,讓我在困會。”
“起來,是誰昨個夜裏要我叫懶豬起來的,還說要是叫不起就打屁股。”田小谷扯着個被角,無奈看了一眼耍賴的妹妹,就着外頭的天光,從小凳子上摸到了衣衫,就要起身。
天大地大困覺最大,田小田正夢的香呢,把被子蒙頭蒙腦的蓋了,跟小豬一樣哼哼起來。腦子的意識回籠,她終于想起正事來,慌忙套上灰布棉襖,抱着半木桶的黃豆就往外跑。
待她奔到禿丫的柳樹前大門,正巧門開了,從裏頭跨出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他肩膀上的扁擔挂着的兩只大木桶晃的歡。
“是俏娘啊,來喊蔥蔥的吧,她還沒起來呢。你去吧。聲小點,你嬸還沒醒呢”那中年漢子正是屋裏的主人,他咧嘴一笑,露出大龅牙,親切的說。
田小田乖乖喊了聲雲叔,熟門熟路的往院子裏去,尋到小窗前,輕輕喊道:“杜蔥蔥,起來了沒。”回答她是公雞高亢的打鳴。索性推門進去,只見屋裏大通鋪上躺了一群蘿蔔頭,整整湊成七朵金花。
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轉啊轉,想到個好主意。悄悄把冰手伸到最外邊那人的胳膊窩裏頭,壓低嗓子惡聲惡氣道:“呵呵呵,鬼來了。”
床上的人猛的一激,睜眼就看個大眼睛的歪嘴聳鼻的惡鬼,出氣都不敢了,只曉得緊緊把小妹妹的摟在懷裏,結結巴巴道:“你.....你.......”
“哈哈哈哈哈哈,”田小田見吓着人,掩嘴偷樂,瞪大眼睛甩舌頭玩,“膽小鬼,喝涼水。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杜蔥蔥紅了一張臉,氣的發顫,這個死俏娘,大早的就來吓人,真是可惡,她伸手就往外頭打。
見杜蔥蔥真着惱了,田小田又些不好意思,她離的遠遠的,道:“哎呀呀,別生氣嘛,我們一起去磨豆腐吧。”石頭村就兩個磨坊,都擺在祠堂口,大的那個碾谷子,小的那個磨豆子小米之類。因到了過年邊口,家家戶戶都開始預備吃食,豆腐更是不可少。為了搶前頭,田小田就和杜聰聰約定早上去占位子。
杜蔥蔥也沒功夫和她計較,穿衣套鞋,又用冷水抹了臉,帶着跟屁蟲杜苗苗一起外頭走。
“早上我看到你爹了,挑着桶呢。”田小田順手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裏磨牙。她曲起手肘支了支杜蔥蔥的腰。
杜蔥蔥一手提着桶,一手牽着剛會走路的妹妹,腳步略有些急,不甚在意道:“早上要去挑水啊,怎麽了。”
“嘿嘿,”她嘴裏冒出兩團白氣兒,百無聊賴看着初升的太陽,聲音裏有她都不曾覺察的羨慕,“就是覺得雲叔好,你看看,這村裏早上起來挑水倒夜壺大多是婦人。你爹真好,還要我聲小的,別吓着你娘。”
“唉,誰知道呢。”杜蔥蔥面色一黯,也不接話,翹起下巴點了點,示意田小田到了,半人高的小磨坊邊沒人。
磨坊只有半人高,剛好到九歲小姑娘的胸前,一夜北風,上面留了幾片枯葉和草屑。他們用小刷子抹掉,又往邊上的水井裏舀了半桶水沖幹淨了。
“我推磨,你來澆豆吧。”磨坊就是個環形圓石頭,中間留磨眼,四面是凹槽,人順着磨坊上頭的木把手繞圈子就成。田小田從祠堂院前的亂草堆了尋了快墊腳的石頭,踩上去跟小大人似的。
杜蔥蔥點點頭,從兜裏掏出個小玩意給妹妹,讓她自個玩去。她從勺子從木桶裏舀出泡軟了黃豆,一口澆在磨眼裏,待田小田推了一圈的空檔又加了一口。沒兩下,凹槽裏流出雪白的豆漿。
兩人你來我往,配合默契,不一會兒就開始說閑話。
“你手怎麽又爛了,你看看,醜死了。”杜蔥蔥說話的時候嘴巴抿的緊緊的,不知道還以為她不高興呢。田小田卻是知道原因的,自從有個不長眼的說她吃西瓜比別人厲害,她就說話細聲細氣不肯露出小龅牙了。
“天冷沒辦法,我還好咧,二姐手上都開裂了,血淋淋的。”田小田換了只手繼續推着,“我還小,開春就好了,一點印子都不會留。就是二姐可憐了。”
杜蔥蔥掩嘴打了個打呵欠,本來昏昏欲睡的樣子,立馬跟打了雞血一樣,神叨叨道:“俏娘,我記得小谷姐過年就十五了吧,她說親了沒有,還是留在家裏招贅呢。”
田小田搖搖頭,這兩個月是媒婆上門的,只是娘神神叨叨的把她趕出來了,說是小孩子家家不能聽。她扒拉着窗戶也聽不真切。“二姐過年十四呢,還沒十五。她的事還沒定,還是要看爹娘的意思。”
“哦,”杜蔥蔥用勺子接了一口豆漿嘗了嘗,嘴上糊着雪白的貓胡子驚訝道:“過年才十四,我還以為小谷姐有十六了呢。”
“你是說我姐老啰。”田小田橫了個白眼,揚手對着烏壓壓的頭頂敲了一手,“嗬,你人還沒老,眼就花了。”
杜姑娘挨了一記敲,自己還沒反應過來,才一歲的小妹妹杜苗苗趔趄學布,包成團子樣的小身子往田小田腿上撞,“壞。”她奶聲奶氣道。
得,這才多大的人啊,就會給姐姐報仇了。杜蔥蔥笑眯眯把盛了豆漿的勺子給妹妹喂了一口,哈哈大笑:“死俏娘,看你還欺負我。”
“這孩子奶勁大,”田小田是家裏最小的,倒是羨慕杜蔥蔥有個玉雪可愛的妹妹。“我今個去你家,真是吓着了,一排小人啊。”
杜蔥蔥無奈的很,道:“你就別羨慕我了,我還羨慕你呢。夜裏困覺要給六個妹妹把屎把尿,要是困過頭了,早上就得水漫金山。還得受我老娘的竹筍炒肉。你看你多好,早上小谷姐姐給飯做好了,想什麽時候起就什麽時候起。”
一門七朵金花,杜蔥蔥是老大,自從她出生以後,家裏每年都要添個妹妹,中間還夭折了兩個,就沒一個帶把的。杜蔥蔥就成了六個妹妹的半個娘,出門背上馱一個,手裏牽兩個,後頭還要跟。
“你怕什麽,你娘還要給你生個弟弟,我娘病歪歪的,想生也生不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田小田原本還有個弟弟,長到五歲的時候跟人去池塘邊玩,掉到水裏溺死了。從小牛氏就卧病不起了。
杜蔥蔥耷拉着肩膀,兩尾淺眉扭來扭去,活像只毛毛蟲,唉聲嘆氣道:“要是我是個帶把的就好了,我聽他們說,我娘生娃損了身子,再生會要命。不出意外,我是要招贅的。”
說起來,家裏沒兒子,不單大人相處看不起,就是小孩作堆也是一樣。田小田從小就刁蠻,別看她個頭小,打架沖第一,罵人也是好手,總之是不吃虧的主,一班年紀的孩子先是聽着家裏大人的話看不起她,後來是怕她,比她高半個頭的都叫大姐呢。她人緣好,和杜蔥蔥走的最近,大抵也有同病相憐的緣故。
“雲叔不就是招來的嗎?”這事田小田也知道,當年杜蔥蔥的奶奶也是生了三個女兒,杜蔥蔥的娘就招贅的,結果又生了一溜花,不結果。
“老輩的人都說,但凡男人有點骨氣,都不會肯被娶進門的。招進來的都是爺,日夜供着,不給你惹是生非算是謝天謝地了。”杜蔥蔥洩憤一般舀了一大勺,愁苦道:“村裏的王麻子,豬毛村的李瘸子,羊肚村的張瞎子,肖家灣的劉癞子。這些個作死的,害了多少好閨女。”
“不是吧!”田小田也唬了一跳,丢開磨坊急道:“不是還有你爹嗎,你爹好着呢。”說完就後悔了,雲叔早年可不是什麽好人,吃喝嫖賭樣樣都來,還是近兩年才收了心,杜蔥蔥她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嗚嗚嗚嗚嗚。”杜蔥蔥存了一肚子心事,突然被這麽一吼,眼淚跟開了閥的水壩一樣,嘩嘩往下倒。
得,杜苗苗也跟着湊熱鬧,扯着嗓子嚎。
田小田不怕人吼,就怕人哭鼻子,她急的團團轉,又見外頭有人聲,忙捂着杜蔥蔥的嘴道:“別嚎了,姑奶奶,大過年的你別哭了。這不都還是沒影的事麽,什麽麻子瘸子,總有個好的。我保證。”
杜蔥蔥抽噎着含含糊糊道:“你保證什麽,你又不招。”一般家裏昭贅都是大女兒,田家老大已經出嫁了,論下來是二姐。
“招,我也招,我陪你成不成。”
話音剛落,就見拐角牆邊轉來一婦人,驚訝的看着兩人,道:“俏娘,回去哩,方才看見你大姐回娘家了。”
☆、爹爹大姐
田小田一聽這個消息,心情就跟枝頭亂蹦的麻雀似的,蕩漾來蕩漾去。好心情一直維持到見到院子裏說話聲更加放大。
她眼尖,老遠就看堂屋矮桌正上位坐了人,這個位子除了爹就沒旁的人敢坐。眼圈一下就紅了,脆生生的喚道:“爹爹!”
院子前雜草地上啄蟲的老母雞蒲扇着翅膀朝來人飛去,驚起一地雞毛。田小田在臺階上吃了一嘴雞毛,噴嚏震天。惹的屋裏一衆人笑爛了肚子。
“哎呦呦,這見面禮也太大,回來就給我們都去逗趣。”田大姐瞧着自家妹妹大眼圓圓,小拳頭鼓鼓的小模樣,哪裏還忍的住,都笑到牛氏懷裏去了。
牛氏手裏給大女兒順背,嘴上不饒人,“老話說七八歲,雞憎狗嫌,撒什麽癔症,成日在外頭瘋了,到底還有沒有樣子。”牛氏和小田兩個見面,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老的刁鑽,小的機靈,這家裏就有争不完的口角,好在話說開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娘,”田小田捂着半桶豆漿,邁腿跨過門檻兒,哼哼道:“您老吃豆漿吧,香着呢,多吃點。”意思是說,吃了把嘴堵上。
“俏娘,過來,讓爹爹瞧瞧,這兩個月除了嘴皮更利索了,別的有長進沒有。”田酒生說話中氣十足,曾是個殺豬的屠夫,橫眉冷眼的,一身煞氣,一張嘴就能把小孩子吓哭。老大粗也有細致的時候,對着自家婆娘興許不耐煩,對三個閨女都很好,尤其是對小女兒。自打女兒一進屋,他就在孩子身上打量。
田小田順手把木桶丢在地上,幾步走到田酒生面前,小腦袋一啄,兩根油亮的大辮子耷拉在胸前,恭恭敬敬的喊了聲爹。面前的光頭佬厚實大嘴一咧,眼睛裏泛着慈愛的神色。
她十指絞來絞去,眼眸放光,紅紅的小嘴撅起,不忿道:“爹,以後咱能不叫俏娘麽,叫名字也成啊。”他爹嗓門大,一說話跟打雷似的,老是取笑她刁蠻,俏娘來俏娘去的,背地人都說這姑娘精着呢。
田酒生抄桌上的粗瓷碗,一旁的田小谷已端着壇子往裏頭倒酒了,他惬意的灌了兩口,兩眼發紅哈哈大笑,“臉圓潤了些,是長大了,還怕出醜了。俏娘怎麽了,你爹我就喊俏娘.....”孩子是見風就長,離家兩月,二姑娘更懂事了,三姑娘的個子也抽高了。
說了好多次都無果,田小田早就不抱希望,她轉頭挨着田小谷坐在條凳上,兩腿在桌子底下蕩秋千,說起閑話來。
田家一共五口人,淨生了三個閨女,前頭還有個小子沒了。牛氏的身子都是用藥吊着,大夫說虧了根本,難再有妊。大姑娘三年前嫁給鎮上的米鋪兒子,頭年就生了大胖小子,日子還算過的殷實。冬日田土無事,為了生計,田酒生和村裏的人一起去給鎮上的劉老爺家蓋屋,一日兩頓,頓頓有肉,工錢月結。眼看就到小年邊上了,回家的路上碰見了大女兒。
說起在外頭做工的趣事,田酒生很有興致,兩口酒,一口花生米,不大一會兒,舌頭就打架了。好在,田酒生愛酌,但是酒品不算差,喝醉了就打呼嚕。
“你姐姐回來是客,谷娘去把腌的臘肉和小魚出來,俏娘你也幫忙生火。今個的菜我來做。”人逢喜事精神爽,牛氏今個臉色也沒那麽黃了,疊疊肉的眼睛透着點潤澤。她挽着大女兒的手就沒放過,顯見的是有話要說。
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的肉總比手背的厚是不,牛氏更喜歡乖巧伶俐的大女兒。
瞧着那娘倆的親熱勁,田小田心裏有些酸,她也挽着二姐的手,答道:“娘,大姐好久沒回來了,您陪她說說話吧,飯菜我們來做就是,左不過是一家人,還能嫌棄不成,大姐你說是不。”
田小雲伸手捏了捏小妹的肉肉臉兒,感嘆道:“你啊你,看着是個孩子樣,跟水哥一樣。說話都有小大人的架勢了。回自己家裏還計較什麽,吃什麽都香。”水哥是雲娘的兒子,今年也就兩歲,正是闌珊學步的時候,據說雲娘的婆婆嫌棄田家有個病歪歪的牛氏,怕孩子過了病氣,從不讓雲娘帶孩子來。
小姑娘眼見大姐穿着令人羨慕花衣衫,臉上反而沒了笑容,她隐隐約約覺得大姐過的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快活。可是有好看的衣裳穿,有肉吃,怎麽還不快活呢。
她一手撐着腮幫子,一手往竈口添木柴,作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惹的二姐發笑,“仔細些,別把頭上的毛給燒了,成了禿子就好看了。”
“二姐,你說大姐來做什麽呢,這會子家家戶戶掃土抹窗的,年不年,節不節。”她想不到大人的煩心事,又轉到了另一頭來。
那咚咚作響的菜刀壓砧板聲音一頓,二姐擡頭見被煙熏的漆黑的牆上新張了蜘蛛網,指頭大的小蜘蛛忙來忙去,始終掙脫不了。她眼裏泛着自嘲,緊緊咬着下唇,沒出聲兒。
“二姐,二姐。”田小田見喊不動人,想着柴火一時半會也滅不了,索性貓腰趴在卧房門口聽聲,只聽着裏頭道。
“我兒啊,這回來氣色不好,是不是那娘倆又給你氣受了,哼,老虔婆。我看是要把你折磨死才好。水哥才落地,她就嫌東嫌西的,把孩子抱過去。可憐我的那小孫孫,整日哭着喊娘。姑爺也是軟骨頭,老虔婆指哪他打哪,真是看錯他了。”黃氏和親家母是兩個不對付,當着女兒的面就數落起來。
雲娘的聲音很是無奈,“娘,您小聲點,婆婆和夫君都好着呢,您也別亂猜。聽谷娘說您的身子近來好了很多,藥要緊着吃。女兒心裏高興。這回來呢,一來是看看二老,快過年了,要置辦年貨,我帶了些過來,這也是姑爺的意思。孝敬二老,二來,也是件緊要的事和您老說。”
哎呦,聽到戲眼了,田小田舔了舔幹澀的嘴皮,小拳頭捏的緊緊的,冷不妨一道女聲打破了她的美好願意。
“俏娘,你燒火燒到茅坑裏去了,半天不出來。”
得,只能悻悻然轉回了竈屋,她沒好氣的往竈裏添了一把柴,學着耗子竄到二姐身後,扯着嘴皮子吐舌頭做鬼臉。
二姐也醒覺,牛眼大睜,舉着青光铮铮的大菜刀,道:“嗯,從茅坑裏爬上來了啊,吃不吃豬舌頭啊,聽說那塊最嫩了。”
田小田被那把菜刀吓唬了膽,立馬收了作怪的樣子,吞了吞口水,道:“我不吃豬舌頭,二姐你多吃點,吃哪補哪麽。”說完還意有所指瞅着姐姐的厚嘴巴。
要比嘴皮子,十個田小谷都不是田小田的對手,但是這不代表田小谷笨,事實上直線思維的人更能直指核心。她看着眼前有着烏鴉鴉的大辮子和俏生生的紅嘴兒的妹妹,壓低聲音在她小耳朵邊道:“大姐今個一看到我,笑的特別多,還說有好事。”
啥?田小田瞪大了眼珠,怔愣下,拽着姐姐的袖子問:“莫非大姐今個是來給你做媒的,知道是什麽樣的人家嗎?”
田小谷若有所思,想了想道:“我沒問,這種事情姑娘家是不該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話在這個時代是常态,鮮少有父母會同兒女商量婚事的,盲婚啞嫁,過日子是自己的事。且好姑娘也不該打聽這些,不然會被誤說思春。
可田小田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她來自現代,受的是良好的現代教育,活了二十二歲,大學一畢業,相戀五年的男朋友喊分手,沒過多久,就得知了他同相親對象結婚的消息,據說兩人認識不到兩個月,皆因雙方家長關系好,促成了這麽一段姻緣。扪心自問,田小田是一直愛着他,且堅定的認為兩人會白頭到老。前男友無理由分手,火速同相親對象結婚,一連串的打擊讓她懵了,接下來的日子,說她形銷骨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