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冬天,群山在深厚的白雪下沉睡,山隘裏到處都是厚厚的雪堆,表面結着冰,寒冷的氣流像鋒利的銅劍一樣刺穿最厚的皮衣,夏天盡管怪異,卻更舒服,潮濕的暖氣流從低地吹來,被困在高高的山隘裏,使得山隘一連幾天都籠罩在濃厚的白霧中。

杜拉尼克斯和帕阿魯就在這種情形下抵達禿鷹嘴,群山中最高的山口,山峰的東面陽光照耀,幹燥的風沿着坡向下吹往平原;等他們翻到山峰的西面,整個世界都籠罩在刺骨的濕霧中。

“我早就該飛。”杜拉尼克斯一邊擦着胳臂,一邊嘟哝着。

“那為什麽不飛?”帕阿魯問,一邊從背囊中抽出一件毛皮披風,披在肩上。

杜拉尼克斯沒做聲,當然,他可以變回龍,帶帕阿魯一起飛,就像帶阿邁羅一樣,但他想争取時間更好地了解這個蠻人,他身上有一種杜拉尼克斯還不太清楚的危險氣息,在把他介紹給雅拉田納村這個寧靜受庇護的世界之前,杜拉尼克斯還要考驗他。

由于濃霧逼近,他們只能沿着窄窄的山邊走,速度慢了下來,懸崖也許在兩步之外,也許在兩百步開外,濃霧遮住了一切,即使是龍的敏銳感覺,在這裏也發揮不了作用。由于寒冷、濃霧和僞裝成人所造成的遲鈍,杜拉尼克斯對周圍環境幾乎失去了辨別能力。

他們一邊爬,一邊玩問題游戲,打發時間。平原人首先發問。

“你為什麽要保護人?”

杜拉尼克斯正伸出右腳探路,腳踏下去時感到腳下的石頭在松動。

“哦,為了四肢着地,”他嘟囔着。

“哎,你怎麽回答?”獵人提醒他。

“我保護我自己的一切,”杜拉尼克斯向前邁了幾步,回答說,“我有些對手,是其他龍,他們會偷走我的地盤,其中最壞的是綠龍史森,他為了在我的地盤擴大勢力範圍.派了一幫殺手襲擊生活在我範圍內的人。”

“野危。”

“看來這個名字已經深入到大山之外,是的,史森想利用野危來滅絕自由流浪的人類,從而控制我的地盤。”

杜拉尼克斯向前摸索時,驚動了一群吵鬧的烏鴉,它們從龍僞裝成人的頭頂上方一處山崖下沖出,呱呱地大叫,在它們飛進霧氣中時,帕阿魯和杜拉尼克斯緊貼着懸崖。

“該死的鳥,呱呱亂叫,還有個問題,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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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我提問了,”杜拉尼克斯打斷他,“你愛上你的頭領有多久了?”

帕阿魯像挨了矛槍刺,“誰告訴你的?”

“沒有誰,有明顯跡象,你知道,我研究人類,你在她身旁熱血沸騰、臉發光、心跳加速。”

帕阿魯一言不發,故意落在後面,拉大兩人之間的距離,杜拉尼克斯揚眉回頭看他。

“你不說話,我猜你的情感沒有回報?”杜拉尼克斯一邊等他,一邊問。

“我不想談論這事,換個問題。”

杜拉尼克斯是真得好奇,不肯罷休,“你向她吐露真情沒有?”帕阿魯還是沉默不語。杜拉尼克斯誤解了他的沉默,“你沒說,那她說不定也愛你,她怎麽知道,如果你不——”

“我早說過了,就為了現在的結果。”平原人打斷他。

“她拒絕了。”

“卡拉達是個獵人、戰士、我們這個隊伍的頭領,她沒時間考慮其他事。”

帕阿魯目光轉向模糊的濃霧,杜拉尼克斯讓他想了一會,又問,

“她愛上別人了?”

“沒有,有男人追過她。九年前,我加入這個隊伍時,卡拉達有個好友,叫奈科,他就像是她的影子,總在她的左右。卡拉達對他就像——像兄弟,我猜。卡拉達是個敏銳的追捕者,勇敢的首領,但她從來不深入看人的內心,她一直不知道奈科愛她,想娶她為妻。有一天.倆人一起出去打獵,當時我們還沒學騎馬,他們本來兩天後就該回來,結果四天過去了,只有卡拉達一個人回來,她不說發生了什麽事,也不說奈科在哪,我、帕奇托、還有其他人在樹叢裏發現了奈科的屍體,他的喉嚨被切斷。

“就這樣拒絕。”杜拉尼克斯說。

帕阿魯瞪了他一眼,“不許說卡拉達的壞話。我們把奈科帶回營地,他是我們中的一員,應該享受獵人的葬禮,整個營地的人聚在一起和卡拉達商議,卡拉達告訴大家所發生的一切。出發後的第一天晚上,奈科強行撲在卡拉達身上,卡拉達回拒了,在此之前,他曾明确暗示過卡拉達,卡拉達已經拒絕。卡拉達離開他,獨自上路,但奈科不肯罷休,跟着她,并襲擊她,”殘酷的滿意表情使得帕阿魯的面頰變暗,“因此她就殺了他。”

“你相信她?”

“大家都相信她。”

山崖漸寬,形成了一條向西傾斜的大路,杜拉尼克斯和帕阿魯停下來,輪流着大口喝帕阿魯水壺裏的水。

“該我回答問題了,”龍靠在一塊巨石上,“提問題。”

帕阿魯搖搖頭,“不,我不想說話。”他借故走開,走進濃霧中。

杜拉尼克斯從豎石地裏揀來的金塊突然醒了,在他的颌骨處跳動,金塊沉寂了好幾天,突然活動,讓杜拉尼克斯好生奇怪,他從嘴裏取出石塊,仔細端詳,金塊看起來和前兩天放進去時沒有兩樣,也沒有明顯變化,但是即使就在杜拉尼克斯看着它時,它似乎也在他的手指間悸動。

“帕阿魯,”杜拉尼克斯叫喊着,過了幾分鐘,還沒有回應,他又叫了一聲。

“什麽事?”帕阿魯從濃霧中走出來,“我只走了一會——”

龍把金塊拿給他看:“它活了,我能感覺到它在顫動。”

帕阿魯轉了半個圈,看路兩頭,“是它自己在動?”

杜拉尼克斯站起身,“不像,它一定是在對另一個力量作出反應。”

“這些山有精靈石環嗎?”

杜拉尼克斯搖了搖頭,他在這個山口已經走過好多次了。

倆人撿起裝備,匆匆趕路,路很寬。直到後來濃霧籠罩着高峰,他們走到哪,大霧就跟到哪,把所有路标都遮住,杜拉尼克斯手拿金塊走在前面。

“等等,”杜拉尼克斯低聲對帕阿魯說,聲音裏有些東西令帕阿魯拔出從精靈那裏繳來的刀劍。

杜拉尼克斯悄無聲息的變大,肌膚轉暗變成紅色的銅,四肢急劇伸展。帕阿魯驚訝地後退,給杜拉尼克斯挪出地方,一條巨大的長尾伸到他剛才站立的地方。雖然他和杜拉尼克斯在一起已經有四天,對杜拉尼克斯自稱是龍已經習慣,但是光聽這些話還沒讓帕阿魯準備好面對眼前的景象。

杜拉尼克斯現在身長十五步,肩高四步,長長的布滿鱗片的脖頸離地有七步,濃霧在他碩大的長角的頭頂盤旋。

“天哪!”帕阿魯目瞪口呆。

杜拉尼克斯轉過頭,瞪着驚呆了的平原人,巨大的鼻孔扇動着,“噓!”在帕阿魯聽來這聲音像所有的蛇在同時嘶叫。

一道弧形的藍光閃爍着穿透濃霧,杜拉尼克斯展開雙翼,扇動幾下,産生的風掀開濃霧剛好顯出前面遠處平地上一個孤獨的身影,它從頭到腳裹着濃霧一樣顏色的長袍,很難看見,杜拉尼克斯慢慢挪向前,巨大的趾爪扣進岩石。

“牧師!”龍雷鳴般的問道,“你怎麽在這?”

陌生人慢慢地朝他們走過來,把手伸到肩頭,撩開淺灰色的鬥篷,帕阿魯終于認出他,是偉德偉德斯卡,在豎石地被他們擊敗的牧師。

“你拿了我的東西,”牧師說,杜拉尼克斯巨大的身形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他,“我想要回來。”

“我想我是不會給你的,”龍回答,“小孩和野蠻者不該玩火。”

偉德偉德斯卡雙手合攏,一道藍光閃出,擊中杜拉尼克斯的胸口,龍嘟哝着,向後滑了一步,他搖着長角的腦袋,張開大口,朝妖怪噴氣,偉德偉德斯卡雙臂交叉,面對杜拉尼克斯噴出的吓人的氣息,毫不畏懼。

“我不會差得敵不過小孩的玩意,”他溫和的笑着說。

帕阿魯費力地轉到龍的左邊,潛伏在一塊矮石後面,走近了,他才看到牧師穿着閃亮的金屬胸甲,上面綴滿了粗糙的寶石和條狀的黑石塊——就是自己和杜拉尼克斯第一次見到牧師那個地方的石頭。

杜拉尼克斯啪的合上嘴,越來越崇敬地看着牧師,巨大的像豹一樣的瞳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牧師。

“看來我們旗鼓相當,”杜拉尼克斯最後說,“你的魔咒傷不到我,而只要你穿着那件胸甲,我也拿你也沒辦法,”杜拉尼克斯露出可怕的牙齒,“我可以咬下你的腦袋,我知道這很粗暴,但可以解決你在這兒的問題。”

就在這時,帕阿魯從藏身的地方站出來,一手一個石頭,朝偉德偉德斯卡砸過去,石頭沒擊中目标,落在幾步開外的地方。

“別擋路,人,要不會傷着你,”偉德偉德斯卡淡淡地說,“你那野蠻的頭領和手下已經被巴裏夫大敗,你要是珍惜你的命,就離我遠點。”

“你撒謊!”帕阿魯沖向前,結果發現龍的長尾擋住了去路。

“走開,”杜拉尼克斯命令他。

龍收攏四肢,弓背準備躍起,牧師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強大的對手來襲,但是當杜拉尼克斯跳起來時,他突然拿起鬥篷,在身體周圍一揮,消失了。龍四腳着地,啪得落在牧師剛才站立的地方,杜拉尼克斯很震驚,旋即轉身。

帕阿魯眼角瞥見藍光一閃,發現偉德偉德斯卡已到了杜拉尼克斯身後,只見他撩開鬥篷,雙手合攏,再次發出他所掌握的靈光,帕阿魯悄悄地沖過去,用繳獲的精靈劍斬中牧師的左腕,偉德偉德斯卡大叫一聲,接着眩目的亮光一閃,一陣雷鳴,帕阿魯被掀翻在地。

帕阿魯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然後就覺得有人把自己扶起來,等他恢複了知覺,看見杜拉尼克斯已還原成人,正幫助他站起來。

“怎——怎麽啦?”平原人結結巴巴地問,他的腦袋在跳,地面也仿佛在腳下飛轉。

“謝謝你,”龍說,他穩住帕阿魯,直到他自己能站立,接着說,“我低估了偉德偉德斯卡,他很強大,第一次出擊,他只是在試試我的能力,第二下可能會真地傷到我。”杜拉尼克斯緊緊地攥着手中的金塊,“他盡管強大,也有限度,你阻止了他,帕阿魯,我感謝你。”

“你說什麽?”

杜拉尼克斯指着精靈消失的地方,地上有一只消瘦慘白的手,從手腕處曲曲折折得切斷,手像蠟一樣白,裏面似乎沒有血,地上也沒有血跡。

杜拉尼克斯撿起斷手,手已經燒焦,是被偉德偉德斯卡自己用來對付他們的力量燒灼。

帕阿魯找到剛才被強大光流從手裏震落的劍,劍鋒已經彎曲,在離劍柄約三分之二的地方,有一點被熔化,帕阿魯畏懼地摸摸損毀的劍刃,手猛地抽回,發現銅非常非常熱。

“那個牧師是個魔鬼!”他驚叫着,退回杜拉尼克斯身旁。

“不,不是魔鬼,他也許對他的主人非常忠心,但是他野心勃勃,追求權力,而且,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杜拉尼克斯把金塊重又放回嘴裏,“這次遭遇,會給他留下思考的東西。”

“你覺得他關于卡拉達的話是真的嗎?”

僞裝成人的龍聳聳肩,“你的頭領是個很強硬的女人,但我懷疑她能頂得住西瓦諾斯的威力。”

帕阿魯把毀壞的銅劍插進腰帶,原來的木鞘已經不能用了。“我必須回去找到她!”

“你要是非得回去,那就走吧,但是要想想!”杜拉尼克斯在他身後叫他:“這裏離雅拉田納村比到卡拉達上次的營地要近得,你最好繼續去村裏,在那兒,你可以拿到工具和供給再返回,同時,我也可以飛回來,找你的同伴。”

帕阿魯猶豫起來,龍又說:“要是戰争已經結束,你回去也沒用。”

“我應該和帕奇托一起回去的!”

“說不準你現在已經被打死,或者被俘虜。來吧,我們走,該已經發生的,你改變不了,但是你可以塑造将來。”

帕阿魯轉回頭,他們沿着山谷又走了一裏格,終于走出了無所不在的濃霧。白霧下面,太陽明亮地照耀着山谷和綿延的低處群峰。杜拉尼克斯指着遠處的一座綠色山頂。

“雅拉田納村就在那座山下,”他告訴帕阿魯,“明天下午我們就該到了。”

“再見到人真好,”話一出口,帕阿魯就馬上道歉。

‘沒必要,”龍說,“人畢竟是群居動物,只有和同伴在一起,他們才會真正快樂,但是你應該得到獎賞,你勇敢地擊敗了偉德偉德斯卡,幫了我大忙,我想酬謝你。”

“我想不出你怎麽謝我。”

“那就想想,我欠你一份情。”

他們繼續朝下面的山谷走去,躲了很久的太陽,暖暖地曬在帕阿魯的臉上,他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陽光,還有那奇怪強大的同伴的感激。

※ ※  ※ ※

“好——扇!”

村裏的六個孩子正跪在一個用石頭圍起來的坑旁,他們每人手裏拿着一把蘆葦扇,在阿邁羅的指揮下,賣力地扇火,橘紅色的火焰跳起來,幹枯的香柏柴迅速點燃,空氣中彌漫着芳香的煙霧。

阿邁羅花了半天才壘成這個坑,他在懸崖腳下的沙地上挖了一個淺洞,四周用小石頭圍起來,在坑中央,又用更小的石頭壘了一個碗狀的圓環,外面用黏土敷上,然後把從洞坑廢石碓裏收集來的未經加工的紅銅珠放進碗裏,在外面的坑裏點起一堆火,指揮小孩子扇風助火。

杜拉尼克斯已經外出四天四夜了,以前他也曾更長時間地離開雅拉田納村,但阿邁羅通常都知道他去哪裏,去幹什麽。每周兩次的供奉,昨天就放在錐形的石碓上,現在還放在那裏,招了蒼蠅。這次輪到硝皮匠孔匝一家榮幸地給龍提供侍奉,這樣明顯地拒收實在不合适,這些供奉的肉可以讓這個五口之家吃上兩周。可龍在哪呢?阿邁羅試圖向人們解釋,說杜拉尼克斯出遠門去進行重要的偵察,查看可能威脅雅拉田納村的危險,村裏老人聽了,像石頭一樣默然接受,各自散開,忙自己的日常工作,腐爛的肉就這樣在露天放着。

這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天氣很炎熱.就在阿邁羅費力地做他的紅銅實驗的同時,法潤和米愛達率領一隊隊的村民朝洞坑走去,米愛達的燒石辦法大獲成功,他和法潤決定在另外兩個洞坑如法炮制,盡快完成挖掘任務。米愛達天一亮就爬起來,指揮人們在兩個洞坑被堵塞的一頭堆放柴火,阿邁羅這邊點燃坑裏火,那邊米愛達也正在把火放在洞坑的火堆上。

“接着扇,”阿邁羅對有些累了的孩子說,他取來了一桶瓜果犒勞小幫手們。有人累得不行時,他就遞上一瓣甜甜的瓜,一些時間——一些瓜——過去了,銅珠開始在高溫燒烤下閃亮,阿邁羅用一根長棍子撥拉,結果棍子受不了熱,一下子着火。阿邁羅忘了,高溫可以作用于紅銅,也可以燒工具。

随着坑邊的溫度越來越高,孩子們紛紛後退,阿邁羅派人取來一壺冷水,大多數的孩子不是拿水來喝,而是澆在頭上。阿邁羅是看見什麽,想什麽,他拿水把自己和一根棍子淋透,潮濕的棍子暫時經受高溫,可以用來撥拉銅珠,令他高興的是,這些金屬珠子已經變得和獸油一樣軟。

“繼續扇風,”他對孩子們說,“有變化了!”

就在這時,山谷裏一聲巨響,阿邁羅感到地在強烈震動,他向湖岸望去,看見濃煙和灰塵從正在修建的洞坑口湧出來,想起上次幫忙挖另一個洞坑,也有很多煙從洞裏冒出來,他一開始也沒在意,接着他聽到了人們的尖叫聲。

“把火澆滅!”他沖孩子們叫着,他們不相信地看着他,一個小孩一時呆住,火一下子燒着了他手中的蘆葦扇子,他把着火的扇子扔進了火堆。

“去,把火澆滅!”

兩個男孩搬起水桶,把水倒在火上,火大聲嘶叫着,熄滅了,一陣濃煙和水汽冒起來。此時阿邁羅已經向洞坑跑去。

人們在洞坑口聚集着,叫喊聲,哭喊聲連成一片,後面的人爬在前面的人身上,想看清前面發生的事情,阿邁羅不得不在混亂的人群中擠出一條道,來到位于中間的洞坑口,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松煙和沙塵,他看到地上躺着八個挖掘工,他們滿身是土,血從他們頭上、背上的傷口流出來。

阿邁羅在飛揚的塵土中發現法潤,他跪在地上,抓住法潤的手。

“怎麽回事?”他問到,“什麽地方出錯了?”

法潤一邊咳嗽着,一邊說:“洞坑頂塌了,我們剛把黑石岩燒得差不多,米愛達叫人潑水,我和另外一個人第一批沖進去——”法潤又一陣咳嗽,血染紅了他的面頰。

阿邁羅命令衆人後退,叫來滑撬把傷員擡走,八個人都被從中間的洞坑擡走。北面的洞坑也倒塌了,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阿邁羅狂亂地看着四周滿身灰土、咳嗽的人們:“誰在裏面?哪個知道?”

硝皮匠孔匝像木頭一樣呆呆地看着他:“米愛達、石匠塔勒克、哈詩——”

“哈詩在裏面?”阿邁羅驚叫了一聲。

孔匝慢慢地點點頭,“我兒子麥仁塔也在裏面,”他說着,淚水從臉上滴落,布滿塵土的臉上留下道道痕跡。

阿邁羅努力想對他們說些安慰的話,可舌頭像木頭一樣.毫無用處,他只能幹瞪着被封住的洞坑,哈詩、米愛達、還有許多其他人,都在裏面。

突然,一個高大的陌生人出現在驚呆的人群中,他身着鹿皮緊褲,無袖狩獵衫,栗色的長發在脖子後面紮成厚厚的一束。陌人經過悲傷的孔匝和麻木的阿邁羅,跑到被封的洞坑口前,他赤手抓過一大塊砂石,推到一邊,又扔出幾塊小一點的石頭。

他的工作把阿邁羅從麻木的狀态中解脫出來,他跪在陌生人的身邊,也開始挖掘,兩人合夥拔出一塊平坦的大石,哼叫着,把擋道的巨石推開,兩人的手關節都蹭破了皮。其他人也從震驚和恐懼中醒悟過來,加入挖掘工作中。

“謝謝你!”阿邁羅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陌生人說,他突然想起自己還不認識過對方,“我沒見過你,你是誰?”

“我叫帕阿魯,”男人回答。

“你是平原人,從哪裏來?”

“我是卡拉達一派人,是龍杜拉尼克斯帶我過來的。”

阿邁羅一把抓住來人的強健臂膀,“杜拉尼克斯!他在哪?我們需要他——他能把整座山推倒,救出被埋的人。”

帕阿魯穩穩地輕輕掙脫阿邁羅的手,“杜拉尼克斯不在這,他把我帶到山谷,給我指了上這兒的路,就飛走了。”

“但是那又為什麽?”

帕阿魯猶豫了一下,在這種情形下叫他如何解釋得清,杜拉尼克斯欠自己一份人情,所以就請龍飛回桑——塞那斯河去尋找卡拉達和其他人。

他只好簡單地說:“他回去尋找一場大戰的幸存者,卡拉達和我們的人與精靈作戰,被打敗了。”

阿邁羅迅速地轉身,希望能瞥見朋友的身影,但什麽沒看見,他又轉身加入挖掘營救工作中。赤手空拳進展很慢,等到工具拿來,猛烈的營救工作才有序展開。太陽傾瀉在雅拉田納村的男男女女身上,他們努力地營救被困的朋友,許多人不停地挖,直到無情的高溫把他們折磨地筋疲力盡,人們把這些累壞了的人擡到樹蔭下。

除了天熱,二次塌方還困繞着營救工作,從拳頭大的石頭到名副其實的巨石像雨點一樣落在洞口,整個砂石岩面都被震塌了,裂縫一直通到中間倒塌的洞口,米愛達的辦法實在太有效了。

等衆人挖到被埋的人員時,太陽已經落到西山峰下了,一個又一個被埋的人被擡出來——米愛達、塔勒克、麥仁塔、哈詩,還有其他人,他們沒一個人生還。

有其他人,他們沒一個人:I:迎。面。阿邁羅好長時間沒有再經歷過關愛的人去世,看着米愛達和哈詩靜靜的臉龐,他感到內心很空,很空洞,他不理解自己怎麽會覺得被出賣,沒有人可以為此事而受責罵,米愛達在點火時,也不知道洞口的岩石會出現裂縫,他是在領着衆人挖掘幹活時犧牲的,死的光榮,不,是別的東西出賣了自己。

一陣惡臭向鼻孔襲來。

“把腐肉清出去!”阿邁羅大叫着,一只爬滿蛆蟲的牛後臀被人從石錐上拖走。随着各家人聚攏過來認領親愛的親人屍體,阿邁羅的空洞感越來越刺痛,一個想法填充了他內心的空虛,他叫人取來柴火——許許多多的柴火。

法潤頭纏着繃帶,胳臂栓着吊帶,一瘸一拐地來到阿邁羅身旁,問他:“你想幹什麽?”

“我們這些朋友是在為了大家生活更好而獻身的,”阿邁羅回答,“他們一起犧牲了,我們應該向他們表示敬意,”阿邁羅感到自己的頭在暈眩,他擦去額頭的冷汗,“大山險惡地壓倒他們,我們要解放他們的靈魂,送他們上天空,在那裏大山再也夠不着他們。”

他下令将一捆捆的杉樹和香柏堆在石錐上,上面安放着八個犧牲者的屍體,又叫人去取來火把。

沒有人響應,村民和所有的平原人一樣,認為埋葬是處理死者的适當方式。對年青頭領的忠誠和對他蔑視古老傳統的悲痛交織在一起,他們感到迷茫。

帕阿魯這個陌生人給阿邁羅取來了熊熊燃燒的火把,阿邁羅朝他感激地點點頭,接過火把,高舉過頭頂。

“別害怕!”阿邁羅大聲地說,“我們大家失去了親愛的朋友,我用火的尊嚴來向他們致敬,讓他們的靈魂永遠注視着我們!”

說完,他把火把插進低處的柴火,幹燥的松枝很快着火,幾分鐘後,石錐就成了一片火海。

雅拉田納村的人們默默地站在火堆旁,看着濃煙升向星空,阿邁羅把火把扔進火焰中,退回到帕阿魯的身邊。

“謝謝!”阿邁羅說。

“沒什麽,”獵人說:“我希望将來能有人這樣待我。”

杜拉尼克斯,你在哪裏?阿邁羅痛苦地想着,這些話剛在頭腦中形成,天空就在龍的咆哮聲中震顫着,已經遭遇了很多事的人們,擁擠着,搖晃着,當龍飛過頭頂,投下陰影時,一些人跪倒在地。

杜拉尼克斯很少顯示真形,此時,他在湖岸邊,離燃燒的火堆幾步遠的地方降落,他收起翅膀,向火堆走來,鱗片在火光中閃爍,人們在他面前四散逃開,當他那閃電般的眼睛掃視人群時,更多的人跪倒在地,等他到達火堆旁,只有阿邁羅和帕阿魯倆人還站着。

“這是什麽?”杜拉尼克斯舉起一只爪子指着火堆問。

阿邁羅簡略地向他述說了發生的災難,如何營救,以及自己如何想用火葬的形式來向死者表示敬意。

杜拉尼克斯伸長脖子,把頭探進火焰中,村民發出一陣驚呼,有些女人吓得尖叫起來,龍似乎沒注意衆人的反應,他在火中環顧了一會,然後縮回頭,“米愛達,”他帶着少有的情感說:“他再也見不到北部的海洋了。”

“你去哪裏了?”阿邁羅詢問,話像石頭一樣堵在喉嚨中,“我們需要你!你本來可以比村子裏的人更快地把這些人從山下救出來,可你卻不在!”

杜拉尼克斯向後蹲了下來,他的轟響聲蓋過了火的劈啪聲,“我一直在搜尋敵人,看到由女人卡拉達率領的一群流浪的戰士,為了控制東部平原,她與精靈展開大戰。兩天前,她們被打敗,手下人也散了,這個人,”他指着帕阿魯說,“和我一起來看雅拉田納村,他就屬于卡拉達的隊伍。”

“我們有危險嗎?”阿邁羅一邊問,一邊擦去臉上的淚水。

“精靈對我們還不會構成威脅,他們只到了桑—一塞那斯河的源頭。”

“有卡拉達的消息嗎?”帕阿魯急切地問。

龍搖搖龐大的頭顱,“我沒找到敢與我交談的勇敢者,”他的話聽起來有些困惑,“流浪的人都躲起來,怕遭精靈報複。”

杜拉尼克斯從石碓旁邊退開,火小了很多,從湖上吹來的柔風将煙和熱灰吹散,他走了幾步,展開雙翼,一言不發地躍起,飛回瀑布後自己的洞穴裏。

阿邁羅深吸了一口氣,對人群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說,“杜拉尼克斯要是在場,或許會救了我們的人,但是他出門為大家辦事去了,他也只是個生物,不能分身。”他環視着驚呆了的悲傷的人們,“如果大家對我,對我所做的一切有什麽不滿的話,現在就可以說,我會傾聽。”

一時無人說話,然後沃爾卡,哈詩的父親,蹒跚着走到人群前面,他老了,打獵時受到的舊傷使得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盡管他的腰彎了,膝曲了,他還是盡可能地在阿邁羅面前站直。

“我比我父親多活了一倍時間,”他顫抖着、疲憊地說,“過去十年裏,我的孩子活下來的要比十年前很多年存活下來的還要多,我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張床,周圍有一大家人,現在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多虧了龍和他的兒子。”就在他說“兒子”時,帕阿魯轉身看了一下阿邁羅。

年邁的沃爾卡接着說:“哈詩是我唯一的女兒,一個好姑娘,勤勞、快樂,我會想念她的,但我寧願她死在雅拉田納村的山洞裏,也不願她死在野外,被毒蛇毒死或是被野危撕成碎片,在這裏,有上百個家庭認識她、哀悼她,這是每個平原人所希望得到的最好安息。”

沃爾卡脫下鹿皮帽子,低下頭,“阿邁羅,該滿足了,你使得我的生活比預期的要好得多。”

雅拉田納村的人們三個、五個、十個地脫下帽子,表達與沃爾卡一樣的情感,最後,阿邁羅覺得他們的感激與他們的悲痛一樣難以忍受,他哭着,獨自走進葬火外的黑暗中。

阿邁羅在村子裏一直呆到葬火滅了,此時夜已經很深,人群已經散去,只剩下沃爾卡和帕阿魯等人睡在火堆旁的地上。他慢慢地穿過寂靜的村莊,在去洞穴的路上,經過早上做紅銅試驗的地方,他停下來踢開泥碗,結果沒看見一堆紅銅珠紛紛滾落,卻看見泥碗裏裝着一整塊的金屬,銅珠都熔化在一起,這一天至少還是做成功了一件事,盡管他此時已無心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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