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帶着荷露兩個,腳程略慢些,大半日才到鎮上,憐星覺得渴了,正要喚紫曦去拿點花露,突然頓住:她是看着兩個侍女打點包裹的,自然知道包裹裏有什麽,沒有什麽,這在外面,卻要到哪裏去拿花露來?踟蹰半晌,對紫曦道:“你去…鎮子裏拿點水來,算了,我們在鎮子裏用飯。”随手一揮,隔空定住一個路人:“用飯在哪裏?”
那行人吓了一跳,說不出話來,只指了個方向,憐星一揮袖子放開他,帶着紫曦過去,但見一間樓房,上下不過二層,內裏十分熱鬧。
憐星見那樓房不及移花宮的巍峨壯麗,已經略蹙了蹙眉,甫一踏入店中,小二殷勤相迎,憐星倒也不是完全不通世事,随小二進入店中,到得一張靠窗的桌子旁,見那桌上油光閃爍,便泛起一陣惡心,小二倒也識趣,趕忙用巾子擦了一遍,笑道:“公子爺請!小店簡慢,公子爺勿怪!”憐星面容帶着稚氣,身量又較男子為低,滿街的白丁中,只她穿着大紅,戴着配飾,望之則見不凡,兩個侍女亦衣着錦繡,面容不俗。小二當她是哪家富貴小少爺,着意巴結,用詞極謙。豈料這小少爺十分不曉事,進來聽小二道簡慢,點點頭道:“你這店豈止簡慢,簡直是破敗腐朽,比人家山洞裏還要髒亂呢。”憐星平生唯二次在外飲食,一是魏無牙的山洞,魏無牙算得江湖上一號人物,山洞裏的擺設自然比這小店要整潔高檔得多,一是慕容家的流水席,那時已經餓得狠了,哪裏還顧得打量周遭人物擺設?此刻聽小二謙虛,她信以為真,倒附和了兩句。
移花宮主難得附和旁人,憐星以為自己當是十分之平易近人,小二該當感激涕零才是,豈料這小二一臉古怪神色,擠出一個笑來:“公子爺且寬坐,小的就報菜單。”富貴人家的公子,不是他這店小二得罪得起的。
憐星見他笑得勉強,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眼光掃一眼那桌椅,紫曦十分乖覺,從懷中掏出手帕鋪墊在椅子上,方請憐星坐下。
小二當即伶俐地報起菜單,才起個頭,憐星道:“你們有什麽,都來一份便是。”突然起了心念,又道:“你們有酒麽?”
小二道:“有的,上好的桂花酒,女兒紅,都有的。”
憐星道:“也都來一壺吧。”
紫曦與荷露兩個都白了臉,道:“二…公子,若是叫大宮主知道了…”
她們不提邀月也罷,一提邀月,憐星便臉上變色,冷哼一聲,道:“你們不說,她怎麽知道?”眼光掃過紫曦,想起她曾因自己被邀月揮掌擊斃,說出口的話便又和緩一些:“若是姐姐當真問起,你們照實回報便是,一切罪責,我來承擔。”
兩個侍女再不敢言語。
小二見這公子點菜豪邁,樂得嘴都合不攏了,歡快地下去,将菜一報,一時菜肴流水般送上來,一張桌子不夠,又另并了一張過來。
憐星見那菜肴并不精細,想起方才桌子上的油光,便有些難以下口,轉眼想:當初山洞那樣腌臜地方,臭男人拿過的柚子,尚且吃了,那人群擁擠中的流水席面,也照舊飲食,這小店還能比那些更糟不成?況且這世間至為痛楚之事,莫過于死,連死且經過,還怕這區區飯菜不成?一時胸中豪氣滿滿,誓要在這小店吃飽吃好,好像這樣放縱,就可以報複到邀月似的。
紫曦在她猶豫的時刻,已經貼心地從包裹裏拿出用手帕包好的象牙箸,憐星道:“不用。”伸手拿起這店家的筷子,忽略手上異樣的粗糙質感,夾起一筷子菜,小心入口,味道居然還不錯。
又有酒水上來,小二家讨巧,天花亂墜一般與她說這女兒紅的典故:“這酒每逢家中有女兒出生,便要釀一壇埋在樹下,等到桃夭之年,取來飲用,入口綿軟,似女兒家嬌柔,是為女兒紅,以此酒入喉,觀女兒嬌态,最是銷魂。”他見憐星出門不帶男仆小厮,反而是兩個美貌婢女,認定是慣在花叢流連的歡場子弟,言語間多所猥瑣。
荷露聞言大怒,礙于在宮主面前,不好發火,便暗暗瞪那小二一眼,尋思着回頭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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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星倒無所覺,飲一杯酒,便覺微醺,眼看荷露、紫曦,果然如小二所言,微笑道:“你們也坐下吃罷。”
紫曦見她眼旸意觞,笑靥如花,心裏咯噔一下,與荷露對視一眼,兩人坐下胡亂吃了幾口,紫曦小心勸道:“外頭不比家裏,怕這東西腌臜,公子用不慣,不如随便逛逛,早些回去吧。”
憐星冷笑道:“急什麽?鎮日在那裏還待不夠麽?”發狠吃了幾筷子菜肴,想起自從邀月做宮主以後,對她管頭管腳,吃飯時端坐的儀态、拿筷子的姿勢、用菜的順序乃至口裏該嚼多少下,都必須按照規定來,頓時越發怒氣上湧,故意夾了許多菜色,混在一起,堆在自己的碗裏,亂吃一氣,又将酒壺打開,一壺老酒直接下肚,便是她內力精湛,也覺得全身酸軟乏力,頭暈目眩,紫曦二人不敢勸阻,眼睜睜看她喝下酒,咕咚一聲倒在桌上,複又對視一眼,感覺頭上如烏雲罩頂,欲哭無淚。
紫曦思忖此等形态必然不能叫宮中旁人看見,不然萬一大宮主看見,自憐星往下,都要吃大挂落。一念及此,便向小二道:“這位…公子,請問哪裏有可以住宿之處?”她與俗世中人打的交道也不多,不知如何稱呼,便喚了一聲公子,那小二聽得暗忖:這婢女好不曉事,逢人便喊公子 ,莫非倒是那種地方出來的?怪道這小公子好似怕家人知道一般,原來是偷偷出來逛窯子,贖了兩個姐兒,私奔呢。賊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笑道:“不知姑娘要的是哪種住宿的地方?”
荷露早看他不順,現在憐星醉了,她沒了管束,一巴掌拍碎了那張不經用的薄木桌子,人同時立起,喝道:“你眼睛看哪裏?”欺身上前,就要取那小二眼睛。
紫曦急忙出手相攔,道:“荷露,不要生事。”見她不服,又道:“公子醉了,你扶她起來,莫教她趴在這等肮髒之所。”荷露方過去扶起憐星,但見她兩頰飛紅,比平常多出幾分妩媚風流,眼波流轉之間,便是她這尋常貼身伺候的,也覺得大不相同,彼時店中客人都在看熱鬧,大多數人倒都在看憐星,荷露聽得四周“這是誰家的公子,這等美貌?比女子還好看些”“穿的紅的,怕不是公侯人家”“這樣混鬧,終究不是詩書家教”等等議論,又急又氣,伸手把憐星攬在懷裏,不欲叫人看見,那邊紫曦看着被吓癱在地的小二,冷笑道:“指路!”
小二再不敢調笑,結結巴巴道:“客棧就在隔壁,若是嫌棄,再往北胡媽媽處,喚作‘流星居’,也是有小院租賃的。”
紫曦荷露兩個便扶起憐星,一路出去,掌櫃的懼她們武藝,竟是連錢也沒要,任她們出去了。
隔壁果然就是客棧,卻是個比酒店還破落的存在,荷露只看一眼那外間,便道:“紫曦姐姐,我們公子何等人物,怎能住這等地方?”
紫曦道:“那人方才說還有一處,可以租賃小院,我們且去看看。”
于是二人夾住憐星,施展輕功,一路過去,不多時見到一處三層的院子,便是那流星居,雖然在二人眼中還是破舊,卻比那酒店、客棧要華麗精致得多了。
此時晌午方過,院門半開,幾個姑娘在院子裏懶洋洋洗漱。荷露見裏面同移花宮一般全是女子,頓時心生好感,上前一禮道:“幾位姊姊好,聽聞這裏有小院租賃,可是也不是?”
那為首一個十七八的美貌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掃一眼憐星,笑道:“姑娘,這可是你們的不是,你這般模樣人品,竟留不住你家公子,倒還要來我們這租院子,啧啧。”她搖頭晃腦,啧啧不已,身後的幾個莺莺燕燕,全都附和調笑,一個道:“長得好沒有用,還是要床上有兩把子才行。”另一個道:“家花總是沒有野花香的。”又有人道:“莺歌姐姐偏會長他人志氣,我們難道長得很差麽?”荷露見她們說得熱鬧,全不理會自己,氣得倒仰,都是女子,倒不好像對小二那般粗魯,且手邊也無可劈砍之物,倒是紫曦見衆人隐約以莺歌為首,于是過去一抱拳道:“這位莺歌姐姐,我們公子喝醉了,須得找個下處,勞煩通融則個,需要什麽,我們自會奉上。”
莺歌看她好一會,捂着嘴笑道:“這卻不是我做主,要喚媽媽來。”于是揮舞手帕,高喊:“媽媽,媽媽。”便見一個二十七八婦人打扮的女子從內屋出來,倒也是徐娘半老的長相,只是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一把算盤,粗聲粗氣道:“大清早的嚎喪呢?”一見憐星幾人,頓時改了聲氣,上前左轉右轉,打量憐星,口中一疊聲說道:“好俊俏的小郎君~小郎君是來投宿麽?我們才開門,亂糟糟的,叫郎君見笑了!”
憐星方酒酣人迷之時,聽有人與自己說話,便勾起一抹笑,擡頭要回答,冷不防胃裏一陣惡心,嘔吐起來,噴了一地,紫曦二人扶住她,手足無措。
那媽媽見她們模樣,笑道:“這等事體,我們這的人做的最熟練了,姑娘們且去裏邊坐坐,我們來伺候公子便好。”說着已經伸手去攙憐星,荷露愣了愣,把這邊讓出來,見那媽媽攙住憐星,給她在背上順氣,等憐星嘔得好些,又對着屋內道:“林八斤你這狗東西,沒見有客人來麽?還不拿杯水來!”
裏頭有小厮應了一聲,一會便見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跑出來,端着一杯茶水,那媽媽接過茶水,這林八斤便一個躬打下來笑道:“見過公子,小的林八斤,是這裏的小厮,公子要什麽,只管叫小的。”一面擠到紫曦那邊,要攙憐星另一側,紫曦因是個男子,喝一聲:“放肆!”待要推開他,誰知憐星吐一會清醒些,道:“讓他扶我,你與荷露先下去吧。”任這媽媽與小厮扶過憐星,抛給二人一個得意的眼神,帶憐星入內。
那媽媽一路絮絮叨叨介紹,道自己姓胡,叫做胡媚娘,讓憐星叫她媚娘姐姐,又點莺歌、燕舞兩個姑娘去伺候,兩個姑娘喜笑顏開地進去,留在外頭的姑娘們十分氣惱,便冷嘲熱諷地對着荷露二人說些“身在福中不知福”“沒眼色,這麽好一個爺們都留不住”“看樣子都還是雛呢,怪道她們公子沒興趣”。
荷露急的跳腳,起身跳到院牆,洩憤似的拍了一掌,震得磚石瓦礫紛紛落下,那牆給拍出一個洞來。誰知這裏的姑娘們渾然不懼,反而圍上來道:“原來是只母老虎,怪不得你家公子不要你服侍。”“這等事體我們見得多了,江湖上那些個女子,仗着自己有幾分武功,個個都帶着些悍氣,豈知常人哪裏管你武功高低,見識多寡,任你再絕世的功夫,再頂尖的美貌,也比不得人家的小意溫存”叽叽喳喳之間,猶如五千只鴨子在耳,荷露氣得臉都紅了,回頭去看紫曦,想看她可有反駁,卻見紫曦面色煞白地看着一個方向,一動也不動。
荷露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人戴着猙獰的青銅面具,穿着土黃衣衫,立在院中,冷冷看向屋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