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憐星迷迷瞪瞪進屋,那莺歌燕舞兩位姑娘扶她在床上躺下,她靠着床沿,見室內陳設俗不可耐、毫無章法:一扇繡着春睡海棠的屏風将內外分成兩間,內裏這間擺着一張大床,床上挂着簾幔,繡着鴛鴦,距床不過一步,又有一張小榻,榻上陳設小幾,幾上有棋盤雙陸等物,小榻仿的沉香木樣式,榻上小幾卻是松木的,擺的插屏又是個隐士閑居圖,簾幔上又是鴛鴦、又是松柏,除此以外,整間房間堆陳着各色贗品古玩、金銀俗器,唯一可看處,這室內的字,都是些仿的衛夫人的貼,有那麽三四幅畫,皆是漢武、韓宣、陳高之圖,卻比插屏上的畫要精致得多。憐星看得臉上羞紅,暗想這地方也是有趣,胃中不适,又倒頭吐了一會。迷糊中有美人為自己端水投帕,極盡溫柔。她生平所僅得的幾分溫柔,便是幼年與邀月相依為命之時,彼時父親冷待,繼母兇悍,她年紀小,常受磋磨,每當此時,邀月必要尋機安慰,擁她在懷。姐妹兩被母親接到移花宮以後,這溫柔便都消散了,邀月的脾氣日漸暴戾,她也愈見沉默。

想起邀月,憐星便覺胸腹中一陣擁堵,然而腹中已經空空如也,再吐也沒什麽可吐了。

那院中美人莺歌憐惜地為她擦拭嘴邊穢物,又前來為她寬衣解帶,解到一半,突然掩口笑道:“原來是個雌貨,怪道說那麽美貌的小娘,都勾不動她。”

燕舞道:“生得這樣漂亮,便是個雌的,我也願意服侍,再總比鎮上那些破落戶好!”随同莺歌小心解開憐星的衣衫,褪去簪子,看她如瀑黑發垂下,迷瞪雙眼,輕喚一聲:“姐姐。”燕舞道:“醉了嘴還這樣甜,這樣的人物,不生成男子,真是太可惜了。”伸手去摸憐星的臉,突然手腕被人捏住,繼而傳來一陣劇痛,卻是手腕已經被人捏碎。

燕舞張着嘴,不及發聲,只覺全身冰寒,再說不出一個字,下一刻,整個人已經飛出去,落在地上,最後一眼,見到的是莺歌同樣驚愕而僵硬的臉。

邀月走近一步,伸手捏住憐星的手腕,将她從床上拎起,聲音比寒冰還冷:“憐星,你好大的膽子。”

憐星吃吃一笑,任她拖起自己,眼波流轉,暗室生輝,邀月從未見過這樣的妹妹,不免一呆。

憐星反手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道:“姐姐生氣了便朝這裏拍罷,遷怒無辜的人算什麽呢?”

邀月眯眼看她,道:“你很想我殺了你?”

憐星笑得越發歡快:“殺了我,姐姐才如意不是麽?”

她懶洋洋站着,身子倚靠着床邊,一頭烏發松散地傾瀉下來,一件紅色外衫已經全部敞開,裏面純白的中衣也解了一半,那絲緞般白皙的肌膚自內透出,竟絲毫不比中衣要暗沉,修長的脖頸在解開的衣衫的修飾下顯得越發細長,一字型的鎖骨突出來,與過于白皙的肌膚一道昭告着幾分主人的病弱。

邀月的目光自下至上,掃過憐星過分尖細的下巴和蒼白的嘴唇,憐星的雙頰因酒醉而帶出不正常的紅暈,雙目迷離,似笑非笑。她的手上突然便松了力道,被憐星握住的地方莫名地發着燙。她想訓斥憐星的荒唐,脫口而出的,卻是一聲飽含無奈的“星兒”。

罷了,她現在喝醉了,說什麽也是無用。

這樣想着,邀月便柔和了語氣,道:“星兒,別鬧了,與我回去。”

“回去,回哪裏?”

“回移花宮,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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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花宮。”憐星以極其緩慢的語調重複了這三個字,忽而又綻出一抹微笑,這笑不似方才那樣妩媚,反而帶着一股譏诮的意味,邀月看着憐星這副模樣,沒來由地心裏一痛。

憐星笑着又念了一遍:“移花宮。”擡眼看邀月。雖然她對着的是自己,邀月卻覺得她的目光落在極遠處的虛無之地,并不曾有一絲一毫與自己的目光相接。

“姐姐可知,這世上,我最讨厭的地方,是哪裏麽?”

邀月沉默地搖搖頭。憐星嘴角的笑容漸漸變大,目光卻越加深遠:“我一直以為,我最厭惡的地方,該是那老鼠門的山洞,可是,出來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我最讨厭的地方,是移花宮啊。”

她終于舍得認真看着邀月,目光裏帶着許多邀月不懂的深沉情緒:“我恨移花宮。那裏不是我的家,是你的家。我厭惡那裏,一時一刻,也不想再在那裏待下去。”

邀月的心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一瞬間她甚至停住了呼吸,下一刻,她便雙目赤紅,死死盯着憐星,如果目光能夠殺人,此刻憐星恐怕已經被這目光灼燒成為灰燼了。

但是憐星竟一點也不怕她。移花宮二宮主笑吟吟看着她姐姐,嘴巴裏繼續吐出傷人的話語:“姐姐,你這一刻,想必十分恨我。可惜,你再恨我,也不及我恨你的萬分之一。姐姐,你是否嘗試過被至親至愛之人背叛?是否有那樣一個人,你以為是你的信仰,你的主君,你的神祗,你的一切,你甘願為了她卑微地活着,放棄所有願意和不願意放棄的,連自己的感情,也願意壓制下去,只為了讓那個人開心?你是否被這樣的一個人棄若敝屣過?明明有着一腔熱血,卻為了可悲可笑的理由,被她背叛?姐姐,我跟了你這麽多年,處處為你着想,你可曾為我着想過一分半分?姐姐覺得我的存在是理所當然,我生來該當你的影子,那也罷了,可是姐姐,你對我,是否有該對影子的重視?我的喜好,我的傷悲,乃至我的性命,在你心裏,是否完全不值一提?姐姐,你扪心自問,我待你可曾有半點不夠兢兢業業,盡心盡力之處?而你待我,是否配得上這份兢兢業業,盡心盡力?姐姐,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我也是你唯一的妹妹,父親冷待、母親早逝,我們相依為命、相互依存;江楓與月奴私奔,你夜夜難眠,是我每晚陪着你,安慰你。而你只是這麽冷漠地,理所當然地接受着這一切。小時候,你為了一顆果子,便将我推下樹,折斷我一手一腳,後來,你為了江楓,數次大發雷霆,幾乎致我重傷。你練功不順之時,我是多麽妥帖地照顧你,我走火入魔,倒向你的時候,你卻嫌髒想将我推開。姐姐,我在你心裏,到底是怎樣的存在?你到底可曾在意過我一星半點?可曾有一時想過我是你妹妹?”

她說一句,邀月的臉色便青一分,等她說完,邀月已經滿面鐵青,背負雙手,額上青筋暴起,拳頭捏緊又松,松了又緊,半晌,只擠出來一句話:“憐星,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跟我回去,我們還像從前那樣,今日你的種種悖逆之事,我既往不咎。”

“呵。”憐星冷冷一笑,“姐姐是真的寬容大度,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姐姐的傷勢還沒好吧?內力可剩下幾成?五成?三成?一成?”她輕佻地彎曲手臂,做了個拈花的動作,手指輕彈,勁氣過去,數尺之外的柱子上突然多出一個小洞。

憐星笑道:“姐姐現在,可是打、不、過、我呢。”

邀月勃然大怒,揮掌擊出,憐星喝醉了,動作不甚敏捷,閃了幾下,突然停了手,整個人就要往地上倒。

邀月以為傷到了她,見她虛弱無力的模樣,心內一軟,一掌拍出,中途松了力道,扶住她的肩膀。憐星軟綿綿地靠着邀月,仰起頭來對她一笑。

邀月見到她這蒼白孱弱的笑,突然想起憐星走火入魔那時,她曾在憐星嘴角抹過一點鮮血,鬼使神差地,邀月伸出指尖,摸了摸憐星的嘴角,憐星還笑着,突然嘔出一把黃水,将她手臂澆了個遍,連身上都帶了不少。

邀月頓時覺得全身被蟲爬了一般難受,揮手要打人,見憐星整個人軟下去,跪在地上吐個不停,頓時又收了手,只是整個人好像吞了蒼蠅一般難受,看了半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好自為之!”一跺腳,甩袖出去,對紫曦荷露道:“自己去紫荊那裏領罰!”說話間足不點地,人已經飄出數丈之遠,卻始終沒說如何處置憐星。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遲疑着回宮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根據下來的走勢,本文已經歪上奇怪的作死向了…

作者君卡文中…寫了删删了寫已經删掉50k以上了好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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