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憐星覺得眼皮好重。努力張了兩下 ,只見到眼前一個黑乎乎的人影。
耳中聽得規律的踱步聲,吵得她很心煩。
“萬神醫,你看這樣,是暫時無礙了麽?”
人影很無奈地答:“大宮主,萬某還沒有坐下呢。”
于是踱步的聲音停了片刻。
人影的手,搭在了憐星的手上。
踱步的聲音又起了。
“萬神醫,你看現在,是無礙了麽?”
人影回頭望了一眼。
踱步的聲音又停了。
憐星終于完全睜開眼,看清了萬春流那把山羊胡子。
“是你!”咬牙切齒地指控。
萬春流一笑,伸手掰她的眼皮,把憐星翻得眼皮生疼,然後起身道:“暫時無礙了。”
邀月快步過來,上上下下把憐星打量了一遍,才笑道:“那便勞煩萬神醫去研制解藥了,我另辟了一處小殿,以後萬神醫便作為移花宮的客卿,長居于此,如何?山下的藥廬,我會派人照看的。”
萬春流苦笑道:“大宮主拆得一手好橋。”
邀月含笑而立,任誰都看得出來,她心情甚好,于這冒犯不予計較:“萬神醫醫術出神入化,不收個弟子實在太可惜了,不如我替神醫選幾個弟子,以後也好傳你衣缽,為你養老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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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春流長長一嘆,道:“大宮主既安排得如此周到,萬某先行謝過,不過萬某還是想将藥廬中人帶來與萬某一道居住。”
邀月臉色微沉,然而萬春流根本不怕她,捏着胡子,笑得意味深長。
邀月笑道:“既是神醫的意思,自然照辦。”
萬春流滿意地點點頭,走了。
憐星呆呆地看着這一切。
入眼的不是那個狹小的房間,而是邀月寝殿大床熟悉的花紋。
她疑心自己看錯了,伸手想要掐自己一下,擡手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好像是被邀月卸了關節。
可是手臂居然是無礙的。
身體裏的燥熱緩解了,整個人,與之前完全不同,雖然還軟弱地躺着,卻好像,恢複了神智。
……
憐星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紅着臉看邀月。
邀月面色如古井不波,卻過了好久,才問了一句:“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憐星咳嗽一聲,沒有回話。
邀月見她這模樣,握住她的手腕,裝模作樣地把了會脈,道:“死不了了。”
憐星問:“姐姐,早晨,是誰?”
邀月眸色一冷:“放心,自然是千挑萬選的好男子。”
“我想看看那個人。”
邀月背過身子道:“那人已經給我殺了。”
殺了…
憐星費力地坐起,湊過去,上上下下打量她,邀月別過臉,不讓她看。
“姐姐,你的臉為什麽這麽紅?”
“你眼瞎了。”
憐星伸手戳了戳邀月的臉。
軟乎乎,熱哄哄的,一點也不像平時那樣。
邀月抓住了她作怪的手:“休息。”
“姐姐,你在害羞什麽?”憐星完全不理她,執着地要刨根究底。“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麽?唔…”
邀月迅速地點了她妹妹的穴道,把她放在床上,擺好,拿被子壓住。
“好好休息。”
丢下這一句,施施然走出去了。
千挑萬選的好男子…
憐星覺得她應該高興的,因為她設想中的事,并沒有發生。
她并沒有,犯下那樣的錯誤。
但是心卻明明白白地,在失落着。
邀月居然放任她,與一個陌生的男人,那樣了。
邀月比她想象中要理智。
而她居然,對此很失望。
可笑不久前她還為自己放不下而絕望,現在卻又為邀月的放下而失望。
思緒翻飛間,紫曦帶着侍女們魚貫而入,扶起她,喂她喝藥。
憐星看見那苦藥,微微皺了皺眉,想起自己的處境,識趣地沒有開口推拒。
幸而紫曦非常細心,喂她喝完藥,給她含了一顆冰糖。
比不得從前各色蜜餞果子供着那般恣意,卻足以暖人心。
憐星向她感激地一笑,紫曦沒有回應,拿帕子給她擦去嘴角的藥漬。
憐星軟軟地靠在床邊,眼前的大多是從前就侍奉她的侍女,只是較以往都安靜了許多,等她喝了藥,又奉上粥品,由紫曦一口口喂給她。
吃完飯,穴道便自動解開了,憐星剛想說要起身走一走,荷露從旁邊拿來一副鐐铐,紫曦攬着她,荷露擡起她的手,先從腰間圍了一圈,再從她的手腕上圍了一圈。
憐星怔怔低頭,看見雙手上帶着細細的銀色鏈條。
光滑精致得不像鐐铐的鎖鏈。
這鏈條将她雙手铐得緊緊的,腰間也有一圈鎖鏈與手上的相連,因此她的雙手都被束縛在身前,根本沒法擡到小腹以上。
“這是…”憐星遲疑地轉向紫曦,紫曦攏着她的肩膀,輕聲道:“這是大宮主吩咐的。大宮主說星姑娘是囚徒,便當有囚徒的樣子。”又道:“大宮主道這鏈條是極地精鋼所制,星姑娘嫁衣神功沒大成之前,是掙脫不開的,不必白費心力。”
憐星臉色蒼白,怔忡不語。
紫曦看她模樣,輕輕問道:“星姑娘方才,是想去外頭走走?”
憐星苦笑道:“我竟還能出去走麽?”
紫曦道:“大宮主吩咐,只要不出花園以外,都可以的。”伸手道:“婢子扶星姑娘出去吧?”
憐星給她攙着,木然出去。
正是大好的天氣,麗日當天,萬裏無瑕,憐星久不見日光,卻被這燦爛的天色刺得眯了眼,紫曦忙扶她在屋檐的陰影下站住,叫人去打了傘來,才問:“前頭花園牡丹新開,星姑娘去不去看看?”
憐星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半靠在紫曦身上下了臺階。
殿前花園,是憐星曾至為熟悉之所,因這花園從前是憐星賞玩得多,種的都是她所喜愛的清雅的花木,如今看來,卻已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
清麗的梅花是早在她走火入魔時候便不見了的,而今芳幽的蘭草,也已經完全沒了蹤影。
從前為了養狗架起的籬笆倒還在,籬笆上從前交纏着荼蘼、刺梅等花,如今卻全都變成木香、金雀、薔薇、棣棠。籬笆邊低矮的鳳仙、雞冠、秋葵倒還在,又添了許多繁華富貴的十樣錦、美人寥、滿地嬌、葉落金錢之類,花園一角,特地辟了一處,以樹木相圍遮,專門養了數十叢牡丹。此刻正逢牡丹盛開,但見牡丹枝木高者足有丈許,大如丹盤的花朵豔麗如霞,高高低低,點滿花叢,端得是五色爛漫,光華奪目。
憐星蹒跚走近,離得丈許,便不肯再行。入目芳菲,千紅萬紫。在陽光下姿态愈豔,光彩倍生,卓然傲立、俾睨群芳之态,正如邀月一般。
“唐棣之華,鄂不韡韡。”邀月不知何時走過來,指着花園對憐星道:“星兒看這花兒在籬上附着,是不是有古詩的意境?”
憐星這才注意到籬笆邊有一叢棠棣,孤零零立着,煞是可憐。
“近日讀《詩》,正好瞧見這首,我的文學上是沒你通的,雖覺得好,卻說不出好在哪裏,只得吩咐她們照着種了一棵,或可得些意趣。好在我們也不是什麽書香世家,不必揉撚些許酸文。”
一笑,又道:“星兒既然來了,倒不如為我解解,這詩的意思。”
這不是憐星所熟悉的邀月。
憐星的印象中,邀月可以是張揚高傲的,可以是沉靜內斂的,甚至可以是喪心病狂的,卻決不會是今日這樣,尖酸刻薄。
她直直望進邀月滿含嘲笑的雙眼,淡淡一笑,道:“姐姐說笑了,我讀的書,哪及得上姐姐讀的多!記得小時候,姐姐常常給我解書,那時候為了講一段‘鄭伯克段于鄢’,還曾夜話到天明呢。”
邀月眯起了眼,憐星毫不畏懼地回望于她。
兩人都笑得很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