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曙光将盡,葬我以風

何家是何母當家,何父很早就去世了,兩個兒子裏何盛遠是個老好人,何青程是牆頭草,最容易被收買。

明明這幾天相處下來,何青程對何魚百般維護,可為什麽今天會是這樣的态度?

何魚懵了懵,眼淚要落不落地挂在眼角,他望着何青程,小心道:“哥哥,你剛剛說了什麽?”

是聽錯了吧,肯定是聽錯了。

何青程朝他靠近些許,低頭瞧他,淡褐色眼眸溫柔剔透,垂落半空的手指修長幹淨:“一塊表而已,不至于,先起來吧。”懸到嗓子眼的心重新掉落回去,何魚慢半拍握住伸過來的手,惶惶道:“我好害怕。”他咬了下嘴唇,可憐兮兮地望着何青程:“哥,我第一次知道什麽是家的感覺,不想這麽快失去,你會幫我嗎?”

何青程态度和平常一樣,看不出什麽問題:“當然。”

至此,何魚徹底放下了心。

他知道賣慘這招并不高明,尤其是對何青程,因為他在何家說話分量最輕。

但事出突然,也沒有其他更好選擇,有何盛遠幫他說話在前刺激何書,之後回家何青程再護着他。

犯再大錯又如何?鐵定萬無一失。

何書擁有的東西,十七年前就該是他的了,他今日才來讨,是他大度。

一塊表不過是剛開始,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

何魚掩下眸中深光,擡頭時換了副表情,無助中透着依賴,像是尋見光:“謝謝青程哥哥,你對我最好了,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

96此刻俨然有些懷疑人生,它回到系統空間重新查看了遍宿主資料。

沈星瀾,男,26,程序員,每天過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被選入我命由我系統世界是因為臨死前有強烈求生欲,對錢有着超凡脫俗的渴望。

除此之外,平平無奇,剛進入系統空間時他是個純新人,看什麽都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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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就是我不會我不行算了吧三連,96好說歹說他才簽下協議。

而此刻開始任務世界才兩個小時,在面對重大劇情線時他沒有選擇正面剛,而是逃課來了……墓園。

96百思不得其解,它切到觀衆頻道看了眼,納悶地發現觀衆頻熱度居然還挺高,紛紛都在好奇沈星瀾到底想幹什麽。

畢竟這個人扮演的跟其他套路流水線不太一樣,完全反其道而行之。

96默默看了他會兒:“我覺得你有點眼熟。”

此刻的沈星瀾正站在塊黑色墓碑前,盯着墓碑上的字眼一動不動。

蒼翠山林間,成排鐵灰墓碑矗立,安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

96決定套路他:“老實交代,你根本不是新人,對吧?”

沈星瀾沒理會它這個問題,抱手兀自安靜了會兒:“問你個問題。”

96決定這回老實回答,跟宿主拉近下關系,它誠懇道:“請講。”

沈星瀾一手摸着下巴,手指無意識摩挲耳釘:“你死過爸爸嗎?”

96:……

問一個系統這種問題,你有事兒??

沈星瀾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絲毫不覺得這問得有什麽問題,他上前一步,視線落在墓碑上,放空自己,任由靈魂出竅。

此刻他不再是他,但又未完全脫離,他以冷靜客觀的視角去觀察這具身體最誠實的反應。

空洞,難過,委屈,思念,無力,所有情緒盡數湧上來。

像是跌跌撞撞在外奔跑了許久找不着回家路的孩子終于得以撫碑而泣,靈魂踏上歸途。

沈星瀾下意識想咬點什麽東西,動了動手指,摸到空蕩蕩口袋後才反應過來,這并不是他自己身體。

也正因為這個小動作,鋪天蓋地的情緒一下子全都收了回去,仿若從未出現。

忽然響起的電話鈴打破了這片寧靜,讓沈星瀾徹底回過神來。

來電顯示「媽」。

沈星瀾接起電話,那頭是道略顯冷淡的女聲:“你在哪兒?”

天色已沉,暮霭将天際染上層漂亮橘紅,像打翻的橘子汁,倦鳥歸林,排排墓碑投下重重影子,沉默地注視少年。

沈星瀾輕笑了聲,很短促:“您打這通電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

何書從來不對何母這樣說話,他宛如個悶葫蘆,所有情緒都自己憋着,憋到要爆發那刻,生命也就此走向終結。

昙花都比他生命力持久。

真是個小可憐,沈星瀾想,還好遇到了他。

何母顯然被這不冷不熱的态度刺了下,她微微蹙眉:“不就是塊表,壞了也就罷了,你去墓園幹什麽?”

沈星瀾一板一眼,死氣沉沉:“除了死人,去墓園還能幹什麽?”

連番被怼兩次,說了話跟沒說沒什麽兩樣,那點微妙不爽很快發酵,又被何母強行壓下:

“我已經跟小劉說好了,讓他接你回來。”

沈星瀾淡淡道:“我都快成年了,這點小事自己能做主。”

電話那頭靜了靜,沉寂了大概幾秒,何母呼吸聲沉重些許:“翅膀硬了?”

從接起電話到現在,何母說話一貫用命令,質疑的語氣,顯而易見平時母子倆幾乎不溝通,關系非常生硬。

所以才會那麽理所當然地選擇何魚,就連被她趕出去的何書死了,她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消息。

沈星瀾擡頭望向天空,遙遠天際最後一絲光線掙紮着在地平線跳躍,像快要熄滅的燭火。

他忽然想起接收的劇情線裏,何書死時也是這樣一個傍晚。

離開世界的那刻,何書親手寫下遺書:曙光将盡,葬我以風。

葬我,以風。不知道來世的小何書有沒有像風一樣活得無拘無束。

最後一絲光黯淡消失時,沈星瀾輕盈躍下臺階,說完後随手挂斷電話:“您就當是吧。”

墓園外小劉已經等候多時,墓園位置偏,何書坐他車過來的,他在外坐立難安,好容易見何書出來,立刻迎上去:

“三少爺,夫人讓我接您回家。”

短短幾步從何父墓碑走出墓園的路,何母給他打了三個電話。

不知是不是他錯覺,何書進去前狀态還行,但悼念完何父出來後,整個人顯得有點恹。

沈星瀾眼角微紅,不仔細看看不太出來,他一言不發拉開車門走進去,車頂燈虛虛映過他側臉,勾勒出彎月起伏似的線條。

小劉從後視鏡偷偷觑了他好幾眼,忍不住擔憂他狀态。

少年擡起手指,虛虛按了下眉根,仿佛有些不太舒服似的,他蜷縮起來,雙手抱住膝蓋:

“在回家前能去趟奶奶家嗎?”

何老太太住在郊區,有片占地兩千平的府邸,平時偶爾會召小輩們過來陪她,自從兒子死了後,她便不怎麽外出,待在家裏吃齋念佛。

何家本家離墓園很近,是回去的必經之路。

聞言,小劉猶豫了下:“夫人還等着,去老太太那兒怕是天色太晚,會叨擾她老人家吧?”

表面說是叨擾,實則小劉擔心去老太太那兒會耽擱太晚,回去不好跟何母交代。

連續三個電話打過來,可以想見家裏必然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情。

小劉眼角餘光瞥向後視鏡,內心有些掙紮,後座上的人安安靜靜聽完他的話,自嘲般地掀起唇角:

“我沒了爸爸,原來現在連看奶奶的資格都沒了。”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擡起黯淡的眸,那一眼讓小劉心驚,想到被打碎的琉璃盞。

到底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這麽多年都活在象牙塔裏,如今家裏遭遇重大變故,他只是想去看看奶奶,這點要求都不滿足,那真是……

小劉心底默默給自己扣了頂過分的帽子,旋即打方向盤朝何家本家駛去。

何家本家,何老太太正在園子裏聽戲,涼亭游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戲子們拖着長長的袖子,咿呀軟語。

傭人來報時,躺在木藤搖椅裏的老太太陡然睜開眼,佛串從手裏落下,掉了一地。

來人彎腰去撿,又重複了遍:“小三少來了。”

有那麽一瞬老太太眼神很是空茫,聽見這名字便止不住想掉淚,連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麽。

整日與青燈佛塔相伴,她性淡如輕煙,情緒上早就沒什麽波瀾起伏,這還是第一次毫無緣由失态。

她頭偏向旁邊,用袖子輕輕擦拭,慢聲道:“這麽晚過來?快請小書進來。”

傭人應了聲,轉身去請,不多時,腳步聲傳來,一道清潤少年音響起:“奶奶。”

老太太擡頭去看,何書站在搖椅邊,低眉順眼,眼尾有抹潮紅,像是哭過了似的。

若是往常,她只會問吃沒吃晚飯,若是沒吃,便留對方用膳,如果吃了,那就讓陪着看會兒戲,對方不開口,她絕不多問。

或許是方才的悸動惹得心緒不平,老太太頓了頓,手指輕撚佛珠,罕見地開口:“怎麽了?”

樹影幢幢,在湖水倒出粼粼光影,戲詞遠遠傳來,這方小空間顯得格外寧靜。

沈星瀾一言不發,上前蹲下,從下至上擡頭看她,眼神溫然平和,他盯了她好一會兒,帶着某種溫度的懷念。

他小聲道:“路過這兒,順道來看看您。”

明明少年什麽都沒做,老太太卻在這種眼神裏軟化下來,所有孫輩裏,何書是跟她英年早逝的兒子最像的一個,不是長相,而是氣質。

到底是活了六十多年的人,十幾歲的孩子怎麽能在她面前藏住事兒?

撚佛珠的手指輕垂,老太太往何書身後的小劉掃了眼:“順路?”

小劉站姿筆直,晚上明明有風,他有些口幹舌燥:“我跟小書少爺剛剛從墓園回來。”

隐居于此,老太太已然很多年沒管過事兒了,敏銳的直覺卻依舊還在。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大半晚上放學了不回家,去墓園祭奠完父親後又跑過來看她?

搖椅停了停,老太太右腳踩在地上,站起身瞬間,手指不小心拂過蹲着的何書的臉。

在微涼夜風裏,他臉上熱度燙得驚人,她眉頭蹙起:“你病了?”

沈星瀾不說話,只是搖頭,眼尾邊那抹嫣色愈發明顯,宛如紅透晚霞,透着股蒼涼病态。

他掙紮着站起,但渾身沒什麽力氣,眼前一黑險些倒下去,被小劉眼疾手快扶住。

“小書少爺?”小劉着急地拿手貼在他額頭,剛貼上他便嘶了聲,“怎麽會這樣,明明來的路上還好好的……”

老太太立即偏頭對傭人道:“去請孫醫生來。”

說完後她往何書方向靠近了些許,下意識伸出手,在離對方身體只有幾厘米時又停下,很多年沒有親近過任何孫輩了,這樣的動作,對于她而言過于生疏。

下一瞬,沈星瀾有氣無力地伸出手握住她,手心裏好似拿了什麽東西,烙得慌。

他低沉道:“對不起,奶奶。”

滾燙淚水從眼角滑落,只一滴,點到為止,沈星瀾聲音更輕了:“是我沒有保護好它。”

随着他話說完,手指也慢慢移開,露出一直握在手心裏的東西。

那是塊純黑機械腕表,表盤被砸得支離破碎,表針早就停了,當看見它時,老太太臉色霎時便變了。

這表她當然認得,那是何寧恒死前最後一個生日,她送他的禮物,收到禮物的何寧恒彎起眉眼,笑着過來抱她,說謝謝媽。

這麽多年的自我催眠,在看見熟悉物品的瞬間土崩瓦解。

老太太去摸它的手指都在微微發顫,手表沾染少年體溫,灼熱滾燙,讓她止不住想蜷縮。

她直直地望着那表:“是怎麽摔壞的?”

高燒下,沈星瀾意識已然逐漸模糊,根本無法回答老太太說的話,他像只從高空下墜的雀,撲倒在老太太懷裏。

手機振動不停,那是何母不斷打來的電話,長這麽大,有史以來這是何書頭回敢公然忤逆她,她這會兒應當氣瘋了。

沈星瀾掙紮着想接起,摁了幾次,剛接通,電話那頭停頓兩秒,緊接着響起何母的聲音,緊繃而帶着克制:

“什麽時候到家?”

神智模糊,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沈星瀾沒有說話。

接連碰上軟硬刀子,何母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弟才回來幾天?因為塊表把人逼得哭一整晚,真是越來越厲害。”

以往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少年總是沉默地聽着,很少反駁她,今天也沒有例外。

何母其實很厭煩他這副模樣,像是道影子,陰沉安靜,很早前她就懷疑他不是她孩子,畢竟他跟她一點不像。

老天還是清醒的,才會把何魚送回她身邊,這孩子乖巧伶俐,聰明可愛,跟何書完全不同。

何書是哥哥,何魚是弟弟,雖然知道何書并非親生,她還是把他留在家裏繼續照顧,他已經不是個好兒子了,難道連個好哥哥都做不了嗎?

種種情緒累在胸口,急需個纾解口,何母不容置疑道:“趕緊回家道歉,這件事我可以當沒發生,何家真是快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那頭依舊安靜,何母正欲摁斷電話,忽然有道聲音傳來,蒼老有力,威嚴低沉:

“何書什麽時候多了個弟弟?”

何母眼皮陡然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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