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書不是死在十七歲,他死在五歲

喝完茶,時間并不算早,晚自習差不多也快結束了,沈星瀾這會兒回去意義并不大。

手機上有很多來自宋旭發的消息,在跟何青程走前沈星瀾有讓服務員給他帶話。

一邊走路一邊草草看完宋旭消息,大抵都是些「寶寶你去哪兒了,好擔心你」,「今天晚上的飯菜合胃口嗎」之類的話。

剛挂機完回來的96猝不及防看見這些消息,聯想到最後在何魚指使下,宋旭對何書做的豬狗不如的事,一時覺得辣眼極了。

它啧了聲:“這會兒他一定覺得自己是個絕世暖男。”

“回來了。”沈星瀾手指在屏幕上飛快點了幾下,回過去消息:飯菜不錯,有你陪着,什麽都好吃——

打完後正準備發送,停頓兩秒,又覺不夠,加上個小心心表情。

96:“……”

如果不是這會兒沈星瀾面無表情甚至還打了個哈欠,它都要以為他也墜入了愛河。

進任務世界前沈星瀾是什麽樣子來着?

我不會我不行我不可以三聯,現在看着他這副游刃有餘把對方拿捏得死死的模樣,96心情有些複雜。

處理完宋旭消息後,還有幾條來自老太太身邊傭人的短信,是些禮貌問候,還用上了敬語。

正好路過個十字口,沈星瀾停下腳步,沉思會兒,也客客氣氣地道了謝,告知對方自己一切都好。

見他如此有條不紊,96有種老父親的欣慰:“我兒長大了。”

“客氣,”沈星瀾微笑,“爸爸永遠都是你爸爸。”

自知在嘴仗這裏占不到便宜,96識趣地轉移話題:“剛去開了個會,接下來段時間我可能會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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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紅綠燈變換顏色,沈星瀾擡腳往對面走去,沒有多問:“好的。”

闌珊燈火在夜海起伏,猶如無數星子,走過斑馬線,某個不經意沈星瀾再度回想起何青程的那句話。

何青程雖然一直大體按照劇情線在走,但有些時候會給沈星瀾些違和感。

他冷不丁開口問道:“除了我外,任務世界會有第二個穿越者嗎?”

“哈?”96不假思索,“怎麽可能,無論是哪種任務,标配都是一宿主一系統。”

頓了頓,它補充道,“有生命危險,難度系數特別高的情況例外,但那種情況會在進世界前就先互相認識。”

到目前為止,能同時允許兩人進入的任務世界不超過十個,而且收視率極高。

微風拂過沈星瀾眸前碎發,他在原地停了會兒,眼睛眯起,他有雙很漂亮的眸,每次沉下思考時,像狡黠的狐。

96唯恐自己離開時發生了什麽事,它趕緊倒帶看錄像:“怎麽忽然問這個?”

在還沒确鑿證據前,沈星瀾不會妄下斷言,遑論是個不着邊際的猜測,他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錄像帶開始播放,從96離開前記錄着一切。

在跟宋旭吃完飯後,宋旭去洗手間,順便結個賬,而這時何青程走了過來。

他言辭激烈地指責沈星瀾不懂讓弟弟的道理,一時場面十分嘈雜混亂。

沈星瀾安撫對方情緒,并把他帶到另外的房間說話。

聊着聊着,何青程冷靜下來,離開時強硬要求沈星瀾不要跟垃圾處對象,趕緊分,何家丢不起這個人。

一小時內發生的事情快速在96面前過了遍。

96沒發現任何問題,劇情線都是按照既定軌道在發展,何青程的反應也合情合理,非常符合他無腦炮灰人設。

至此,它徹底放下心來,轉而開始想另外的事。

X能抓到嗎?派到他們世界的特派員會是誰?

今晚沈星瀾選擇回家,馬上要參加比賽,他得提前做好準備才行。

晚自習一結束,何魚還有何盛遠何青程三人都被司機接回了家,沈星瀾在外閑逛了會兒,所以回家時間稍晚。

剛進家門,沈星瀾便察覺氣氛不對,富麗堂皇客廳裏燈火通明,屋角燃着熏香,然而整個房子裏卻十分安靜,死氣沉沉。

何母坐在貴妃榻裏,手撐額角,真絲長裙裙角墜地,她翹起二郎腿,足尖挂着涼拖,一動也不動。

沈星瀾進門的動靜惹她擡了下眼皮,她唇角呈平直線條,一絲弧度都尋不見:“你還知道回來?”

她語氣很淡,聽不出什麽責備意思,當那雙眼望過來時,給人種不自覺的緊繃感。

沈星瀾換好鞋後停下腳步,眼角餘光掃到另外三人在不遠處餐桌邊圍着吃夜宵,哪怕聽見他回來,也沒人過來打招呼,只有何盛遠飛快往這邊瞥了眼。

很顯然,何母坐在這兒就是為了等他。

鋼化玻璃門在身後自發關上,整個客廳分隔兩邊,何母坐在那邊,幾步之遙處沈星瀾站着。

少年人背脊清瘦單薄,純白短袖套在他身上都顯得松垮,他眉眼低垂,流暢下颔線條順着鎖骨一路收進短袖領口。

沈星瀾薄唇微啓:“那我走?”

仿佛于無聲中點燃某根隐形引線,何母眸光一沉,聲音愈發冷:“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把這兒當什麽?”

餐桌邊何盛遠幾乎坐不住,屁股下長刺似的,伸長脖子往客廳望。

「嘩」的一聲,沈星瀾把手裏的書包随手扔到旁邊,空蕩書包啥也沒裝,宛如空癟氣球落在地上。

他挑起唇角,眼裏含着譏诮,看似正兒八經,實則混不吝:“那你要我怎樣?”

客廳氣氛霎時降到冰點,連餐桌上零星動碗筷的聲音都消失了,自從何寧恒死後,何家應當沒人敢這樣說話。

何母氣得腦子嗡嗡直響,氣血不斷翻湧,她從沙發上站起,聲音發緊暗含克制:“你還認我這個媽嗎?”

水晶燈将她影子投到地上,離沈星瀾一步之遙,看似很近,恍若很遠。

沈星瀾手垂在長褲側邊,抑制不住內心發酸,那是來自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

他站姿挺拔,皮膚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唯頭發與瞳仁烏黑,靜了幾秒後,他平淡道:“那要問你有沒有把我當你兒子。”

這話堪稱撕破最後的紙窗,把兩人間最源頭的矛盾點以最直接方式爆破,其點燃的結果完全不可估量。

只聽見「哐當」一聲,碎片在沈星瀾腳邊炸開,長毛地毯上鋪滿玻璃渣,少年不躲不避,硬是筆直接下這一砸。

花瓶裏的營養液流出,蜿蜒沒入地毯,将那一帶泅成深色。

何盛遠再也忍不住,噌地下站起,失聲喊道:“媽!”

餐桌對面,何魚握着筷子,神情呆滞,仿佛被吓傻。

而這邊,何母神色冰冷,她攥着披肩,身體微不可察發抖。

她是個情緒很淡的人,很多年沒失控過了,站在她們這種位置的人,暴力是最低級的處理方式,然而剛才的行為是她第一反應。

她覺得荒謬,猛地湊近了步,聲音尖利得有些變調:“何書,我是哪兒對不起你?”

哪兒對不起?

一遍又一遍,在沈星瀾腦子裏回響,振聾發聩。

從何書記憶裏看,何母最先開始對他很好,如世間所有母親一樣,給他唱搖籃曲,牽他學走路。

她溫柔明亮,聰慧睿智,以最大熱忱來迎接他的到來。

那些溫暖如熒光的碎片飛速從指間溜走,從那天起,一切全都變了。

她開始有意無意避免見他,對他态度逐漸冷淡,明明是笑臉可一看他便眉頭蹙起。

溫室會培養出柔軟明豔的花朵,寒室只會養出未經開放便凋零的花,她或許沒察覺到,她的變化已然在小何書心底種下封閉敏感的刺。

這刺初始時不覺,一經時間澆灌,會長成站在何書身後,使他負重前行的龐然大物。

——是他不夠好嗎?是他的錯嗎?是他還不夠努力,沒能讓她滿意嗎?

無數個深夜,他扪心自問,無答可解。

記憶漩渦如急流挾裹,沈星瀾眼前發暈,他不得不費力穩住心神。

這些停留在原主身體裏濃烈熾熱的情緒宛若岩漿,對于沈星瀾而言很是陌生。

雖陌生,但并不影響他發揮。

與情緒激動,眼裏寒星密布的何母相比,少年顯得格外冷靜。

小腿處傳來陣陣劇痛,讓他有些站立不穩,但從外表看不出任何影響,他抿了下唇,擡起頭,直視面前的人。

“如果真沒有對不起,”他就這麽一動不動看着她,以毫無波瀾的眼神,仿佛要直直望入她心底,“那你何必心虛?”

何母瞳孔驟縮了瞬,她從未被他那樣看過,那一刻她以為深藏心底最深的,要被她帶進土裏的秘密,已然被對方發現。

她心跳得很快,背後三個孩子的視線如芒在背,讓她臉上閃過類似慌亂的情緒,只能竭力攥緊身邊裙子來保持鎮靜。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她不敢承認在一個十七歲少年面前敗下陣,只得倉皇偏頭,冷淡道,“今天的事情你好好反思下,如果再叫不回,以後都別回了。”

沈星瀾沒吭聲,彎腰撿起落在沙發邊的書包。

恰在這時,廚房裏響起動靜,拉門打開,阿姨端着個瓷盤走出:“牛奶熱好了。”

一擡眸看見站在客廳裏的沈星瀾,她啊呀了聲,腳步停住,遲疑道:“三少爺,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晚回來……”

瓷盤上只有三杯牛奶,壓根沒有何書的份。

何母轉身,很輕地擺了下手,“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們明天還要上學。”

她似乎很疲憊,上樓的腳步聲很快便沒了。

眼見着何母離開,何盛遠趕緊沖過來,他責備道:“剛才你怎麽能跟媽那樣說話”

沈星瀾沒控制住,身體踉跄了下,他扶住沙發扶手,已然麻木的腿蜿蜒流出道紅色,十分刺目。

“對不起,”方才的氣勢一消而散,沈星瀾垂下頭,聲音很輕,“是我不好。”

何盛遠低頭看見他受傷,腳邊還有殘餘碎片,一聽他這毫無氣力的聲音,霎時什麽情緒都沒了。

“你受傷了,我去給你拿消毒水。”何盛遠匆匆轉身去找醫藥箱。

沈星瀾搖搖頭:“不必了,我現在想休息。”

他往餐桌邊看了眼,這頓夜宵是徹底吃不下去了,何魚如鲠在喉的表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何青程坐在角落裏,光影交錯,看不清他表情。

他沒再管他們,徑自上了樓,身後傳來何盛遠不斷叫喊的聲音,他沒有理會。

回到房間後,沈星瀾沒有開燈,他後背緊貼門。

黑暗如潮水,就像他在何書記憶裏看見的那天一樣黑。

暮色時分,才五歲的小何書在屋外拼樂高,他想做擎天柱,就差一點點要成功了。

那天他很高興,等不及要跟媽媽分享自己的快樂。

終于,在最後絲光線消失地平線上時,他完成作品。

小何書舉着作品,小短腿邁得飛快,問完管家媽媽去向後,他高興雀躍地往大門口走去。

還沒走到門口時,他有些困惑地停下腳步。

純黑邁巴赫停泊路邊,透過敞開車門,他看見媽媽坐在副駕上,主駕坐了個男人,看不清臉。

他下颔線清晰,身穿馬甲襯衫,氣質儒雅,稍稍側身,幫年輕漂亮的何母挑起碎發,別至耳後。

何母坐姿端正,雙手放在身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欲言又止。

忽然她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麽,立刻偏頭,對上不遠處小何書的眼。

夜晚在這刻降臨,黑暗吞沒最後絲光線,所有人都匿在片漆黑中。

……

沈星瀾眼睛緊閉,呼吸聲都輕不可聞。

何書從未往那個方向想過,再加上時隔久遠,這件小事被逐漸淡忘。

身為局外人的他卻看得一清二楚。

96不由得沉默:“你跟其他所有人關系都維護得很好,唯獨要跟她撕破臉皮,是不是有點……”

這句話它沒說完,可能連它自己都沒想清楚到底合不合适。

只是因為在沈星瀾之前,所有宿主都是拼命讨好何母,從未想過以如此方式來完成任務。

沈星瀾雙手背在身後,在看不見任何東西的暗光環境下,能清晰感受到血順着腿往下流,緩慢凝固。

他淡淡開口:“她不配。”

如果非要追溯,一切悲劇根源從那天起就埋下了。

何書不是死在十七歲,他死在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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