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就是,那個。”◎
沒見識的市井粗鄙之人,誰會吃香料?
朔绛不屑。
只不過他不屑與老板娘一番見識。
橫豎等她見到成品自然知道我的厲害。
朔绛心裏盤算,手下杵磨香料更用力了。
上午的庭院寂靜,
只聽得隔壁院子裏成五嫂子大肆咒罵:“誰家不長眼的毛賊偷了我的雞蛋!昨兒個我明明摸着有個蛋要下,也不知下到誰家了!”
又硬要闖進街巷裏各家院落尋自己的雞蛋,引得一灘鷗鷺。
外頭咒天罵地罵罵咧咧。
金枝抿嘴一笑,心情格外暢快。
朔绛不由得疑問:“為何那位嬸子不登你家門來尋?”
“因為我是她的房東,她賃着我的房子又自己放任母雞入我家,理虧。”金枝洋洋得意。
朔绛四下打量院落,果然發現中間那堵牆歪歪扭扭,分明是後建上去。
他不解:“為何要将一個大院子拆分成這般狹小?”
“為何?當然是為了錢啊。”金枝不屑,“汴京城裏賃房錢可高哩,僦屋出錢,喚做癡錢,意思就算是癡呆都能賺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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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掉進錢眼裏的女子,口口聲聲離不開錢。
朔绛搖搖頭,一臉憐憫。
金枝才懶得理會他呢:
“如今時局不太平,外頭不是饑荒就是匪患,只有汴京城在天子腳下還太平些,可誰知道哪日就吃不上飯,不如囤積些錢糧。”
“什麽?你敢污蔑朝政!”朔绛跳将起來。
他是讀聖賢書之人,子曰:君子事上也敬。
太學裏學子們日常還會寫對官家歌功頌德的詩句。
自然聽不得有人污蔑聖躬。
“呵呵,你知道個屁。”金枝翻了個白眼。
“真的,就是本——我原來待的那府上仆從家人也都生活安康。”
他記得一清二楚,奶娘探親回府來還滿臉笑容,說是家中收成富足。
“你個傻子,被有錢人圈養幾年就忘了本?”金枝毫不客氣,“那些權貴人家的家奴都是免征徭役賦稅的,四處兼并閑田,當然日子好了。”
“兼并,已經如此厲害了麽?”朔绛一愣。
“那是當然!”金枝振振有詞,“皇親國戚們仗着官家寵愛私下裏兼并農田,巧取豪奪,百姓們自然是拱手相讓。“
朔绛聽得目瞪口呆。
“也就汴京城裏生活富足。外頭日子可難。”金枝總結,擡頭一看日頭升起來了,“對了,你把早上的碗刷了。晌午自己從竈間拿胡餅吃。”
她拍拍手就要往外走。
“哎哎哎哎。”朔绛顧不上抗議刷碗的事,忙問,“你怎麽就走了?我呢?”
金枝邊戴帏帽邊回話:“日頭升起來,肉鋪要開門。我正好探探風頭,看那府上還有無家丁出沒。”
應當不會了。
朔绛心裏說。
皇家頗為忌憚永嘉侯府。侯府幾代人都夾着尾巴做人,甚至主動由開國異姓王的地位一路自請降爵到侯。
像昨天那樣大姑旗鼓在京城尋人也是急得緊了,斷然不會有第二次。
朔绛敢打包票,他爹固然看重他,可更看重永嘉侯府在官家心裏的地位。
要不,也不會把他賣給皇家做驸馬不是?
朔绛心裏泛過一絲苦澀。
“刷鍋的時候用絲瓜絡!別用甜井水,用不要錢的苦井水!”金枝一聲聲的叮囑立刻将朔绛從苦澀中帶回到現實。
他看見擺在案幾上的鍋碗,嘆了口氣。
苦澀能解決苦澀。
**
在打碎了一個碗之後,朔绛終于學會了洗碗。
他喜滋滋将洗幹淨的碗擺放得整整齊齊,第一次從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感覺到了成就感。
而等中午的時候,不知是餓了還是習慣了,胡餅吃起來都沒那麽粗粝了。
朔绛還将制作好的香團用麻繩系上,再擺在院裏的晾衣繩上晾曬起來。
漸漸夕陽西下。
隔壁成五嫂子家的雞群被她大聲哄着上架,街坊裏炊煙袅袅,盡是大人喊各家孩童回家吃飯的聲音。
朔绛也有些心焦。
老板娘雖然市儈惹人嫌,可萬一她被侯府家丁抓起來送官府呢?
胡思亂想之間,“咯吱”門推開,金枝哼着市井小曲走了進來。
朔绛放下心來。
很快又皺起眉頭:她這唱的什麽曲?
“……軟玉燈邊擁……薰爐溫鬥帳,舉體蘭蕙香…………”
這這這這……淫詞濫調!
朔绛都替她臉紅。
“你回來了?”他咳嗽一聲,“以後還是勿要唱這等曲子。”
什麽曲子?
金枝大咧咧:“先前一位姐姐暫住,她教我這曲子抵賃房錢。有什麽不好?”
這曲子字句聽上去文绉绉的,金枝覺得甚好,唱出來似乎顯得自己也高雅了許多。
誰知朔绛嫌惡地皺皺眉:“裏面……多寫…………糟污之事。”
糟污之事。
“什麽糟污之事啊?”金枝不懂就問。
朔绛臉色潮紅,額頭出汗,就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來。半天才憋出一句:“就是,那個。”
哦!金枝恍然大悟。
原來這是一首寫男風的曲子。
金枝瞥了朔绛一眼,頗有些不解:朔绛以前不就是做這個的嗎怎麽還聽不得?
可轉念一想,朔绛以前被富貴人家豢養,不知拿他做了何等下流取樂的事情,他聽到這等曲子心理反胃也能理解。
于是不再追究,轉而笑吟吟從懷裏掏出一物:“你瞧!”
朔绛定睛一瞧,卻是一紙文書。
他識字,拿過去掃了幾眼,便知這是一份身份文牒。
金枝四下打量,小聲說:“我今天賣完肉尋了坊正辦下了我弟的文牒身份,你以後拿來用,到時官府就算要來抓你也抓不走。”
朔绛心想:這倒也是,有了正經名姓就是官府管轄下的良民。以後就是離開汴京下一步也方便些。
他心裏滿意,卻想到一遭:“那,你弟弟呢?他被我頂替了可如何是好?”
金枝搖搖頭:“他流放嶺南,一時半會也回不來。”
“流放?”
朔绛還想再問,金枝甩甩袖子:“吃飯!”
顯然不想理會他。
可沒過一會立刻氣沖沖來尋他:“你幹得好事!”
朔绛看她捧着一堆碎碗瓷片,氣鼓鼓盯着他,登時頭大。
他理直氣壯:“不是你讓我洗碗的嗎?”
真是個廢物點心。
金枝想罵他,但是吃飯要緊。
她拿幹荷葉攏起碎陶片,掏出兩枚銅錢,站院門喊街坊:“頂針,頂針!”
來了個男童,熟門熟路接過碎陶片就走。
“怎的?還有人專門收攏碎陶?”朔绛吃了一驚。
“是去锔碗!頂針爹是個補鍋匠。”金枝沒好氣瞪了他一眼。
“锔?補鍋匠?”每一個名詞都聞所未聞。
很快他就知道了,頂針居然送回來一個囫囵碗。
朔绛新奇湊過去打量:每塊碎片都用棗核形的鐵钯訂好,碎片之間有雪白泥膏黏合。這個碗又完好如初。
朔绛啧啧稱奇:“這我知道,這不就是金繕嗎?!有次我将一塊唐瓷梅瓶失手打碎,請了大儒用黃金融化成泥拼接而成。成品美奂美輪更添韻味。”
金枝覺得自己可能要被這個小白臉氣死。
她翻着白眼走了。
朔绛就是再麻木也覺察出虧欠,他摸摸腦殼:“我做出了香團,你可要瞧瞧?”
原本還期望着他能做出點什麽。
可這人洗鍋都能摔了碗,
金枝不相信他能做出什麽好東西。
她一臉狐疑,看他在小院裏忙來忙去将晾曬好了的香團摘下。
又将香團分割成塊再用引火奴①點燃。
香團漸漸燃燒,釋放出袅袅白霧。
“‘高煙杳杳,濃腴湒湒,芳馨之氣,持久益佳②’,果然如書裏所言,古人誠不我虛也。”朔绛興奮喃喃自語。
相比之下金枝就直白得多:“乖乖!直娘賊!”
朔绛這回顧不得嫌棄她粗鄙,反而一臉得意,揚起下颌:“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吧?”
金枝不想誇他,含糊“嗯”了一聲。
可即使這簡單的嗯,都讓朔绛高興不已。讓這粗鄙婦人瞧瞧什麽是君子之才!
清幽香氣淡淡擴撒在空氣裏,讓朔绛想起昔日與同窗焚香雅談的往事,他一臉沉醉。
可很快被金枝熄滅香團:“留着在店裏熏。”
“香薰燃起便不可中途而廢,否則有損風雅。”朔绛不滿。
“買香料可是花了我的一百文!”金枝毫不讓步,一把抄起香團放進小陶盒。
背山造屋,背山造屋!朔绛痛心疾首。
偏偏這時頂針又在門外喊:“金枝姐!金條哥!”
金條。
朔绛真是煩死這個俗氣到骨頭渣的名字。
可是烏衣巷百姓幾乎是很快就接受了這個名字,這不,已經有人“金條金條”喚他了。
頂針送來一捧青杏:“我娘說,這是慶賀你弟弟回家的。”
又豔羨瞥了金條一眼:“金條哥可真是白淨!”
金枝才意識到這個問題:
少年換上粗布衣服和草鞋,面色卻仍然白白淨淨,在巷子裏仍舊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她含糊塞責:“那是因着我弟弟關在大牢裏一天沒曬過日頭!”
等他走了金枝立刻下令:“從今兒開始你便不要再洗臉了。萬一被那些人捉回去可如何是好?”
朔绛想說捉他的不過是自家侯府的下人,不過是奉了老太太之命尋他這個世子。
哪裏會懲罰他?
他逃跑出來也不過是不滿父親将他胡亂許給公主。
可他到底還是閉上了嘴巴。
第二天一早,金枝本想帶着朔绛去肉鋪幫忙。
可想起院裏還曬着的香團,又改變了主意:“你還是盯着點。別被成五嫂子的雞啄了。”
到晌午的時候,成五嫂子的雞沒來,成五嫂子倒來敲門。
作者有話說:
制香方法出自宋《天香傳》
引火奴①:火柴
高煙杳杳,濃腴湒湒,芳馨之氣,持久益佳②出自宋《天香傳》
◎最新評論:
【好可愛的】
"姑"給作者大大捉個蟲~
大“張”旗鼓】
【太好看了】
【花花送上麽麽噠花花送上麽麽噠花花送上麽麽噠花花送上麽麽噠花花送上麽麽噠】
【哈哈哈哈哈哈哈】
【滴滴滴打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