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俄克拉荷馬州的紐維爾,是一個如此小的鎮子,以至于孩子們的夏季自行車速度大賽都要分段進行,沒人比查克更清楚這一點了,他是連續幾年的冠軍,直到他決定自己已經長大了,不屑于參加兒童游戲為止。
查克的全名是查爾斯?辛克萊,但沒人這麽叫他,連他的父母也不。“查爾斯?辛克萊”只有在他闖了大禍的時候用得上,比如三年前的冬天他差點把隔壁戈爾丁先生的農倉燒成平地的時候,又比如上個禮拜他用石子打了教區牧師後腦勺的時候。查克本人申辯這純屬意外,他想打的是聖壇後面牆上的一只誰都沒看見的蜘蛛。大家都知道查克和牧師的過節由來已久,而且自此之後查克再也沒有出現在教堂裏,牧師對此發表了一次怒氣沖沖的布道,把六歲的妹妹吓得大哭,擔心查克的靈魂将會在地獄的火坑裏永遠焚燒,并且沒有甜點可以吃。
1939年夏天查克拿到了高中畢業證,這張文憑在當時的小鎮上十分罕見,因為一大半學生高中一年級就辍學工作,高二再走一半,到了最後一年,課室裏就只剩寥寥幾個人了。查克原本也打算辍學,因為老爸在煙草田裏扭傷了腰,整整一個月無法工作,而鎮上的唯一一家雜貨店也不讓辛克萊家繼續賒賬了。幸而前一年夏天查克在伐木場打工時多攢了一點錢,只把一半交給了媽媽,其餘都藏在工具棚裏,再加上在鎮上東奔西跑幫人修剪樹籬得來的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正好夠他讀完最後一年。“青蛙人”抓着這件事說了好久,無法相信有人會把貨真價實的鈔票浪費在學校裏。“青蛙人”名叫比利,住在路對面,和查克自小相識,因為常常打嗝而得到了這個綽號。比利自己早早離開了學校,到三十分鐘車程外的軸承工廠打工,夢想着搬到紐約。“這些錢本來是可以買一張車票的”,他惋惜道,認定查克遭到了公立教育系統的無恥洗劫。
比利也許是有道理的。耕種煙草不需要高中文憑,伐木場和軸承工廠更不是查克想去的地方,這讓老爸很不高興,質問他“是不是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整整三個月,這個年輕男孩無所事事,要不就用家裏的舊獵槍打煙草田裏的野兔和老鼠,要不就在鎮子裏閑逛,短短一個月裏偷了五個錢包,被抓到一次,在警察局裏蹲了一晚,老爸怒氣沖沖地趕來,當着所有人的面一拳把查克打翻在地,用鑲了錫尖的靴子使勁踢他,随後把鼻青臉腫的兒子留在灰撲撲的廣場上。後來,就在同一個廣場上,鎮民為查克立起了一個銅像:穿着全套陸軍航空隊制服,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手裏拿着風鏡和降落傘包。基座上蝕刻着他的全名和頭銜:“查爾斯?辛克萊上尉,第八航空隊”。銅像肯定是參考查克入伍時的照片鑄造的,頭發梳理得太整齊,表情太嚴肅。任何認識辛克萊上尉的人都會說,查克是那種适合登上征兵海報的男孩,輪廓分明,深棕色頭發外加一雙充滿希望的藍眼睛,足夠讨人喜歡。遺憾的是太好動,像只精力過剩的牧羊犬。但銅像畢竟是三十多年之後才由市政廳撥款訂制的,需要滿足人們對戰時英雄的想象,逼真度并不是首要考量。此時此刻,銅像所在的地方還只是一小片空蕩蕩的泥地,查克吐出帶血的唾沫,爬起來,沖幸災樂禍的圍觀者豎了中指,一瘸一拐地離開。
查克最終在郵局裏找到一份收發電報的工作,小小的櫃臺像個螺殼,而他是一只長得太大的寄居蟹,委屈地縮在裏面。像紐維爾這種偏遠的地方,進和出的電報都不多,一周能有三封就不錯了。辦公室裏的收音機整天開着,查克咬着鉛筆,腳搭在櫃臺上,盯着天花板,聽着那場離他無比遙遠的戰争伴随着靜電噪音淌出來,夾帶着沉沒的艦船,燃燒的飛機,死亡和難民,丘吉爾和羅斯福。
1940年夏天在查克的記憶裏,和其他夏天沒什麽區別,只是更沉悶一些罷了。但這種沉悶無聊七月末就被打破了,一批征兵信湧進了郵局,讓查克和分揀郵件的紅發男孩忙了好一陣。查克自己沒有收到信,但“青蛙人”和軸承工廠裏四分之一的年輕男孩們都被征召入伍了,一時間鎮子上的酒吧都擠滿了穿着簇新制服的新兵。比利向查克炫耀帽徽和擦得锃亮的皮鞋,安慰他“別擔心,會輪到你的”。教堂幾乎每隔兩天就敲響婚禮的鐘聲——男孩們都急着在走之前把戒指套到心愛的女孩手上。陸軍卡車隊駛入紐維爾的那天,哭腫了眼睛的姑娘們都站在路邊,目送新婚丈夫離開,整個鎮子都彌漫着一種介乎郊游和葬禮之間的微妙氣氛。滿載新兵的卡車在凹凸不平的幹燥泥路上揚起了久久不散的煙塵,查克在郵局辦公室裏盯着這團土黃色灰塵看了一會,關上百葉窗。
因為缺少人手,軸承工廠開出了更高的時薪,羅斯福想打仗的傳言甚嚣塵上,波音公司和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一張接一張地下軸承訂單,胃口越來越大,以便滿足飛速攀升的戰鬥機需求。查克猶豫了不到一個星期,辭掉了郵局的工作,投向了軸承廠的流水線。每天早上不到七點就從家裏出發,天黑才回來,那時候家裏通常都已經吃完晚飯了。老爸為此感到高興,在這位煙農心目中,只有涉及車間和農田的工作,才叫真正的工作。
然而查克并沒有在車間待很久。1940年11月5日,總統大選塵埃落定,羅斯福安穩地回到了橢圓辦公室,不到一個月,又一批征兵信陸續發下來了。查克從工廠回到家的時候,一個眼熟的信封就躺在餐桌上,在盛着冷肉和馬鈴薯泥的盤子旁邊。兩個妹妹趴在起居室地毯上玩積木,連頭都沒有擡起。媽媽背對着他在廚房裏洗碗,老爸陷在沙發裏抽煙,接連不斷地噴出煙霧,像個生氣的熱水壺。誰都沒有看查克,但查克知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封信上。他坐下來,拆開信,讀了兩遍。
“說什麽了?”老爸大聲問,咬着煙鬥。
妹妹們争搶一塊紅色積木,動手打起架來,梅吉的手肘磕到蘇西的下巴,最小的妹妹跌坐在地毯上,大哭起來。媽媽砰地放下沾滿泡沫的炖鍋,用圍裙擦擦手,過來分開兩個小女孩,掃開積木。查克走過去,拿起扔在沙發上的兔子玩偶,逗弄哭得滿臉通紅的蘇西。
“信上說什麽?”媽媽問。
“‘在指定時間前到當地征兵處報到’。”查克說,妹妹對兔子不感興趣,繼續尖叫,“‘指定時間’是下星期五。”
“你可以不去的,對嗎?把信燒掉。”老爸咕哝道,從鼻孔裏噴出一股煙霧,“這場仗和我們沒有半點關系。”
“爸,這不是畢業舞會,我不能說不去就不去。”
老爸繼續自言自語,抱怨這封蠢透了的信,說羅斯福只是做個樣子,不敢真的把美國士兵送到歐洲去,年輕人應該待在工廠和農田裏,而不是被弄到大海另一邊,諸如此類。查克早就走神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以一種陌生人的目光打量這個客廳和裏面的人,他以前從未留意過牆上剝落的石灰,以及遮蓋破損地板的難看油氈布,客廳兼作餐廳,總是彌漫着一股油脂和水煮甘藍菜的氣味,混雜着煙草和輕微的胡椒辣味。十六歲那年贏回來的中學橄榄球錦标賽獎杯放在五鬥櫥上,擦得一塵不染。
我要走了,查克想,這個想法帶來了一陣如此強烈的恐懼和喜悅,他幾乎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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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查克7600公裏遠的英格蘭東南,一架孤零零的噴火I型戰鬥機從比根山基地起飛,滑入晴朗無雲的天空。
從遠處就能看出來這是一架經過改裝的戰鬥機,塗成特殊的粉色,以便隐藏在雲層裏。駕駛這架噴火的是路易?林登,和查克不同的是,路易是有備而來的。就像當時許多貴族子弟一樣,這位年輕的爵位繼承人從1938年開始斷斷續續地趁着假期上飛行學校,1940年早春加入皇家空軍,編入位于比根山基地的610中隊。
這是路易第三次飛偵察任務,不是個吉利的數字,因此路易把他的幸運物挂在後視鏡上,那一小塊磨圓的金屬片,來自他第一架噴火的殘骸,那是四個月前的事了,他在多佛上空被擊中,推進器完全停擺,駕駛艙裏煙霧彌漫,連近在咫尺的儀表都看不清楚,為了判斷高度,路易不得不直接打開座艙蓋,把頭探出去。後來在空軍基地休息室裏談起這件事的時候,路易會說這是他最相信上帝的一刻,“像是有一只手輕輕托了一下飛機”,這架傷痕累累的噴火重重落地,在多石的荒野上劃出一道焦痕。路易拆開安全帶,飛快地跳出機艙,還沒跑出三十米,座艙冒出一團火球,碎片四濺,整架飛機像澆了油的木柴一樣熊熊燃燒起來。第二天早上基地派機械師來回收這架戰鬥機,但機械師認為損毀過于嚴重,已經不值得維修了,把它留在了原處。路易撿了一塊帶有焦痕的碎片,磨平銳利的邊角,一直帶在身上。
此刻這塊金屬片随着飛機的震顫而微微晃動,海岸遠去,路易瞥了一眼儀表,在寫字板上記下距離、高度和速度。偵察任務全程不能使用無線電,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筆記和自己的判斷力。這是個晴天,雲層高而稀疏,不會阻礙拍照,但壞處是地面的防空炮火也能清楚瞄準偵察機。他把寫字板放回原處,輕輕把操縱杆往後拉,繼續爬升。
沒有人喜歡偵察任務,狹小的機艙在高空中寒冷異常,他不得不穿上縫了羊羔絨內襯的笨重夾克,要是落進海裏,這件衣服會變得像鉛墜一樣重。而且比飛越敵方領空更可怕的,就是赤手空拳地飛越敵方領空了,為了減重,這架淡粉色的噴火不但拆除了無線電裝置和鋼制護板,機槍也被卸掉,取而代之的是一臺笨重的F24垂直照相機。德國人據聞在建造新的雷達站,空軍情報處指望這臺相機能捕捉到雷達站的清晰照片。
第九十七分鐘,偵察機飛越法國西北海岸。散布在加萊和布列斯特之間的船塢看起來膨脹了,碼頭周圍建起了新的水泥掩體,用于存放U型潛艇。這不是新聞了,潛艇對皇家海軍的滋擾從來沒停過。壞消息是沿岸樹起了疑似無線電發射塔的設施。這意味着納粹空軍現在能“看見”從泰晤士河口出發入海的運輸船隊,然後悠閑地計劃偷襲。路易拍下了無線電陣列,看了一眼手表,再次記下時間和坐标,繼續往東。
太陽高懸,驅散了最後一點稀薄的雲。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三萬五千英尺之下蟄伏着納粹空軍的戰鬥機群和防空火力。他沒有後援,甚至沒法求救。路易聽着自己的呼吸聲,掃視天空,提防偷襲者。
一路順遂,到達法德邊境的時候他發現了同樣的雷達站,路易用完了相機裏剩餘的底片,在科隆上空繞了半圈,往家的方向飛去。大西洋再次展露了它難以捉摸的本性,兩小時前仍然晴朗的布列塔尼半島此刻被低垂的雨雲覆蓋,灰色的霧氣往海峽延伸。他稍稍放松了些,雲層提供了完美的遮蔽,不需要擔心高射炮。然而就在他飛抵海峽的時候,一隊Me
109在右舷下方出現,有可能是在執行常規巡邏任務,就在路易掂量是要躲入雲層還是加速逃離的時候,兩架Me
109忽然離開隊列,向偵察機撲來。
沒有別的選擇了,路易往前一推油門,加速向比根山基地的方向沖去。Me
109緊咬在後面,迫不及待地開火,不過距離太遠,與其說攻擊,不如說是恫吓。獵人和獵物之間只有兩千英尺的高度差,為了不被擊中,偵察機不得不保持之字形航線,所剩無幾的燃油下降得更快了,但他已經能清楚看見泰晤士河口了,再過幾分鐘這兩架Me
109就會進入高射炮的火力範圍。
那兩架單引擎德國戰機現在幾乎和偵察機平行了,連續向他開火。就像路易預想的那樣,地面的防空炮火作出響應,但Me
109太快了,高射炮毫無辦法。他的飛機又挨了一槍,這次打在機翼上,火花四濺。突然之間,就像奇跡一樣,四架飓風戰鬥機從刺眼的陽光中出現,向Me
109掃射,其中一架被迎頭擊中了,拖着白煙墜向海峽,另一架笨拙地轉彎逃跑,噴火追了上去,迅速消失在視野之中。路易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緩慢降低高度,掠過熟悉的田野,在比根山基地平穩降落。三位等候已久的“企鵝”跑過來,從他手裏接管了這架輕傷的偵察機。
“你很幸運,長官,這塊鋼板竟然堅持到現在。”機械師說,敲了敲布滿彈孔的機翼。
“最好也檢查一下機尾,羅比,快到家的時候挨了幾槍。”
“當然,長官。”
路易繞到機翼下,從相機裏取出膠卷,拍了拍機械師的肩膀,穿過停機坪,向指揮部走去,裝着底片的暗盒夾在腋下。他進門的時候中隊長米爾斯頓正好從裏面出來。那是個充滿精力的小個子,比路易矮一個頭,但是多出三年的飛行經驗。
“小粉鳥回來了。”中隊長用他一貫的洪亮聲音說,“54中隊幾分鐘前截擊了一群德國戰鬥機。”
“我知道。我剛好路過。”
“旅途愉快嗎?”
“像野餐一樣高興。”路易掂了掂手裏的膠卷,“那些瘋子在諾曼底海岸建了新的雷達站,怪不得我們每次剛到加萊,就有一大群Me
109在等着了。”
“要是美國人能把他們的轟炸機送來,這都不是問題了。”
“我不認為美國人會來。”路易搖搖頭,“不過沒有他們,我們自己也能對付納粹空軍的。”
後半句話也許是對的,但前半句話稍後就被證明是錯的了。那是1940年12月21日,離聖誕節只有四天,離路易和查克的第一次見面,正好還有四百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