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查克是以陸軍列兵的身份到達營地的,那是個荒蕪幹旱的地方,目光可及的地方只有裸露的砂石和刺人的野草——出于保密需要,新兵們甚至無權知道自己目前身在何處。
士兵們都睡在倉庫一般的簡陋宿舍裏,剛開始的幾天,這群新來的男孩們還有力氣抱怨狹窄的雙層床和總是十分擁擠的公用廁所,到後來都懶得說話了,操練回來之後直接癱到床上,幾秒鐘就開始打鼾。睡在查克下鋪的是一個從德州來的男孩,長着一張圓臉,略微有些胖,只能穿最大碼的制服,皮帶差點扣不上,像報紙周日連載漫畫裏那種注定倒黴的老好人角色。他和他父親一樣是個鎖匠,因此到軍營第一天就給新朋友們展示了撬開門鎖的技巧。他似乎十分崇拜查克,打定主意要當他的跟班,因為“老爹告訴我,像我這樣的胖子要找個老大,才能不被欺負”。查克想指出這完全不是正确的生存方法,但最終沒說出口,任由鎖匠的兒子像只蹒跚的鴨子一樣跟在後面。
這批十一月份來的新兵熬了三個星期的重體力勞動,每天清早負重跑步,列隊操練,然後在營地後面練習挖戰壕,第二天再把這些長長的坑道重新填上,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麽。聖誕節來了又去,只放了一天假,而且不準離開營地。但退一步說,即使能出去,大兵們也不大可能會在荒野裏找到任何消遣的。查克花了一個下午在宿舍裏和其他人打牌,他們沒有真正的撲克牌,只好把廢紙剪成大小差不多的方形,用鉛筆畫上圖案——非常容易作弊,也因此引發了鬥毆事件。結果是聖誕節晚上一大半新兵被罰跑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查克都覺得自己的喉嚨裏粘着昨晚吸進去的沙塵。
射擊訓練在新年後開始,因為槍支不足,發的是木制模型,教他們瞄準遠處挂在樹上或者藏在草叢裏的紙靶。更無聊的是防空訓練,主要內容是“聽到哨子聲之後馬上撲倒在地,一動不動地趴在草叢裏”,鎖匠的兒子動作總是比別人慢一些,不可避免地成為教官的訓斥對象。一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四下午,就在他們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躲避想象中的高爆彈時,亞瑟?科萊利上校和另一個陌生軍官憑空出現,點了查克的名字。列兵猶豫不定地站起來,看了教官一眼,在教官點頭之後才跨過趴在地上的同伴,向上校走去。
在去軍官辦公室的路上,查克飛快地在腦海裏把過去七天梳理了一遍,試圖分析出自己做錯了什麽,以至于要見軍營的總負責人。科萊利上校走在他前面,不時和陌生軍官低聲交談。守衛替他們打開了門,在查克走進去之後又砰然關上。上校在辦公桌後面坐下,陌生軍官占據了靠背椅,查克挺直腰站在門邊,雙手背在背後。
“你沒有做錯什麽,辛克萊,不用緊張。”上校把一個文件夾遞給陌生軍官,“這位是馬蘭上尉,他在組建一支出色的隊伍,想和你談談。”
“是的,長官。”
上尉翻開檔案,但目光始終在查克身上:“擅長體育嗎,列兵?”
“橄榄球,長官,四分衛,從十二歲開始。”
“畏高嗎?”
“不,長官。”
“高中學歷,這很好,為什麽沒有申請大學?”
“我爸是種煙草的,我想這就是原因,長官。”
上尉瞥了他一眼,低頭翻過一頁:“射擊成績?”
“我還沒有用過步槍,長官,但我在老家的時候,沒有兔子和田鼠能逃過我的獵槍。”
上校露出了半個微笑,馬蘭上尉沒有表情,琢磨着手裏的檔案,撅着嘴唇,好像那是一份充滿陷阱的數學考卷,最後他合上文件夾:“你考慮過加入陸軍航空隊嗎,辛克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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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你怎麽說?”鎖匠的兒子問,坐在下鋪,專心致志地擦一雙不屬于他的皮鞋。
“我還能怎麽說?”查克仰躺在上鋪,看着天花板,“當一個軍官叫你考慮的時候,他并不真的要你考慮。”
“他們讓你什麽時候走?”
答案是次日一早。查克被免除了晨練,獨自在空蕩蕩的宿舍裏收拾兩個月前剛剛打開的行李。他自此再也沒見過鎖匠的兒子,而且想不起對方的名字,因為他和其他人一樣稱呼他“胖子”。一輛卡車等在軍營外,司機也穿着陸軍制服,肩章表明他是個下士。他讓查克和行李一起坐在後面的貨廂裏,查克在強烈的陽光裏眯起眼睛,覺得自己像一頭農場裏的肉牛。引擎發出幹燥的隆隆聲,卡車震顫了一下,往西北開去。
至少這次他知道目的地是什麽地方,就寫在大門上,阿爾圖斯空軍基地。查克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六七架飛機并排栖息在停機坪上,翼尖貼着翼尖,座艙蓋的玻璃映着夕陽和遠處山脈的輪廓。就在他眼前,一架漆成鐵灰色的戰機在跑道末端昂起頭,引擎轟鳴,向血紅的天空爬升。
下士把他帶到宿舍,這棟低矮的建築物長得陸軍軍營裏的差不多,不過分成了許多小房間,查克的在一樓,裏面有兩張單人床,都是空着的。他選了靠窗的那張,丢下行李,呆坐了一會。
宿舍裏大部分房間都是空的,事實上除了伶仃幾個現役飛行員之外,整個基地都沒有多少人。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查克無所事事,在機庫裏閑逛,偶爾被支使去打掃衛生。他借此機會和地勤們混熟了,時常蹭啤酒喝,從他們嘴裏得知幼小的陸軍航空隊還在緩慢吸收士官生,以便擴充勢單力薄的轟炸機隊。
“然後?”查克問。
一個機械師聳聳肩:“不知道,也許要到歐洲去。”
沒人說話了,他們腦海裏的“歐洲”是個遙遠又含糊的概念,就像人們聽說哪個遠房表弟不幸被流氓打斷鼻梁骨一樣,會适當表示同情,但并不會太過關心。又過了幾天,同一輛卡車送來了七個新兵,翌日早上又來了一個。馬蘭上尉把這九個士官生集中在機庫裏,宣布他們現在正式成為陸軍航空隊等級最低的一員。
最遲來的那個士官生成為了查克的室友。他姓霍夫曼,堅持讓查克叫他“喬迪”,堪薩斯人,原本是個修車工,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給查克看他手上被鉗子夾出來的疤痕。和查克類似,這位瘦削的汽車修理工原本也參加了陸軍,因為熟悉機械而被馬蘭上尉挑了出來。除了他們和住在隔壁的一個陰郁士官生之外,其餘的候選人都是大學畢業生,迅速結成了一個難以穿透的小團體。查克自然而然和喬迪組隊,剩下那個臉色陰沉的家夥獨來獨往。
訓練開始的頭一周所有人都要上理論課,對着圖紙、黑板和模型,弄清楚單引擎戰鬥機和轟炸機的肚子裏到底裝着什麽。有兩個士官生沒合格,被調到通訊部門去了。剩下的人被交到空軍中士彼得?埃默森手上,這是一位習慣溫聲細語的波士頓人,四十二歲,頭發已經不剩多少了,兩邊鬓角保留着一點灰白的毛發,像随手黏上去的棉花。士官生們私下裏叫他“修士”,盡管埃默森中士已經結婚,并且有兩個女兒。“修士”喜歡靜悄悄地在背後看着士官生操作林克飛行訓練器,記下他們的一舉一動,然後湊過來低聲警告“檢查你的氣壓表”,“不要忘記風速”,還有“你已經墜毀了,辛克萊”。這幽靈般的聲音給所有士官生烙下了那麽深的印象,查克發誓他在兩年後駕駛“飛行堡壘”轟炸機前往柏林的時候,仍然能聽見“修士”不緊不慢的訓誡。
查克駕駛的第一架飛機是斯蒂爾曼75型,波音公司生産的老式雙翼飛機,漆成明亮的黃色,列隊飛行的時候就像一排被潑了油漆的麻雀。士官生們用它來練習起降和空中列隊。他們很快就馴服了這只麻雀,唯一的意外是由于小小的通訊混亂,查克差點在降落時撞上喬迪,兩人都不得不拉起重飛。
到六月份,事态一度緊張起來,傳出轟炸機隊要被派到英國去的流言,也有人說是要去轟炸東京,更荒謬的版本是轟炸柏林。他們花了兩天時間研究納粹空軍的戰術,最後不了了之,上頭始終沒有任何調動指令。這個月結束的時候,大學生俱樂部裏又一個士官生被淘汰了。令所有人驚訝的是,那位沉默寡言的孤狼仍然沒走。查克和喬迪都通過了測試,開始飛全新的BT-13單翼戰機。BT-13和斯蒂爾曼75之間最令人激動的差異應該是安裝在機翼下的機槍了,一整個夏天,查克都在酷熱的天空裏追逐拖拽在教練機後面的靶子,向它射擊。士官生們輪流飛這架塗成深藍色的教練機,祈禱自己不會被粗心大意的隊友擊落。
“還不錯,辛克萊。”埃默森中士對寫字板說,他總是使用十分克制的詞彙,“可以”的意思是糟透了,“還不錯”的意思是好極了。要是遇上一個特別無可救藥的學生,“修士”會以一貫的溫和語氣說“也許下次會好一些,但我擔心你活不到下次”。
查克爬出機艙,順着機翼滑下來:“謝謝,長官。”
“別在無線電裏聒噪,那不是閑聊用的。”
“下次不會了,長官。”
教練機拉着千瘡百孔的靶子在遠處的跑道降落,地勤們向它跑去。查克想偷窺“修士”的寫字板,沒有成功。埃默森中士把鋼筆插回胸袋裏,側過身,看着年輕的士官生:“你在來這裏之前是做什麽的,辛克萊?”
“軸承廠,長官。”
“是嗎?那我們的飛機裏很可能就安裝着你做的軸承。”
“很榮幸,長官。”
“為什麽參加陸軍航空隊?”
“馬蘭上尉——”
“除此之外?”
喬迪的BT-13正好降落,查克不得不大聲喊叫,才能蓋過引擎的轟鳴:“我想我喜歡冒險,長官!”
查克不确定對方聽清楚沒有,“修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向機庫走去,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