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月的倒數第二天,比根山基地只見了不到三十分鐘的陽光,就被大西洋上滾滾而來的雨雲掩埋在下面了。大雨取消了所有任務,雷達熒屏空蕩蕩的,連接前沿雷達站的電話也只響了一次,報告可疑船艦出沒,最後發現那只不過是一艘早就被遺棄的小型掃雷艇而已。
路易在雨勢最大的時候出門,雖然撐了傘,但肩膀以下很快就被淋濕了。暴雨把通往墓地的小路搗成流動的泥漿。他知道自己至少應該帶一枝花,但在基地周圍的焦土上,除了固執地重新生長的野草,什麽都沒有。
這條路他一年前走過,當時也像現在一樣下雨,只是雨水的聲音聽起來更憤怒一些。就在前一天,三十多架道尼爾轟炸機往基地和它周圍傷痕累累的田野上投下了九十二枚高爆彈。這些彈坑都積水了,像許多個沒有瞳孔的眼窩。葬禮隊伍緩慢而吃力地繞過彈坑,把臨時釘起來的簡易棺材擡向墓地。路易現在還能清楚感覺到棺材的重量,粗糙的木板隔着制服也在他的肩膀上磨出血痕。躺在這個木盒子裏的是他的雙胞胎弟弟威廉,他的飓風戰鬥機在混戰裏和一架失控的Me
109相撞,雙雙墜毀。
他不應該在這裏。把沉重的潮濕泥土鏟進墓穴的時候,路易模糊地想,沒有人應該在這裏。侯爵堅持要把小兒子送回去,葬在男孩們小時候一起玩過捉迷藏的家族禮拜堂裏,但沒有時間安排這些事了,一切都沒有時間。随白晝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火和血,防空警報每隔半小時就響一次,戰鬥機根本不夠,剛降落補充完彈藥和燃油,馬上就要重新起飛。
雷聲隆隆,在曠野裏聽起來異常可怕。路易不小心踩進水坑裏,它比想象中深,冰冷的泥水浸過了腳踝,灌進皮鞋裏。風拉拽着雨傘,路易把傘柄換到左手,推開搖搖晃晃的栅欄門,走進墓地裏。
這裏的地勢稍微高一些,奔流而下的雨水沖散了泥土,形成一道道棕色的瀑布。木十字架排成歪歪扭扭的兩行,有些墳冢沒來得及做十字架,插了一塊光禿禿的木板充當标記物。路易輕車熟路地找到威廉,第二排第一個,土堆上已經長出了野草,草根牢牢抓住泥土,抵擋住了雨水的沖刷。
“你看見我怎麽把那架轟炸機打進海裏嗎?”威廉問,去年五月,他們第一次從海上凱旋返航的時候,“我擊中它的油箱了,你真該看看它是怎麽變成一團火球的,護航機撲下來的時候我早就走了。”
“別太興奮了。”路易幫他解開降落傘包,“他們明天還會再來的。”
但威廉總是很容易興奮,父親說他就像一只通了電的貓,當不了一個好士兵。侯爵本人參加過上一次戰争,是驅逐艦HMS三叉戟號的指揮官。兩個兒子自小聽着海戰的故事長大,卻沒有加入皇家海軍龐大的艦隊,因為父親清楚記得在甲板上被轟炸的無助。“要是再來一次戰争——我祈禱這件事不會發生——但要是再來一次,那會是在天上打的。”
十字架有些歪斜,路易把它扶正,壓緊在泥土裏。在他周圍,安靜地睡在雨水和荒草下面的還有266中隊的隊長,從霍恩徹奇基地起飛支援比根山基地,沒能回去;彼得?萊頓,和路易同一天來到610中隊,被三架Me
109追逐了七十多英裏,最終墜毀在比根山和肯利基地之間的郊野;兩位無線電發報員,被坍塌的屋頂埋住。一位軍醫,一位僅僅是點頭之交的機械師,其餘的名字路易不認識了,他慢慢地在濕滑的泥漿裏跋涉,固定快要倒下的十字架。
雷聲遠去,但稠密的烏雲沒有一點散開的跡象。路易差不多全身濕透了,發起抖來。他最後看了墓地一眼,關上栅欄門,沿着即将被淹沒的小路走回基地,沒有回頭。
——
在俄克拉荷馬,初秋的降雨遲了一周,氣溫卡在90華氏度,不肯下來。停機坪周圍的草地被曬得焦黃,泥土板裂。跑道燙得像烤箱裏的鐵板,為了避免飛機輪胎受損,地勤們只好不停地往跑道灑水。
查克躲在機庫的陰影裏,行李放在腳邊,看着今早飛抵阿爾圖斯空軍基地的龐大運輸機,它像只肥胖的鴿子一樣蹲在停機坪上,正在吞食燃油。再過兩個小時,這架運輸機就會帶着整箱整箱的零部件和三個士官生飛往夏威夷瓦胡島空軍基地,陸軍航空隊的大部分轟炸機都存放在那裏。這是飛行員訓練的最後一步了,查克、喬迪和“孤狼”被分配到轟炸機組,要到那個太平洋小島去學習駕駛“飛行堡壘”,其餘三個士官生會留在這裏,接受單座戰鬥機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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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庫背後每隔幾分鐘就傳來刺耳的機槍聲,一個月前來的新人正在那裏練習射擊。喬迪背着鼓鼓囊囊的軍用背包走過來,他本來就比較瘦小——“适合塞進炮手位的尺寸”,用埃默森中士的話來說——這個背包令他看起來更小了,像不成比例的蛾子。他捅了一下查克的手臂,指了指獨自坐在機庫另一邊的“孤狼”。那個郁郁不樂的士官生在看自己的腳背,一動不動,就像一座名叫《孤僻》的木雕。
“我覺得我們至少應該試試和他說話。”喬迪悄聲提議。
查克表示同意,但兩人都站着沒動,陷入“這人的名字究竟是萊爾還是利奧”的無謂争論之中。他們知道“孤狼”姓梅韋德,因為埃默森中士點名的時候用的就是梅韋德,但從沒有人叫過他的全名。查克記得自己在值班表上見過“萊爾”,但喬迪堅持是“利奧”,兩人打了個賭,要是“孤狼”名叫利奧,查克就輸給喬迪一美元。
埃默森中士在停機坪邊緣看他們離開,沒有帶寫字板,但胸袋裏還是插着鋼筆。查克在舷梯上向他敬了個禮,低頭鑽進機艙,喬迪跟在後面。“孤狼”走在最後,目不斜視,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機艙裏異常寒冷,噪聲不斷,三個年輕飛行員被安全帶綁緊在座位上,查克夾在喬迪和“孤狼”中間,陷入尴尬的沉默。喬迪打了個眼色,查克清了清喉嚨,着手在這塊看不見的堅冰上尋找裂縫。
“那麽,萊爾,你是哪裏人?”
對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像是這才發現查克的存在:“名字是利奧。”
喬迪得意地看了查克一眼,後者假裝沒留意到:“抱歉。我是查爾斯,叫我查克就行。”
“我是喬迪,喬迪?霍夫曼,”喬迪越過查克,向利奧伸出手,“你很可能已經知道了,不過我們從沒說過話,你也可能不知道,我是不是話太多了?我偶爾就會這樣。”
利奧點點頭,沒有理會喬迪的手,重新把視線轉向舷窗外。
“你知道我們不能不說話的吧。”查克忍不住指出,“轟炸機不是靠一個人就能開的。”
“我能做好我的分內事,你們也專心做好你們的。”利奧靠在艙壁的鋼板上,閉上眼睛,“我不是來交朋友的。”
恐怕也沒人想做你的朋友。查克想,但沒有說出來。一直到運輸機降落在夏威夷,都沒有人再開口。
珍珠港似乎并不知道他們要來,一個軍官在電報堆裏翻了好半天,才确認了三個士官生的身份,把他們打發到後勤處,後勤處一臉倦容的軍官抱怨事先沒有接到通知,對着一份表格琢磨了許久,才把他們趕到宿舍一樓角落的小房間,那裏面堆滿了沙包和污漬斑斑的消防水管,這三個新來的飛行員不得不自己動手搬走雜物。
如果說遠在中部的阿爾圖斯基地還算有一點點備戰氣氛的話,那珍珠港就是負值,彌漫着一種輕浮的懶散。轟炸機隊每天的訓練時間就那麽幾小時,時常有一整個上午或者一整個下午空着,無處打發。查克和喬迪理所當然地和戰鬥機飛行員、高射炮兵和水兵們混在一起,打牌,擲骰子,喝酒,拿步槍去打沙灘上的海鷗。只有利奧遠遠地坐在休息室角落裏,守着根本沒人聽的收音機,專心致志地收集順着電波傳過來的每一點消息。有幾個好事的水兵嘗試尋釁,就像小男孩拿木棍去戳睡着的狗一樣,但利奧一概不理,久而久之所有人都對這位轟炸機領航員失去了興趣,假裝看不見他。
一個勤務兵信誓旦旦地宣稱自己偷聽到軍官們的談話,瓦胡島的士兵們十月份就能放假回家。所有人翹首以盼,然而眼看十一月都要過完了,指揮部非但沒提假期的事,演練的次數反而增加了。又有傳言說這是為了防備突然襲擊,不過到今天為止,士兵們已經聽了太多流言蜚語了,誰都不再相信這些來源不明的小道消息。
轟炸機隊和戰鬥機隊白忙了一周,指揮部先是下令把飛機都藏進機庫,過不了幾天又命令把這些飛機全部挪出來,互相緊挨着,攤開在夏威夷的豐沛陽光下。因為在室外待的時間太長,查克的後頸被曬得脫皮了,他記得自己和喬迪抱怨了十二月被曬傷這件荒謬事。那是12月6日,周六,次日沒有訓練,但因為輕微的頭痛,查克還是睡得很早,七點四十分左右醒來的時候,疼痛已經消失了。他沒有開燈,在昏暗晨光裏洗漱。七點五十二分,他離開宿舍,向食堂走去。
七點五十五分,防空警報突然拉響。
演習,查克想,這個念頭剛剛閃過,第一聲爆炸便撼動了整個基地,停泊在港口裏的航空母艦冒出巨大的火球。戰鬥機和轟炸機的引擎聲現在清晰可聞,高爆彈和燃燒彈像雨一樣落下,其中一顆就在不遠處爆炸,像撕開濕紙皮一樣撕開水泥和磚牆,氣浪重重地把查克摔了出去,他在地上翻滾着,就像被裹進一場由火焰和灼熱金屬碎片組成的海嘯裏。他的後腦撞上了磚塊尖銳的邊角,所有光線和聲音都被席卷而來的黑暗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