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查克在高射炮的轟鳴中恢複意識。
地面在接連不斷的爆炸中顫抖,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熊熊大火,黑煙像厚重的布簾一樣蓋住了原本晴朗的天空,陽光被扭曲了,泛出暴雨天特有的那種陰郁的深灰色。港口猶如一鍋煮開了的濃湯,傾斜的艦船正在緩慢然而無可挽回地沉沒,小小的人影在掙紮、奔跑和喊叫。
他摸了摸頭上的傷口,沾了一手黏糊糊的血。他困在一塊水泥預制板和牆壁的空隙裏,如果不是這堵磚牆撐住了水泥板的重量,他早就被拍成肉醬了。查克手腳并用地爬出來,尋找掩護。遠處有一個用沙包圍起來的高射炮臺,查克深呼吸了幾次,向那邊狂奔,然而一架低飛的三菱戰鬥機發現了他,俯沖而來,機槍子彈密集地掃在身後的水泥地上。查克撲到沙包後面,戰機在頭頂呼嘯而過,尋找別的獵物去了。
一具屍體倒伏在高射炮上,被彈片切掉了半個腦袋,看不出來是誰了。查克推開屍體,嘗試調整炮管的角度,但轉軸已經被炸歪了,一動不動。查克咒罵了一聲,躲了回去。
從這裏到停機坪大約有兩百多米,沒有遮蔽物,但兩個倉庫着火了,提供了稠密的黑色煙幕。查克看了一眼天空,戰機的陰影還在,但是為了躲避濃煙,它們都拉高了。塵埃輕飄飄地灑落,仿佛肮髒的雪,查克從沙包後面爬出來,在血紅的火光之中奔跑,剛看見停機坪就停住了腳步。
再也沒有什麽轟炸機隊了,每一架“飛行堡壘”和“解放者”都在燃燒,一架P40戰鬥機側翻在跑道盡頭,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唯一完好的建築物是彈藥庫,然而就在查克眼前,一架轟炸機準确地擊中了它。
火光沖天而起。
——
12月7日早上九點半,警報解除的信號響起,尖銳而悠長,如同喪鐘,在濃煙和廢墟之中回蕩。
——
查克臨近傍晚才找到喬迪和利奧,兩人都沒有受傷,但和他一樣滿臉塵土。他們被防空警報吵醒之後逃進了最近的掩體,但是一顆高爆彈震塌了一小段地下通道,困在裏面的士兵們徒手挖了兩個多小時,才清理出一個缺口,像土拔鼠一樣鑽出來。
當晚大部分人睡在布滿彈坑的空地上,因為建築物要不是有倒塌危險,就是已經倒塌了,電話線部分搶修完畢,但供水和供電依然中斷。儲存木材的倉庫還在燃燒,沒有什麽辦法可想了,只好攔起來,等它自己耗盡燃料。查克靠着半截燒焦的斷壁,遠遠地看着照亮夜空的橘紅色火光。有人在黑暗中哭泣,不知道是誰,他也不想知道。
“我想回家。”喬迪忽然說道。
查克沒有回答。
12月8日依然被煙霧籠罩,港口裏許多浮腫的屍體沒來得及處置,漂在被機油污染的海水裏。工程兵忙着填補跑道上的彈坑,以便帶着物資從本土來的運輸機能降落。查克沒有聽到羅斯福的國會演講,因為他和他的小隊接到命令,要在中午之前把僥幸逃過一劫的唯一一架B17轟炸機帶回本土。除了這一只幸運的鋼鐵大鳥之外,瓦胡島上的重型轟炸機基本上全軍覆沒,已經不足以組成一個中隊了,但為了兌現羅斯福對丘吉爾許下的增援承諾,剛剛成立的第八轟炸機大隊在好幾個星期的猶豫不決之後,終于松口同意至少派“一些”飛機到英國去。1942年2月4日,查克、喬迪和利奧作為這“一些”飛機的機組成員,從大西洋的一艘航空母艦上出發,飛往比根山基地。
海岸線在左前方出現的時候,喬迪離開機尾的炮塔,到駕駛艙來張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地方,我的意思是,你一直知道這個島存在,你也一直想來,但是沒想到會坐着轟炸機來,你們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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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話太多了。”查克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是在這裏出生的。”利奧說。
另外兩個人都瞪着他,最後是機槍手大聲喊了一句“什麽?”
“我十二歲前都住在倫敦,後來我媽改嫁了,我跟着她搬到美國。我爸爸還住在倫敦,1940年空襲的時候死了。沒什麽特別的。”
“沒什麽特別的?”喬迪反問,“這簡直是連載小說,題目是《複仇之路》什麽的。”
“拜托不要在我耳邊大喊大叫,喬迪。”查克說,重新把目光轉向遠處的陌生海岸,“我很遺憾,你知道的,關于你父親。”
利奧略微點了點頭。
“這就是你參軍的原因嗎?”
領航員聳聳肩,沒有再說話。
比根山基地在倫敦東南,前年夏天一度被納粹空軍轟炸到徹底停擺,延時炸彈留下的傷痕現在還清晰可見。飓風和噴火戰鬥機散落在停機坪上,不成隊列,互相隔得很遠,典型的戰時安排,以防在遭到襲擊的時候同時被摧毀。B17轟炸機降落在最靠近機庫的跑道上,一個穿着皇家空軍深藍色制服的人等在草地上。喬迪把查克推到最前面,這個中部煙草田裏來的大男孩挺直背,向那個英國軍官走去,假裝自己對此很有經驗。
“下午好。”英國人說,打量着查克的新肩章和粗糙的陸軍制服(*01),他比查克矮一些,不得不略微仰起頭,但态度上比查克高出二十厘米,他的眼睛在英格蘭東南潮濕的陽光裏看起來是灰藍色的,“恐怕我要先為米爾斯頓上尉道歉,他今天到倫敦去了,留下我接待從新世界來的朋友。我叫路易?林登,見到你們很愉快。”
“查爾斯?辛克萊。”查克報上自己的名字,猶豫了一下,補上“長官。”
“辛克萊中士。我之前的理解是,我們慷慨的盟友會派‘一些’飛機過來,複數。”他們都看了一眼孤零零地停在跑道上的B17,“你的轟炸機中隊不應該同時到達嗎?”
“沒有中隊,長官,只有我們。”
“我能問為什麽嗎?”
“我不知道,長官。”
“也許你的上級沒有理解情況的緊迫性。”
“我不知道我的上級怎麽想,長官,我只是遵守命令。”
英國人沒有回答,略微挑起了眉毛。查克開始讨厭這個人了,從筆挺的制服到這種隐隐約約的傲慢都令人不快。要是對話再繼續下去,查克很可能忍不住把這個想法直接說出來。幸而少尉的注意力轉向了喬迪和利奧,彬彬有禮地問他們的名字,感謝他們支援皇家空軍,提議帶他們四處轉一轉。
“我喜歡他。”一小時之後,喬迪宣布,趴在窗口,目送林登少尉走向指揮部,像只興奮的小型犬,“你們聽到他怎麽說話了嗎?他說‘見到你們很愉快’,不是‘很高興’,而是‘很愉快’,就像電影臺詞。”
“證明他有一個古板的木頭腦袋。”查克說。
“你只是嫉妒了。”
查克皺起眉:“我有什麽好嫉妒的?”
“我打賭你不會拼寫‘愉快’這個詞。”
“我當然會,見鬼。你為什麽要幫英國佬說話?你才認識他一小時。”
他們看向利奧,想讓他來解決分歧,但領航員已經爬到床上睡了,背對他們,連外套都沒脫。查克搖搖頭,把幾件制服從背包裏拽出來,塞進散發着樟腦氣味的櫃子裏。
這個世界似乎故意要和查克過不去,他接下來每天都不得不和林登見一次面。因為英美聯合指揮部的某個——用喬迪的話來說——“用屁股想出來的決定”,查克還必須兼任後備戰鬥機飛行員,支援永遠缺少人手的噴火小隊,而這個小隊的領隊恰好就是那位不茍言笑的少尉,每天下午和查克一起跋涉到偏僻的備用機庫去,教他開一架看起來十分疲憊的噴火I型戰鬥機。
“它為什麽是粉紅色的,長官?”
“僞裝色,中士,這是偵察機。”
“無意冒犯,長官,它看起來更應該擺在游樂場裏。”
“我會把你的意見提交給指揮部的,說不定下次他們會用金色。”
“這是個玩笑,對嗎,長官?我看不出來,因為你不管說什麽都是同一個表情。”
對方搖搖頭,露出半個似是而非的微笑,查克沒有預料到這個反應,不由得盯着他看了一會。路易拍了拍機身的鋼板,示意他關上艙蓋:“好好對它,辛克萊中士,不要墜毀。”
後備機庫裏存放着的大部分是帶有特殊塗裝的偵察機,另外還有兩架老舊的無畏式戰鬥機,查克好奇地把頭探進駕駛艙,裏面落滿灰塵,看起來已經好幾年沒人碰過了。路易并不阻止他的探索,倚在門口,時不時回答一下查克的問題,大多數時候走神了,眺望着乏味的冬季荒野,好像在找什麽查克看不到的東西。機庫不遠處有個小土坡,上面栖息着兩排十字架,查克随口問這是不是附近村莊的墓地,路易沒有回答。
“這和我想象中不一樣。”返回基地的路上,查克說,打破了堆積已久的沉默。
“你想象的是什麽?”
“去把德國人的潛艇基地炸上天。但是我來這裏快兩個星期了,長官,沒有去過比食堂更遠的地方。”
“我們需要至少二十架B17轟炸機,另加大約三倍的護航機,辛克萊中士。”英國人輕聲回答,疲弱的夕陽照亮了他的側臉,把他的眼睛映成一種帶灰的深藍,暴風雨季海峽的顏色,“我相信你是個出色的飛行員,但如果只有一架‘飛行堡壘’,你在海上就是一個理想的靶子。”
“悲觀的想法,長官。”
“講求實際的想法。”
“你可以叫我查克的。”
“我不會這麽稱呼你的,辛克萊中士。”路易說,用的是一種就事論事的語氣,就像人們談論下個不停的雨。
“只是想對你表示友好而已,長官。”
“這裏是空軍基地,不是桌球俱樂部。”
“在我們那——”
“你不在‘你們那’,最好盡快習慣這一點,中士。”
“我能說一句實話嗎,長官?”
“我不見得能阻止你。”
“你是只傲慢的冷血動物。”
路易停下腳步,打量查克,并不顯得惱怒,只是好奇,就像人們審視從未見過的新物種。查克瞪了回去,打定主意不示弱。最後是路易先移開了目光。
“你想聽一個建議嗎,中士?”
“我也不見得能阻止你。”
“在這裏,當一只冷血動物會活得輕松些。”
查克想問他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但兩人已經走到雷達站了,他們總是在雷達站分道揚镳的,今天也不例外。兩人都沒有道別,查克大步往宿舍的方向走了一會,忍不住回過頭去,少尉已經不見蹤影。當天執行巡邏任務的飓風戰鬥機小隊正好返航,三架,引擎轟鳴,拖拽着長長的影子,在夕陽中降落。
注1:
陸軍航空隊成立早期并無制服,飛行員穿陸軍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