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行。”聽完查克的解釋之後,路易迅速下了結論。
查克靠在嘎吱作響的木椅子上,看起來就像無緣無故被踢了一腳的狗。這個局促的小房間對兩個人來說太小了,寫字臺、椅子和一個高大的美國人就幾乎填滿了九成的空間。路易坐在床沿,襯衫外面套了一件随手抓過來的舊毛衣,今天不是他的值勤日,少尉看起來做好了在這裏躲上一天的準備,小寫字臺上放着茶杯和一本攤開的法文小說,用一張撕壞了的414表(*01)充當書簽。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那麽讨厭白天行動。“
”我不讨厭白天行動,我讨厭讓飛行員白白送死——中士,請把我的鋼筆放回原處。“
查克假裝沒聽見,撥弄着鋼筆,讓它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旋轉:”如果我的計劃奏效,沒有任何人會死。”
“我不喜歡‘如果’。”
“那你就贏不了。“
“在我看來,冒毫無必要的險也一樣贏不了。“
寫字臺上還有一個很小的木相框,還沒有手掌大,奇怪的是有照片的那一面對着窗外,查克放下鋼筆,把相框轉了回來,裏面是一張裁剪過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個坐在河邊的年輕人,沖鏡頭大笑,頭發亂糟糟的,打着條紋領帶,西服外套扔在草地上。
“這是你嗎?“
“我弟弟,威廉,在我們從伊頓畢業那天拍的。”
查克不知道伊頓是哪裏,但威廉這個名字碰響了腦海裏的一個小鈴铛,他重新審視了着照片,那上面的年輕人有着和路易一模一樣的鼻梁和下巴,但又微妙地不一樣,也許是因為笑容:“所以他現在……”
“他死了。“路易抓住查克的手腕,拿走了相框,放回墨水瓶旁邊,朝向窗外,”兩年前,倫敦上空的混戰,不知道是誰擊中了一架Me
109,它從七千多英尺掉下來,機翼掃到了威廉的飛機,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查克張了張嘴,閉上,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顯得非常不安:“對不起,我不應該——”
“沒關系。“路易撫平了床單上的一道皺褶,“你有兄弟姐妹嗎,辛克萊中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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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妹妹,梅吉和蘇西,一個六歲,一個四歲。“
“我敢肯定她們很可愛。“
“當然不了,你沒見過七歲以下的小孩嗎?比亂翻垃圾桶的浣熊還煩。“
路易笑出聲,很快地側過頭,清了清喉嚨,仿佛笑意和咳嗽一樣是需要隐藏和道歉的:“你時常令人驚訝,中士。“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好事,但謝謝。“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查克看着路易,路易看着窗外,等少尉收回目光的時候,笑容已經消失了,查克知道他又回到了那堵高牆後面。
“抱歉,我不能同意你的計劃,你有很棒的想象力,但這太危險了,我不能派出飛機陪你賭博。”
查克站起來:“看來我只能自己去了,長官。”
“那我只能祝你好運了。”
除了表達諷刺,路易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後來回想的時候,他意識這是一個錯誤,至少是錯誤的開端。然而他當時并沒有把這段休息日的小小插曲放在心裏,畢竟沒有神志清楚的飛行員會真的開着轟炸機獨自前往法國,況且“飛行堡壘”還在維修廠裏,查克短期內哪裏也去不了。
路易很快就發現自己低估了查克的樂觀和固執,一周之後的清早,路易獨自走向指揮部,路過停機坪的時候赫然發現美國人的B17轟炸機停在遠處的跑道上,地勤們正圍着它打轉。少尉猶豫了一會兒,以為這是常規檢修,然後他留意到轟炸機已經裝填好了彈藥,“企鵝”們并不是在檢查,而是在為它作起飛前的最後準備。當天根本沒有任何轟炸任務,少尉快步向那邊沖去,想阻止轟炸機起飛,但已經太遲了。滿載高爆彈的“飛行堡壘”開始滑行,在跑道末端昂起頭,向晴朗無雲的天空爬升。
路易氣喘籲籲地抓住了一個離他最近的機械師:“誰允許他起飛的?”
對方眨眨眼,顯然感到非常困惑:“長官,辛克萊中士說是你批準的。”
“什麽?”
“他就是這麽說的,長官。”
“準備好我的噴火。”
“是的,長官。”
路易奔向自己的飛機,分不清此刻是憤怒還是焦慮。那架編號DWRX的噴火戰鬥機遠遠地停在草地上——太遠了,等他終于起飛的時候,B17已經從視野中消失了,雷達追蹤不到它,查克想必是按計劃低飛,躲避偵察。無線電部門通知了沿海雷達站的觀察員,讓他們留意美國轟炸機,一旦發現立即報告位置。
路易最終在費爾萊特以南發現了查克,轟炸機已經飛出海岸線了,幾乎緊貼着水面。路易打開了無線電,查克在他呼叫第二次的時候才回答。
“馬上返航,辛克萊中士,這是命令,完畢。”
“你明明批準了這次行動,長官,完畢。”
“我從來沒有同意過。”
“我告訴過你我會自己一個來,你說‘祝你好運’。”
“那并不——”路易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我再說一次,立刻返回基地,辛克萊,完畢”
“現在還有時間按我的計劃來,長官。”
“不行。”
“那你要不把我擊落,要不就讓我自己去聖納澤爾,完畢。”
路易妥協了,四分鐘之後,八架沒有裝載彈藥的布倫海姆轟炸機和二十二架飓風戰鬥機從鄰近的前沿基地起飛。查克原本的計劃是安排二十架空載的轟炸機和雙倍的戰鬥機,組成令人信服的幌子,假裝襲擊布列塔尼半島西北,引開納粹空軍的戰鬥機,在半島南面撕出一個防禦空隙。但短時間內召集不了那麽多飛機,他們只能祈禱敵方會吃這塊誘餌。
“中士,回去之後我們需要非常嚴肅地算帳,完畢。”
“我十分期待,長官。”
噴火和B17分道揚镳,一個繼續保持東南航向,另一個轉向東北,和飓風一起帶着充當誘餌的轟炸機前往布雷斯特。
“他們的雷達很快就會發現我們。”路易告訴那幾架飓風,“把他們的飛機引到海上來,盡量拖住他們,但不要糾纏太久,我重複,不要和他們混戰,完畢。”
納粹空軍的響應比他們想象中要快,離布列塔尼半島還有六十五英裏,黑色蜂群一樣的Me
109出現了,四十架上下,夾雜着十幾架Me
110。它們徑直沖向英國轟炸機,顯然以為這些布倫海姆是來襲擊深水港的。誘餌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路易命令轟炸機馬上返航,離開德國戰機的攻擊半徑。八架沒有負載的布倫海姆輕松地轉向,加速逃向英格蘭的海岸線。
和兩年前的夏天一樣,噴火和飓風完全沒有數量優勢,但他們已經占領了有利的高度,而且背對着太陽,完美的攻擊條件。路易首先向Me
109俯沖,速度稍慢的飓風跟在後面,向敵機掃射,迅速逃開,重新爬上高空。
對方馬上察覺了陷阱,Me
110紛紛脫離隊列,返回布雷斯特,顯然也不想陷入纏鬥。路易追了一小段路,直到三架Me
109橫在面前,向他開火。路易往左邊一推操縱杆,躲開了,機身側面挨了一擊,但應該只是擦過鋼板的流彈,沒有造成什麽損害。
這很快變成了一場争奪高度的戰鬥,Me
109和飓風們都掙紮着爬升,誰都沒能得到什麽決定性的優勢。Me
109在高空之中比皇家空軍的任何戰鬥機都快,但飓風的轉彎半徑比他們小得多,像鳝魚一樣靈活,總是從瞄準鏡裏逃脫。一架Me
109被擊落了,在路易面前旋轉着墜向大海,路易沒看到它的結局,因為一架敵機從右前方向他開槍,路易向他沖去,開火還擊,兩架戰機在最後一刻勉強閃避,沒有撞上。
路易看了一眼油表,燃料已經不多了,可能只剩下五六分鐘的戰鬥時間。像是接到什麽指令似的,所有納粹戰機開始脫離戰鬥,向法國方向撤退。路易能看見他們轉向南面,很可能是要趕往聖納澤爾,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能做的了。
“要追上去嗎?”飓風的領隊問,“我們大概還有二十分鐘的燃油。”
“不。”路易回答,“全體返航,完畢。”
他降落在比根山基地,拆開安全帶,把降落傘包扔給地勤,直接從機艙跑向軍情室,那裏擠滿了調度員,像是準備迎戰二十個納粹飛行中隊似的。米爾斯頓上尉也在,在地圖前面踱步,一看見路易就皺起眉頭。
“林登少尉,你到底——”
“稍後我會解釋的,長官。”路易看了一眼地圖上表示飛機的彩色小木塊,“辛克萊中士在哪裏?”
“他的信號最後出現在聖納澤爾附近,半小時前的事了。”上尉搖搖頭,“這個瘋子在想什麽?”
路易沒有回答,看了一眼挂鐘,在心裏估算B17的燃油餘量,查克現在應該在回來的路上了,否則就再也回不來了。雷達屏幕空蕩蕩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只有無線電收發器偶爾的噠噠聲打破寂靜。
挂鐘指針緩慢地滑過十分鐘,然後又是十分鐘。調度員第三次給海岸雷達站打了電話,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沒有看見飛機”。
“他回不來了。”米爾斯頓上尉輕聲說出了路易心裏最大的恐懼,“無論如何,燃料已經不夠了。”
“再給雷達站打個電話。”路易對通訊員說,後者拿起剛剛放下的話筒,和遠在北福爾蘭的觀察員交談了幾句,挂斷,搖搖頭。
”你不得不說他是個勇敢的家夥,魯莽,準确來說。”米爾斯頓上尉嘆了口氣,拍了拍路易的肩膀,走開了,留下路易一個人站在原地,在越來越不安的沉默裏再等了十分鐘,終于也放棄了,向門口走去。
一個通訊員摘下耳機,叫住了他。
“長官,我們有信號了。”
一個小小的亮點出現在閃爍的雷達屏幕上,路易難以置信地盯着它。電話接連不斷地響起,通訊員們飛快地做筆記,時不時回答一句“是”或者“不是”。路易焦灼不安地等着,忍不住走到操作臺旁邊,問他們能不能确認飛機身份。
“能,長官,是一架B17轟炸機,觀察員說它冒着煙,但還能飛。”
路易夢游一樣走回地圖旁邊,摸到一張椅子,坐下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注1:
414表即飛行日志,飛行員返航後需要填寫,記錄擊落敵機的數量和種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