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B17只剩下一個茍延殘喘的引擎,好幾公裏之外都能看見長長的黑煙。“企鵝”和休息室裏值勤的飛行員都跑了出來,仰着頭,零零散散地站在機庫門前。轟炸機歪斜着,在他們的注視下滑過天空,嘗試了第一次降落,角度和速度都不對,不得不重飛。B17危險地從機庫上方擦過,艱難地繞了一個圈,重新進場,沒有放起落架。它錯過了跑道,重重地砸在草地上,伴随着火星和濺起的泥土石塊往前滑行,右側機翼給草地割出了一道十幾米的傷疤,折斷了。龐大的轟炸機肚皮着地趴在那裏,像只被鉛彈擊中的白頭雕。

機艙打開,冒出一股濃煙。查克、喬迪和利奧爬出來,随即被送到醫院,軍醫宣布他們狀況良好之後,兩個同謀被關進了宿舍,查克則被帶到米爾斯頓上尉的辦公室,接受了一句誇獎,同時挨了半小時的罵。查克剛開始反駁了幾句,然後再也不出聲了,垂頭喪氣地站着。路易遠遠地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查克,借着臺燈的光線在表格上寫着什麽,仿佛沒有什麽比飛行日志更重要了。

作為“共犯”,喬迪和利奧各吃了一次警告。而查克最終被關了三天禁閉,在機庫工具棚後面的一個小房間裏,那裏面沒有窗,電線吊着一個髒兮兮的燈泡,從鐵皮屋頂上垂下來。兩摞磚撐起一塊既是床又是長椅的木板。角落裏放着一個馬桶,旁邊是小洗手臺,沒有鏡子。整個地方散發出一股黴菌和陳年汗漬的氣味。查克花了好幾個小時發脾氣,用力踢緊鎖的門,因為它發出的噪聲最大。沒有任何回應,甚至沒有人來命令他停下。查克惱火地坐在長木板上,看着鐵皮縫隙裏透進來的日光逐漸消失。

每天三次,食物通過鐵門上的小空隙送進來,放在坑坑窪窪的鐵盤上,像對待囚犯一樣。查克用力拍門,要求和上尉談談,門外的人一次都沒有理會他。

時間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過得很慢。查克一動不動地躺在木板上,聽着外面隐約的噪聲。這地方讓他想起俄克拉荷馬老家的地窖,聞起來有同樣的黴味,角落裏堆放着生鏽的拖拉機部件,一個草耙,一些不知道有什麽用的沙包,還有一個架子,上面放着汽油罐和一盒釘子,釘子總共有九十六枚,查克仔細數過了,因為鄰家農倉被燒毀之後老爸把他打了一頓,鎖進地窖裏。查克覺得委屈,他全無惡意,只是想烤熟一只偷來的小雞,誰會想到幹草那麽易燃呢?他在地窖裏待了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吃的,也沒有水,媽媽把他放出來的時候查克正在發燒,接下來兩天都躺在床上。

查克翻身爬起來,一圈圈地踱步。磚牆上有些劃痕,就像穴居人用來計算時間的原始記號,旁邊還刻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單詞,查克一個都看不懂,猜測那是德語。這地方應該真的是個牢房,用來關押跳傘之後被俘虜的納粹飛行員,大概和查克一樣在心裏咒罵英國人。

第三天傍晚,就在他思忖晚餐為什麽比平常遲了的時候,外面傳來鑰匙互相碰撞的叮當聲,鎖咔嗒一響,門開了。

”晚上好。”路易說,好像查克并不是被關禁閉,而是準備出席雞尾酒會。

“不很好。”

路易笑了笑,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态度:“起來,中士,我請你喝一杯。”

他們是開車到酒吧去的,查克悶悶不樂地縮在副駕駛座裏,路易專心看着面前的土路,誰都沒有說話。車窗開着,風卷着新鮮的植物氣味撞進來,吹亂了路易的頭發,查克撓了撓三天沒刮的胡子,把目光移向逐漸染上嫩綠色的曠野。春天正準備讓位給夏天,白晝變長,車在酒吧前停下的時候天空仍然明亮,泛出溫柔的淺紫紅色。路易關上車門,走向軍官的酒吧,查克叫住了他。

“你去過對面嗎?“

路易看了一眼路對面的另一家酒吧,搖搖頭。

“從來沒有?“

“這不合适。“

查克聳聳肩:“為什麽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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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猶豫了一會,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查克繞過車子,走到他面前:“我們今晚去那邊。”

“那是企鵝們去的。“

“有明文規定飛行員不準進入嗎?“

“沒有,但是——“

查克抓住路易的手肘,把他拖向街對面。兩人進門的時候酒吧裏的談話聲都停住了,像是有人突然把音量旋鈕擰到最小一樣,吧臺、小桌子和臺球桌周圍的地勤都擡起頭來,盯着他們看,過了一分鐘才挪開視線,交談聲又嗡嗡響了起來。兩個飛行員找到一張靠近窗戶的空桌子,那上面還放着上個顧客用過的玻璃杯,煙灰缸裏塞滿煙頭。侍應過來問他們要什麽,像是沒有看見桌上的髒杯子一樣。

“兩杯黑啤酒。“查克說,在侍應走開時候轉向路易,”相信我,這裏的黑啤酒比對面的好。“

“聽起來你經常來這邊。“

“不算經常,一半一半。“侍應拿來了酒,查克随手把髒杯子推到一邊,把其中一杯啤酒放到路易面前,”試試。“

對方喝了一口,看了查克一眼,接着喝了第二口。臺球桌那邊傳來一陣笑聲和興奮的吼叫聲,有人把黑球打進球袋裏了。侍應端來了一碟灑滿鹽粒的炸薯條,查克告訴他搞錯了,他們并沒有點食物。

“那邊送給你們的。“侍應指了指店堂另一邊的桌子,一個機械師沖查克舉起酒杯,查克豎起拇指,以示感謝。

“似乎把你當成英雄了。“路易評論道。

“我不是嗎?“

“你的冒險非常勇敢。“

“謝謝。“

“也非常愚蠢。“

“聽着,我不管米爾斯頓上尉這個老頑固——“

“上尉原本不打算關你禁閉,那是我的主意。”

查克瞪着他:“但我——”

“我知道,你炸毀了潛艇基地,拯救了不知道多少盟軍艦船,諸如此類,但這些都不是違抗命令魯莽行事的理由。你這次只是好運——不,中士,讓我說完——這次正好走運,那下次呢?更別提你還把你的同僚拖下水,一個好的指揮官從不這麽做。”路易停頓了一下,審視着查克的臉,像是在評估自己扔向水面的石頭有沒有打出漣漪,“查爾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牛仔游戲。”

“但戰争就是要冒險的。”

“經過精心計算的冒險,可以。絕不是這種自殺任務。”

查克沒有馬上回答,盯着酒杯看了很久,才清了清喉嚨:“你的私人生存哲學?”

“這麽說也沒錯。”

“全部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一半是從父親那裏學的,另一半是碰壁之後知道的。”

“你知道我父親教會了我什麽嗎?”

“什麽?”

“烤制煙草和打架,他就教會了我這兩樣。”

“都很有用。”

查克發出介乎咳嗽和嘲笑之間的聲音,灌了一口啤酒。外面的天空暗下來了,玻璃窗上的影子越來越明顯,最後變成了一面黑色的鏡子,映出酒吧裏的燈光和兩個飛行員的臉。他們的目光在玻璃裏相遇,迅速分開。

“你剛才叫我查爾斯了嗎?”

“那是你的名字,不是嗎,中士?”

“我能叫你路易嗎?”

“你只能叫我‘長官’。”

“你讓我想起了戴維斯牧師,他負責主日學,很可能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人,僅次于你。”啤酒泡沫沾到胡子上,查克用手背擦了擦,“這玩意真讨厭,我得把它刮掉。”

“我無法想象你上主日學。”

“對極了,戴維斯牧師也無法想象。他剛開始會氣沖沖地告訴爸媽我逃學了,後來我用彈弓打他的腦袋,像狙擊手一樣,躲在樹上或者灌木叢裏,他懷疑是我,但沒一次能抓到我。”

“你聽起來像是有點自豪。”

“非常自豪,長官。”

路易搖搖頭,似乎想要翻白眼,忍住了,喝了一口啤酒,小心地擡着手,不讓袖子擦到油膩的桌面。不遠處有五六個機械師聚在一起玩骰子,互相嘲弄,大呼小叫。低矮的天花板壓縮了回聲,整個酒吧就像個溫暖的、煙霧彌漫的地下洞穴。

“覺得這裏和對面有什麽區別?”

“區別不大。”路易側過頭,斟酌着自己的回答:“這就是令我驚訝的地方。”

“你看,一點小小的冒險沒有壞處。”

兩人喝完了酒,示意結賬,但侍應告訴查克啤酒錢也已經有人代付了,沒說是哪一桌。兩個飛行員離開了酒吧,走向汽車。

“能讓我開車嗎?”

“你以前開過車嗎?”

“長官,我的工作就是飛一架能裝進五十輛這種車的轟炸機。”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查克摸了摸下巴:“開過老爸的卡車,陷進排水溝裏,但那是一個意外。”

路易嘆了口氣,雙手插在褲袋裏,打量着中士,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查克沖他露出一個胡子拉碴的笑容,鑽進了駕駛座。這輛深藍色的小車掉了個頭,突然加速,像一頭受驚的美洲野牛,颠簸着沖向此刻被暮色籠罩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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