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軍基地的夏天仿佛來得比其他地方要慢,覆蓋彈坑的灰綠色草地好久才畏怯地開出花來,瘦弱,搖擺不定,像是它們自己也不确定該不該長在這裏。連續的降雨把氣溫釘在冷飕飕的十二三度,也把610中隊釘在機場上,飛行員們大多趁着這難得的假期睡覺,值勤的那幾個在休息室裏打牌,圍着一整天都沒響過的電話。
新增的五十六架“飛行堡壘”和“解放者”就是淋着這場夏季陣雨來的,美國陸軍航空隊似乎決定要給英國人展示他們對待這場戰争有多認真。這些轟炸機分散到東安格利亞的各大空軍基地裏,比根山基地迎來了十六架。宿舍再次擠滿了人,新鮮血液為這個疲勞的基地帶來了新的喧鬧。肯定又有人把查克的聖納澤爾傳奇講了一遍,因為新來的小鳥們看見他的時候就開始互相交換眼色,竊竊私語。查克希望他們沒有聽到關禁閉的部分。這個俄克拉荷馬來的年輕人一夜之間就成為了老兵,米爾斯頓上尉指派他去看管新來的鳥兒。查克不太清楚“看管”具體該做些什麽,只好拿出了高中時代管理操場小幫派的經驗:和每一個人做朋友,找些瑣事讓他們保持忙碌,留意麻煩的苗頭,及時掐滅。
和半年前的查克一樣,這些年輕飛行員對戰争毫無概念,剛來的時候甚至還按照訓練時的習慣,把飛機整整齊齊地停在一起,不可避免地被英國老鳥們嘲弄了一頓,不得不重新把轟炸機分散開。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天,雖然還是陰天,但雨停了,查克和小鳥們提着油漆桶和刷子到停機坪上去,給這些嶄新的B17漆上塗鴉和名字。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們在草坪邊緣抽煙,饒有興致地觀賞這群美國人,就像在看一個差強人意的馬戲團。
“獅子。”喬迪大聲說,叉着腰,看着站在梯子頂端的查克。利奧坐在不遠處的沙包堆上,既不靠近英國人,也不接近美國同僚。喬迪走過去,跟他說了兩句話,指了指飛機,利奧聳聳肩,回答了一句什麽。
“他說什麽?”查克問。
“他說随便,反正你很快又會把它毀掉,順帶害死我們所有人。”
“他總是那麽記仇嗎?”
“他說這是他的優點。”喬迪喊了回來,“你們能不要再拿我做傳聲筒了嗎?”
于是機身被畫上了一頭獅子,不很像,但查克認為自己已經傳達出了應有的氣勢。一些沒有藝術造詣的人,比如林登少尉,誤以為這是戴着花環的貓。于是查克幾天之後提着油漆桶偷偷溜進機庫,在少尉的噴火戰鬥機上塗了一只真正的貓咪,以便強調兩種動物之間的重大區別。路易試圖洗掉塗鴉,并不成功,白漆僅僅變淡了一些,依然顯眼,貓頭從哪個角度看都一副自鳴得意的樣子。
英美聯合指揮部已經放棄彌合雙方的分歧了,皇家空軍和陸軍航空隊直接分開行動,前者繼續靠布倫海姆轟炸機進行夜間偷襲,目标從諾曼底的港口改成了法德邊境的工業區;後者白天升空,精确瞄準潛艇基地。現在美國人有了一點點數量優勢,轟炸任務幾乎每天都有,然而令英國人深感不快的是,陸軍航空隊還是不舍得動用重型轟炸機,因為北非戰況正酣,不得不和西歐戰場争搶這些珍貴的大家夥。缺乏經驗的新兵們開着從英國人手裏借來的輕型轟炸機和魚雷轟炸機飛往法國,有時候多達兩百架,從遠處看起來非常壯觀。可惜這些任務都是氣勢比效果大,為了躲避密集的防空火力和德國截擊機,查克和他的小鳥們許多次被迫半途放棄任務,或者提早投彈,魚雷和高爆彈落入海水或者空蕩蕩的郊野,根本沒碰到鋼筋混凝土搭建的潛艇塢。與其說是戰略轟炸,不如說是給德國人制造心理壓力,同時給電臺和報紙提供大書特書盟軍“優勢”的材料。
路易沒有參與這場熱鬧,從七月開始他得到了一年半以來第一次休假機會。在一個霧蒙蒙的早晨開車回到坎特伯雷去了。兩年前的夏天,坎特伯雷這一帶遭受了三個多月的狂轟濫炸,因為它正好在納粹空軍去倫敦和泰晤士河口的路上,逃跑或者返航的道尼爾轟炸機也會随手把多餘的炸彈扔在這裏。此刻,就在路易駕車穿過田野的時候,彈坑依然清晰可見。在路易的印象裏,這些森林和曠野雜亂無章,有時候甚至有點吓人,但是充滿驚喜。小時候他和威廉時常跟着父親去獵鹿,父親的弟弟阿爾伯特十之八九也會來,大人們牽着馬,軟皮靴踩在厚厚的腐葉上,沒有一點聲音。父親讓路易坐在馬鞍上,威廉騎着阿爾伯特叔叔的牡馬“哥倫布”。他們看着父親和叔叔匍匐着接近林間空地,在一片樹影和晃動的光斑之中,男孩們根本看不到獵物在哪裏,獵人們也消失在灌木叢裏了。森林裏的空氣緩慢凝固,仿佛連樹葉的沙沙聲也停下了,随後,一聲槍響擊碎寂靜,緊接着就是第二槍。父親和叔叔重新出現,合力拖着一頭尚帶餘溫的鹿。
路易那時候大概只有八九歲,對獵殺動物不感興趣,更喜歡鑽進樹林,和弟弟沿着細瘦的小溪奔跑,捉草葉上的甲蟲,在水流和緩的淺灘上摔跤,玩得渾身透濕,頭發裏都是泥。父親多次警告他們不要跑到獸群出沒的地方,因為阿爾伯特叔叔聽見草叢裏有動靜就會開槍,他可不會花時間想清楚那是鹿還是小男孩。等他們再長大一些,侯爵開始教兩個兒子用獵槍,自此之後路易和弟弟的大部分假期都花在追蹤野雁上。戰前這些金光閃閃的夏天大多都褪色了,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鮮豔的碎片:森林裏潮濕而濃烈的腐土氣味,槍柄因為後坐力撞在肩上的鈍痛,容易激動的獵犬們肌肉緊繃,尖耳朵豎起,一聽見槍響就瘋狂沖向鳥兒墜落的地方。
汽車轉過一個和緩的彎,輪胎濺起幹燥的沙土。右前方就是以前的獵鹿場,灌木疏于打理,看起來比路易記憶中更張牙舞爪。荒草裏布置着削尖的木樁,樹和樹之間拉着帶刺的鐵絲,用來阻止德國傘兵着陸。戰争的陰影像細長尖銳的爪子一樣延伸到這裏。
在兩天前的電報裏,父親告訴過他今天會有“一個小型雞尾酒會”,因此當路易抄近路從花園走向偏廳的時候,完全沒預料到父親請來了大半個倫敦。侯爵的長子在半開的落地窗外面躊躇了一會,把制服外套的紐扣全部扣好,調整了一下領帶,走了進去。
不少賓客穿着軍裝,有些是父親以前服役時的老朋友,有些是軍情五處和白廳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路易認出了幾個上議院議員,一個《泰晤士報》的記者,還有喬治?盧瓦索,霍恩徹奇基地54中隊的王牌飛行員,他父親是遠在康沃爾的一個小貴族,父子兩人都在倫敦的政治階梯上爬得很快。盧瓦索看見了路易,沖他舉了舉酒杯,路易點點頭,移開目光,從侍應的托盤上拿了一杯酒,在人群裏尋找父親。
偏廳是個鑲着桃花心木飾板的長方形,放着扶手椅的那一端彎成一個弧度柔和的半圓。父親果不其然穿着海軍禮服,和三四個軍官模樣的人占據了扶手椅,一小群栖息在岩石上的虎頭海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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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剛剛正好談到你。”路易走近的時候,父親說,沒有鋪墊,仿佛兒子一直在這裏,而不是剛剛從空軍基地回來的。
“希望是在誇獎我的戰績。”
“我記得我教過你什麽叫謙虛。”父親假裝責備,實際上露出了笑容,眼角堆起了愉悅的細紋,“你應該記得克萊德?道森先生,你們在新年酒會上見過,那時候你還很小,但克萊德記得你——他當時多少歲,克萊德?十歲?是的,我也覺得差不多。道森先生現在在空軍參謀部工作。”路易和那位留着小胡子的棕發先生握了握手,“克萊德和我剛剛聊到,尋找一位出色的年輕人到參謀部工作有多麽困難,尤其是那些有飛行經驗的年輕人。”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路易抿了一口酒,給自己多争取幾秒鐘的反應時間:“可以想象。”
“你在比根山,對嗎?”這位棕發的參謀部軍官問。
“是的,先生。”
“你的指揮官米爾斯頓上尉也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紳士。”
“确實是這樣的,先生。”
“我和米爾斯頓在西敏公學一起念過書,我比他年長一屆,但是他在賽艇隊的名聲很響。”道森壓低了聲音,仿佛這是什麽秘密,但仍然足夠讓在座的所有人聽見,“我應該去和米爾斯頓談談,看看他願不願意放走他的明星飛行員。從你父親的說法看來,你很适合來斯坦摩爾(*01)。”
“謝謝。”路易機械地回答,看了父親一眼,“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話,我失陪幾分鐘。”
他放下酒杯,穿過人群,逃到花園裏去了。過了幾分鐘,父親也出來了,輕輕關上落地窗,和兒子一起坐在長了青苔的石階上,看着沐浴在夏季慷慨陽光裏的花園,玫瑰架猶如一道粉白相間的瀑布,不遠處的水池映着天空和稀薄的雲,像一張精心剪裁過的畫紙。
“你們都喜歡那個水池。”父親說,一只野蜂繞着臺階旁邊的開花灌木飛舞,嗡嗡作響,“但只有威廉真的掉進去了,把保姆吓壞了,而你很關心他有沒有抓到小魚。”
路易轉過頭看着他:“參謀部?”
“自然的發展路徑,不是嗎?你也是時候離開前線了。”
“意味着我再也不能飛噴火了。”
“機會是沒那麽多了,沒錯。”父親溫和地說,“但你不需要離開空軍,而且在倫敦會更安全。”
“這句話不應該在兩年前說嗎?”
“想想你可憐的媽媽,只要你還在比根山,她每天晚上都做噩夢。我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當然希望你能待在倫敦。這沒什麽不光彩的,你已經盡責了。我們都已經盡責了。”
路易沒有回答。野蜂飛走了,不一會又繞回來,鑽進另一朵花裏。
“不一定要現在下決定,花點時間考慮道森先生的提議,休假結束前給他一個答複。”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走開了。路易坐在原處沒動,盯着水池看了一會,靠在被曬暖的石欄杆上,閉上眼睛。
注1:Stanmore
HQ,皇家空軍指揮部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