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與其說是鳥鳴,不如說是安靜讓路易驚醒的。空軍基地每時每刻都充滿噪音:飛機引擎、刺耳的電鈴、走廊裏匆匆的腳步和機庫裏的敲敲打打。而此刻他的卧室裏只有沉默的陽光,母親養的貓多半是到屋頂上巡視去了,因為草地上的雲雀正在放心地高歌。路易翻了個身,略微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雲層散去了,留下一個幹淨的晴天,美國人想必又要成群結隊出發了。
女仆已經悄無聲息地來過,窗簾用黃銅鈎子固定好,整齊疊好的襯衫按照路易的習慣放在椅子上。他爬起來,換好衣服,伸手去拿衣鈎上的制服,馬上又改變了主意,翻出一件參軍前常穿的灰色西服外套,下樓到餐廳去。
父親不在,又是一早到倫敦去了。母親戴着眼鏡,在桌邊翻着報紙。貓咪并不在屋頂,而是蜷縮在餐桌一端,尾巴尖一搖一晃。家裏養的第一只貓名叫煤灰,是只灰黑色的虎斑貓,陪着時年二十一歲的祖母一路從奧地利到英國來,它死後,所有貓都繼承了這個名字,目前趴在桌上的這只已經是第四代了。
“報紙說美國人到我們的基地來了,從他們的語氣看來,像是明天就能結束這場戰争似的。”
母親總是說“我們的基地”,仿佛是她親自在駕駛飛機一樣。路易彎腰吻了母親的臉頰,她聞起來像鳶尾花,自路易有記憶以來,母親就一直和這種氣味聯系在一起。
“我們很需要人手,你知道的,而且他們并不那麽糟糕,都是一些。”他想起了查克,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詞,“他們都是些熱切的人,有些魯莽,但大致上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很高興你終于要到倫敦去了。”
“還沒決定呢,媽媽。”
“有什麽好猶豫的?”
太多了。路易笑了笑,随手拿了一個面包卷,聲稱自己需要新鮮空氣。母親看穿了他躲避話題的陳舊伎倆,抱怨說這和父親一模一樣,但并沒有制止。路易溜進了日光室,那裏有一扇通向繪畫室的門,因為懶得走過長長的回廊,他和威廉以前經常從繪畫室翻窗跳進花園。今天路易也采用了一模一樣的路徑,叼着面包爬上窗臺,跳進柔軟的草叢裏。
如果說莊園完全沒有受到戰争影響,那是不公平的,但比起空軍基地,這裏就像一小塊保存在玻璃罩裏的舊世界碎片,噴泉依然淙淙流淌,野草和灌木修剪過了,讓出一條深入樹林的小徑,潮濕的泥地上有鹿的蹄印,但許久不會有人在這裏打獵了。阿爾伯特叔叔去了外交部,自1939年起被派往西班牙,在英國駐馬德裏大使館工作。叔叔是家裏唯一一個預料到戰争開始的,但他也看不到戰争的盡頭。
路易彎腰躲開一根橫生的樹枝,繼續往樹林深處走去,撥開擋路的羊齒,側耳傾聽水聲。小溪應該就在不遠處,正值豐水期,流水聲很明顯。他一度懷疑自己迷路了,但一棵粗壯的橡樹提供了明确無誤的指引。小時候每當他想獨處,就會跑到這裏來,連威廉都找不到他。如果是在冬天,樹下會堆積起結霜的落葉,而現在,溪水在地面凹陷處彙聚成一汪淺淺的池塘。路易把外套鋪在地上,坐下,看着水淌過長了青苔的石頭。也許離開比根山并不是一個壞決定,一些仗需要真槍實彈地打,另一些則需要坐在辦公桌旁邊打。他很明白這一點,但選擇離開自己的中隊,不管前提是什麽,感覺都像背叛。
一只松鼠飛快地竄過稀疏的草叢,爬上橡樹。路易幹脆躺了下來,看着被樹冠篩下來的陽光,希望久違的平靜能像以往那樣出現,但它始終沒有來。他反而回憶起霍恩徹奇附近燃燒的郊野,噴火的冷凝管被擊斷,引擎冒出滾滾白煙,為了不被活活燒死,他被迫從失去動力的飛機裏跳傘,看着噴火旋轉着墜向農田,爆出一團耀眼的火球。他落進樹林裏,降落傘被樹枝勾住了,差點把他的右手臂從肩窩裏扯出來。路易艱難地摸到傘兵刀,割斷了傘繩,重重地摔到地上,就在枯枝腐葉裏躺了好一會,看着輕輕搖晃的樹葉和縫隙裏的破碎天空。他已經三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累得爬不起來。兩架互相纏鬥的戰機在樹梢上方掠過,機槍轟鳴。遠處,一架斯圖卡轟炸機正進入俯沖曲線,發出标志性的尖嘯。
路易眨眨眼,坐起來。所有的噪聲和幻象都消失了,小溪平靜地流淌,食指那麽長的小魚在石縫間徘徊,有條不紊地啄食長在上面的藻類。松鼠在高處的樹枝上警惕地打量他,小鼻子一抽一抽。年輕的少尉站起來,拍了拍外套,搭到手臂上,原路返回大宅。是時候給道森先生發一封電報了。
——
查克在太陽下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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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地平線上有一點雲的影子,也許稍後會演變成傾盆大雨。地勤們忙着把裝在小推車上的蓄電池拖回機庫。路易的飛機還停在原處,少尉已經消失三天了,據說是休假。
“你又在盯着他的飛機看了,這很吓人。”
查克收回目光,拍了一下喬迪的後腦勺:“我沒有。”
“盯着也沒什麽用,你知道的吧。林登只是去休息了,又不是死了。”
“我對他的行蹤沒有興趣。”
“為什麽不?我就很有興趣。”查克又擡起手,小個子機槍手這次飛快地躲開了,“你知道他爸有個爵位嗎?我想知道他們這種人是怎樣度假的,也許每天都用鈔票洗澡。”
“哪裏有人會用鈔票——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麽?”
喬迪認真地豎起三根手指:“錢,回家,女朋友。”
“閉嘴,喬迪。”
“閉嘴,喬迪。”喬迪故意模仿他的語氣,做了個鬼臉,“你該走了,保姆,小鳥們在外面等你。”
準确的說法應是“所剩無多的小鳥”。駐守北非的第九航空隊整個夏天都在借調第八航空隊得來不易的戰鬥機,為某個仍然保密的行動做準備,到今天已經是第三次抽血了。查克負責的十六個轟炸機組已經走了一半,剩下的還需要額外負擔運輸任務。借道中立的西班牙飛往埃及,為退守阿拉曼防線的英軍步兵投放物資。
像往常一樣,運輸機隊稍過八點就出發了,算上中途補充燃油的時間,傍晚過後才趁着最後的一點陽光返回比根山。小鳥們準備直接去酒吧,查克正要和他們一起走,卻一眼看見停在草坪邊緣的藍色汽車。他不久前差點把這輛車撞毀在電線杆上。
“查克?”
“我有點事,你們去吧。”
他向那輛車走去。路易并不在那裏,車前蓋摸上去很熱,應該剛回來不久。查克鑽進最近的機庫,轉了一圈,幾個值班的地勤向他打了招呼,查克揮手回應,沒有和他們多說話。他把頭探進飛行員的休息室,裏面也空無一人。查克猶豫了半分鐘,決定到宿舍去碰碰運氣。
路易的房間在走廊轉角處,查克對着那扇木門自我辯論,一個聲音叫他轉身離開,另一個催促他敲門。就在查克下定決心聽從第二個聲音的時候,路易正好開門出來,兩人差點面對面撞在一起。
“有什麽事嗎,中士?”
“沒有。”查克脫口而出,撓了撓後腦勺,吃力地編造借口,“我只是,剛好路過。其實我是在找,呃,一支鉛筆。不知道落在什麽地方了,所以到處看看,說不定能找到。我不知道你回來了,真是個巧合。”
路易挑起眉,就算他看穿了查克的借口,那也沒說什麽。
“我很喜歡那支鉛筆,長官。”查克虛弱地補充道。
“我看出來了。”少尉打量着中士還沒來得及脫下的飛行裝備,“打獵回來?”
“不,運輸機,北非。”
“你的措辭能力比我記憶中更差了。”
“你說起話來和我記憶中一樣令人愉快,長官。”
路易搖搖頭,關上門,向外面走去。查克小跑了幾步,跟了上去。
“不是要找鉛筆嗎,中士?”路易問,并沒有回過頭來。
“遲些再找也可以。”
“祝你好運。你沒必要跟着我的,順帶一提。”
“我沒有‘跟着’你,我們同路。你确定你沒有興趣聽聽埃及的戰況嗎。”
“如果我想聽的話會告訴你的,暫時不了,謝謝。”
“你剛剛在收拾行李嗎?抱歉,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但門剛好開着——”
路易嘆了口氣,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查克。兩人現在在門廳裏,夕陽透過玻璃潑灑進來,泛出一種暗淡的橘紅,陰影的邊緣變得更銳利了。一個軍官正好走下樓梯,路易等他走出門外才開口。
“中士,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比根山基地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聽過這種聲音了,那是提醒飛行員立即進入備戰狀态的信號。路易和查克對視了一眼,沖出門外,向機庫跑去。
他們兩個是最先到達跑道的飛行員,這個時點太不尋常,大多數人都在酒吧或者食堂裏。地勤已經迅速把戰鬥機推到跑道上了,查克本來就沒脫掉飛行裝備,率先爬進機艙。路易多花了一點時間,在地勤的幫助下綁好降落傘包。兩架噴火先後起飛,遵照調度員的指令爬升。
“坦米爾基地的飓風小隊請求支援。”調度員在無線電裏解釋,“一支加拿大運輸船隊受到襲擊,敵方有六架道尼爾轟炸機,護航機數量未知,可能是二十架上下。64中隊也已經接到支援請求,稍後會加入你們。”
“收到,完畢。”路易的聲音從無線電裏傳來,稍稍有些扭曲。
查克看了一眼西沉的太陽,夏季的漫長白晝已經臨近尾聲,也許還剩下二三十分鐘的日光,噴火沒有雷達,回程恐怕會有些艱難,要是還有回程的話。稀薄的雲像是沾上了血,兩架戰鬥機越過雲層,飛向遠處逐漸被陰影籠罩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