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調度員提供的坐标并不準确,路易和查克起碼往西多飛了十四五公裏,才看見受困的船隊和納粹轟炸機,五架道尼爾,比調度員報告的少一架,應該已經被擊落。查克搜索着天空,既沒有看見飓風,也沒有看見敵方的Me

109,這意味着它們可能正在高空纏鬥,又或者英國戰機早已墜毀,Me

109潛伏在更高的地方。無論哪種可能性都不是好消息。

路易下了轉向命令,查克皺起眉,以為自己聽錯了:“東面是反方向,長官。我們不應該趕走轟炸機嗎?”

“不要攻擊低飛的轟炸機。”路易回答,伴随着靜電噪音,“Me

109很可能在高空等着,他們最喜歡這種戰術。從坦米爾基地求援開始,算上我們趕到這裏的時間,敵機的燃油應該快用完了,我們現在要截斷他們的返航路徑。”

“明白,長官。”

“辛克萊中士,當你的長官下命令的時候,你應該立即執行,而不是說‘那邊是反方向’。”

查克對面前的瞄準鏡翻了個白眼:“對不起,長官。”

美國人很快就不得不承認經驗是對的,五架德國轟炸機放棄了餘下的運輸船,掉頭返回位于法國西北海岸的基地。在轟炸機上方,躲在血紅雲層裏的是十五六架Me

109戰鬥機。因為微弱的高度差,德國人沒有發現兩架英國戰鬥機,徑直向查克這邊飛來。

“等我的信號。”路易一字一句地說,他一緊張就會放慢語速,仿佛每個詞都綁着鉛墜。兩架噴火調整角度,進入攻擊位置,查克握緊了操縱杆,聽着引擎持續不斷的轟鳴。

“現在!”

他們同時向下俯沖,從左後方向德國飛機開火,劃出一道陡峭的曲線,重新拉升,再次占據有利的高度,準備第二次進攻。一般而言Me

109會馬上散開,迅速爬升,正面迎擊噴火,但此刻它們卻更緊地聚在一起,保持原有的航線。顯然是囿于燃料不足,想避免纏鬥。轟炸機尾部的機槍手向他們開火了,距離太遠,并無威脅,噴火輕松避開了,繼續鎖定落在後面的幾架德國戰鬥機,連續射擊,勃朗寧機槍的火力并不足以一擊摧毀對方的飛機,往往需要瞄準同一個地方開火好幾次,除非子彈正好擊中油箱或者引擎。兩人暫時都沒有這樣的運氣,查克擊中裏一架Me

109的左側機翼,但它只是搖晃了一下,很快恢複了平衡,并沒受到什麽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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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油量。”路易在無線電裏提醒,“我們回家的路也很長,完畢。”

查克瞥了一眼儀表:“我估計還有十分鐘戰鬥時間,完畢。”

“明白。”

他們瞄準了同一架Me

109,交叉開火,那架不幸的飛機顫抖起來,仿佛在半空中懸停了一會,然後徑直墜向大海,冒出滾滾濃煙。它的四個同伴忽然脫離隊列,向英國戰鬥機撲來。查克吹了一聲口哨:“看來我們終于把他們惹怒了,長官。”

“注意閃避,他們會向駕駛艙射擊。”

話音未落,沖在最前面的那架Me

109就開火了,果不其然瞄準了駕駛艙,就像迎面灑來的一陣灼熱的鉛雨。查克翻滾着避開了,天空和大海在面前旋轉起來。一顆子彈擊穿了艙蓋玻璃,差點削掉查克的耳朵,碎片飛濺,一塊玻璃打穿了他的風鏡,一陣灼燒般的痛楚,萬幸的是沒有擊中他的眼球。從缺口灌進來的風發出尖嘯。查克短暫地失去了方向感,轉了半圈,正在逃跑的德國戰機群才重新進入視野。路易不見了,查克環顧逐漸變暗的天空,在無線電裏呼叫他的長官,但除了白噪音,沒有回應。

Me

109又咬上了他,機槍子彈掃在鋼制護板上,聽上去像是有人用帶金屬尖的靴子砰砰地踢門。查克低聲咒罵起來,加速爬升,轉了一個令人暈眩的彎,繞到敵機後面,開槍。那架畫着黑色十字的戰鬥機躲開了,查克以為它會再次攻擊,做好了閃避的準備,但對方無心戀戰,掉頭逃跑了,追趕已經遠去的同伴。查克看了一眼自己的油表,放棄了追擊。太陽已經被大海浸沒了大半,即将熄滅。如果想在天黑之前回到陸地上,現在就必須調整航向了。

“路易,你能收到嗎?”查克降低高度,掠過海面,聽着耳機裏沙沙的噪音,“路易?”

“在你的右舷。”

查克松了一口氣,差點神經質地大笑起來。他轉過頭,看向右側,那架編號DWRX的噴火飛在泛藍的光線裏,查克能清楚看見用白漆畫在機身上的塗鴉。他揮了揮手,盡管知道對方不一定能看見。

“媽的,我以為你喂魚去了。”

“注意措辭,中士。”

“你還好嗎?你聽起來有點喘不上氣。”查克問。

“我沒事。”

“我有個壞消息。”查克對擋風玻璃說,“我已經用上備用油箱了,剩下的燃料不夠我飛回比根山。”

“我也一樣。看見陸地我們就可以迫降,然後設法聯系附近的基地。”

暮色漸深,到了只能勉強分辨海岸輪廓的地步。查克猜想這裏靠近佩文西雷達站,試圖呼叫當地的觀察員,沒有回應,路易試了試費爾萊特雷達站,同樣沒有結果,也許都太遠了。備用油箱耗盡了,引擎發出令人不安的喀喀聲,推進器停擺,查克滑翔了一段路,摸黑降落在海灘上——純粹靠運氣,要是飛機撞上電線或者木樁,那故事就到此結束了。查克跳出機艙,從降落傘包和救生衣裏掙脫。路易的飛機從他頭頂掠過,被深紫色的天空襯成漆黑的剪影。查克摘掉染血的風鏡,手腳并用爬上連接沙灘和荒野的斜坡,跑向那架歪斜在草地上的噴火。

路易沒有馬上從機艙裏出來,這不是好兆頭。飛行員從幼兒園(*注1)開始就被反複教導,迫降之後,無論飛機狀況如何,都應該立即離開駕駛艙。查克加快了腳步,這并不容易,地面凹凸不平,到處都是虬結的草根,他好幾次差點被石頭絆倒。

飛機鏟平了一片灌木和野草,這裏終于好走一些了。查克爬上右側機翼,試圖打開座艙蓋,它卡住了,拉拽好幾次才總算滑開。查克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能聽見路易吃力的呼吸聲,“你還好嗎?”

“暫時活着。”

查克抓住他的手臂,半拉半抱地幫他爬出來,機艙邊緣碰到了路易的腿,他倒抽了一口氣,攥緊了查克的手。

“你受傷了嗎?”

路易靠在他身上,深呼吸了幾次才開口,“也許挨了一槍,腿上。”

“你竟然告訴我沒事。”

“就算我說有事,你當時也不見得能幫上忙。”

“你。”查克說了一個字,放棄了,四下環顧,一棵樹孤零零的黑色影子進入視線,“我們到那邊去吧。”

少尉根本站不穩,查克架着他,兩人艱難地遠離飛機,走向那株矮樹。查克能感覺到路易在發抖,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我帶了火柴,應該就在,”查克讓路易靠着樹幹坐下,拍打身上的口袋,“棒極了,就在這裏。”

“把火柴帶進駕駛艙是違反規定的。”

“違反規定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黑啤酒之外最喜歡的東西。你該不會碰巧帶着小刀吧,長官?”

“總是。”

查克摸索着搜集了些植物的風幹根莖,用傘兵刀割了一些小樹枝,着手搭一個小火堆。這些天然燃料沒有幹透,燒起來的時候冒出一團團白煙。他就着閃爍不定點光源查看路易的傷口,子彈肯定是穿透了缺少防護的座艙側下方,擊中了小腿,彈頭還嵌在肌肉裏,太深了,如果只靠手指和小刀挖出來的話,恐怕會流更多的血。他脫下外套,用小刀割出長布條,充當臨時止血帶。

“只能維持原狀了。”查克用襯衫擦了擦手上的血,“順便還要祈禱基地快點找到我們。”

“他們會的。搜救隊也許現在就出發了。”

微弱的火光在路易臉上刻下晃動的、邊緣銳利的陰影,查克半跪在他旁邊,兩人都沉默了一會,直到路易伸出手,碰了碰查克的眼角,查克瑟縮了一下,半是因為疼痛,半是因為驚訝。

“你在流血。”

查克已經忘了這件事了,他摸了摸左眼,沾了一手粘稠的血,那塊尖銳的玻璃碎片劃開了一道從眼角到鬓角的傷口,血沿着臉頰滴下來,浸濕了衣領。

“靠近一些。”路易悄聲說,查克照做了,往前俯身,略微側過頭,讓他看清楚傷口。這是個暖和的夏夜,但路易的指尖冰涼,輕輕滑過他的太陽穴:“很深,也許會留疤痕。”

“不可避免的職業風險,我想。”

路易笑了笑,和往常一樣,不在嘴角,而是在眼角。他在那件已經毀掉到外套上割下更多布條,幫查克包紮傷口。

“你很幸運。我見過有人被碎玻璃剜掉眼球的。”

“見鬼。”

“像你自己說的,職業風險。”

草根和樹枝即将燒盡,查克往火堆裏添了些樹皮,用小樹枝戳了戳,促使這一小團火重新振作。月亮這個時候理應升起來了,然而雲層蓋住了夜空,濃重的黑暗就像即将來臨的雪崩,随時會吞沒樹下的微弱火光。蟲鳴從草叢裏傳來,起先很羞澀,随後越來越響亮,應和着不遠處起伏的海濤。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中士?”

查克在路易旁邊坐下,背靠着樹幹,“問吧。”

“你為什麽參軍?”

查克側過頭,“我以前的教官也問過一樣的問題,兩年前,還在俄克拉荷馬的時候。”

“你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我說我喜歡冒險,現在想想真是蠢透了。”

“你現在不喜歡‘冒險’了?”

“也不能這樣說。”查克摸了摸頭上的布條,血顯然沒有止住,滲出來了,濕濕黏黏的,“只是,當你還沒有上戰場的時候,你總是以為自己是刀槍不入的,你明白我是什麽意思嗎?”

路易點點頭。

“你呢?”

“我什麽?”

“為什麽來開戰鬥機?”

“責任。”

兩人都盯着跳動的火苗看了一會。這附近肯定有濕地或者水塘,因為青蛙加入了夏夜合唱。

“長官。”

“中士。”

“你今天下午想告訴我的是什麽?”

“沒什麽。”路易把頭靠到查克肩上,閉上眼睛,“不重要了。”

注1:

空軍黑話,指飛行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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