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火堆在臨近黎明的某個時刻熄滅了。查克在稀薄的晨霧裏醒來,冷得發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路易快要整個人滑進他懷裏了,溫暖的呼吸灑在查克的頸窩裏。查克僵在原處,一動不動地聽着路易的呼吸,不想驚醒他,并沒有成功。少尉驚醒了,悄聲道歉,挪開了,兩人笨拙地在黑暗中調整位置,衣服互相摩擦,發出細微沙沙聲。查克輕輕咳嗽了一聲,交抱起手臂,試着保存一點體溫。

“火熄了。”

“謝謝,中士,要是你不說,我自己是看不出來的。”

查克假裝沒有留意他的諷刺,“我可以去撿點什麽,重新點一個。”

“也許不用了。”路易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有點沙啞。“天快亮了。”

在查克看來,日出還遙遙無期。天空泛出一種堅實而渾濁的墨藍,地平線上方幾顆蒼白瘦弱的星星尚未消失。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肩膀,把布條纏在小樹枝上,點燃,做成一個簡陋的小火把,鑽進多刺的灌木叢裏尋找燃料。路易什麽都沒有說,光線太暗,查克看不清他的臉,少尉也許又睡着了。

他花了超過三十分鐘才讓新的火堆燃燒起來,樹枝噼啪作響,細小的火星伴着濃煙上升,迅速消失不見。查克把路易扶到離火堆更近的地方,檢查了傷口,略微松開止血帶,以免肌肉壞死,換了新的布條,再次綁緊。路易現在很明顯在發抖了,額頭布滿冷汗,查克問了兩次他是否還好,對方都堅持說沒什麽需要擔心。

“父親會說這是‘一點點刺痛’。”

“我老爸會說,‘去他媽的,拿威士忌給我,還有馬用鎮靜劑’。”

“我現在很不介意喝一杯。”

“威士忌還是鎮靜劑?”

“也許一起吧。”

“為什麽基地還沒找到我們?”

“也許這附近沒有農戶,沒人看見飛機。給他們一點時間,這總比在海上等救援好多了,相信我,我試過。”

“我一點都不羨慕你。”

查克往火堆裏扔了一小塊樹皮,有那麽幾秒火焰看起來要被壓熄了,最後頑強地從樹皮邊緣爬上來,舔舐着新的食物,把它吞噬。草叢裏忽然傳來沙沙聲,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兩人都警覺起來,查克下意識地拿起傘兵刀,盯着搖晃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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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狗鑽出草叢,戴着一個松垮垮的項圈,油亮的黑色皮毛幾乎融進陰影裏,能看清楚的只有映着火光的眼睛。查克放下小刀,伸出手,小心地靠近狗。那只漆黑的動物轉身跑了,過了一會,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出現了,頂着一頭蓬亂的棕色短發,右邊顴骨沾着一抹煤灰,一手攥着一根削尖的細木棍,另一手扯着黑狗的項圈。

“你好,小家夥——”

孩子沒等查克說完話就扭頭跑了,留下這個滿臉血跡的大兵困惑地半跪在火堆旁邊。他回頭看了路易一眼,攤開手。“純屬意外,我向你保證我一向非常受小孩歡迎。”

路易露出半個微笑:“不難想象。”

“你并不相信我。”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中士?”

查克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了,晃動的光點在好幾個方向同時出現,迅速向樹下的火堆聚攏。先到的是三個提着生鏽風燈的農民,然後是一個穿着空軍制服的陌生年輕人,拿着手電筒。帶着狗的小女孩遠遠地站在風燈投下的光圈之外,瞪大眼睛看着這群奇怪的成年人。查克沖她揮了揮手,以示感謝,小姑娘摟住了大狗的脖子,半張臉埋進它的毛皮裏,像是要躲在裏面。

車在差不多一公裏之外,幸而農民們帶着用帆布做的簡易擔架——那原本是轉移草場上受傷的牲畜用的——合力把路易擡到軍用卡車旁邊,安置在後排座位上。查克跟着爬進去,坐在他旁邊。

駕駛座上的那個飛行員是從肯利基地來的,那是毗鄰比根山的空軍基地,負責防守倫敦以南到海邊的一小片狹長的領空。“佩文西雷達站昨晚收到了求救信號。”那人解釋道,扭過頭來看他們,查克很希望他把注意力放到路上,“但兩架飛機突然就從雷達上消失了,觀察員無論如何聯絡不上他們。我們一家一家地問可憐的農戶,‘抱歉,太太,有沒有碰巧看見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你們猜最後幫上忙的是誰?”為了戲劇效果,他停頓了一下,查克和路易都沒有搭理,“……是個漁夫,他當時在4海裏開外,正好爬到甲板上抽煙,看見他們迫降在海灘上。”他從頭到尾用的人稱代詞都是“他們”,仿佛查克和路易并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無知又好奇的門外漢。

卡車向北駛去,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颠簸。車廂每颠動一下路易的呼吸就變得急促一些。查克用袖子替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碰了碰他的手,握住。路易什麽都沒有說,過了幾分鐘才輕輕把手抽走。

到達肯利基地的時候天終于亮了,醫生已經在等候,帶着擔架,接管了路易。兩個護士接管了查克,把他帶進一個散發着石灰氣味的小房間。那裏面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個洗手池,靠牆放着一個儲存藥品的灰色櫥櫃。護士指了指木椅子。查克聽話地坐下,一言不發地讓護士處理傷口,看着她們把一團接一團沾滿血的棉球丢進腎形盤裏。

傷口縫了四針。查克頭昏腦脹地離開小病房,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是血和消毒水氣味。他叫住其中一位護士,問她路易在哪裏,護士并不知道路易是誰,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模糊地指了指走廊另一端,“手術室,他很快就會出來了,如果你要等他,到空房間去。”

查克不知道哪個房間是空房間,它們看起來都一樣,只好一間間試。第一個房間上了鎖,第二個已經有人了,一個男人睡在污漬斑斑的被子下,只露出了深色頭發和一只綁着繃帶的手,查克迅速關上了門,走進第三個房間——總算是空的,放着一張孤零零的病床,沒有被單,也沒有枕頭。出于某種令人猜不透的原因,光禿禿的床墊上扔着一個開裂的玻璃花瓶。查克把花瓶拿到窗臺上,躺到床上,看着被陽光照亮的天花板。

直到路易叫醒他,查克才意識到自己睡着了。少尉已經換上了一件幹淨的上衣,右腿纏着厚厚的繃帶,倚着拐杖。

查克坐起來,揉了揉鼻梁。“早上好。”

“我和米爾斯頓上尉在電話裏談過了,我們随時可以走。”

“回比根山?”

“不,坎特伯雷,回家。”路易挪動了一下,轉換重心,靠着牆,“你和我一起去。”

查克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像是聽不懂:“去哪裏?”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坎特伯雷。”

“為什麽?”

“顯然,我短期內沒法出外打獵了。其次,我需要一位榮譽司機和跑腿。你當然有權拒絕,但如果不是我給你争取到假期的話,上尉本來是要把你派去通訊部幫忙的,畢竟你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

“我縫了四針。”

“那看來你更願意回去發電報?”

“不,長官,我更願意去坎特利。”

“坎特伯雷。”路易糾正道,拄着拐杖往門外挪去,查克站起來,伸出手。對方搖搖頭,拒絕了他的幫助,“肯利基地慷慨地借給我們一輛車,就在門外。小心駕駛,中士,我可不想死在路上。”

“我什麽時候讓你失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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