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肯利基地借給他們的是一輛軍用卡車,駛入莊園的時候顯得尤其格格不入。這是個明亮的仲夏午後,起伏的草地,在遠方樹林裏露出一角的小禮拜堂,護林人小屋,池塘,還有門柱上的獅子浮雕都披上了輕紗般的金色光線。卡車駛過敞開的栅欄門,循着一條覆蓋着濃密樹蔭的小路曲折往前,最後咔嚓作響地碾過碎石路,拖着一條小小的柴油廢氣尾巴,停在了飽受風吹日曬的大理石臺階前。因為事先沒有通知,大宅門口空無一人,但這輛笨重的軍用車肯定引起了注意。查克剛下車,還沒走上石階,門就開了,一個年長男仆探出頭來,穿着帶硬領襯衫,尖鼻子看上去能戳穿木板。他上下打量着查克,把髒兮兮的襯衫和沾着血跡的繃帶都看在眼裏,皺起眉,問他有什麽事。
“我沒有什麽事,謝謝你。”查克往卡車的方向側了側頭,“是你們的少爺有點小麻煩。”
随後就是一陣持續十多分鐘的忙亂。這個睡意朦胧的地方遭受了兩次電擊,徹底清醒,第一次是得知年輕的主人回來了,第二次是察覺到年輕的主人受了傷。查克驚奇地看着傭人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兩人被暫時安置到朝向花園的小偏廳裏。路易不接受任何人的幫忙,倚着拐杖,慢吞吞地挪向單人沙發,陷進去,長長地呼了口氣。查克意識到自己沾滿泥沙的靴子正踩在地毯上,猶豫不決地站着,不知道該後退還是坐下。
“坐下,辛克萊中士。”路易簡短地說,轉向那個年長的男仆,“給辛克萊中士安排一個客房,好嗎?嬰兒房就挺好的,他會在這裏住一段時間。”
“當然。”
“順便把我的東西搬下來,我現在對付不了樓梯——媽媽在嗎?”
“夫人今天到倫敦去了。下星期回來。”
“先別告訴她我回來了。”
“閣下還有別的吩咐嗎?”
“沒有了,羅傑,謝謝。”
羅傑走開了,查克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踏在硬木地板上不發出聲音的。兩個穿着黑圍裙的女仆把茶和點心放到兩人之間的茶幾上,悄悄離開,關上偏廳的門,把少尉和中士留在陽光和短暫的寂靜裏,落地窗開着,放進夾裹着泥土和玫瑰氣味的微風。
“我敢打賭羅傑現在就在給母親打電話,通報我受了致命傷,随時會死,還帶着一個小玩伴回來了。”路易往熱茶裏加了兩塊糖,但并沒有喝,“沒人比羅傑更忠心了,可惜不是對我。”
查克四下環顧,打量着牆上的桃花心木飾板、鋼琴、黃銅鑲邊的鏡子和花瓶裏的新鮮鳶尾。“這就是制造了你的地方。”
路易對着茶杯笑起來,“嚴格來說,你還需要算上伊頓,但這麽說也沒錯。”
“難怪。”
“難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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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你們都那麽篤定,查克想這麽說,難怪你們理所當然地覺得別人應該聽從命令,難怪你們從來擺脫不了我第一天就察覺到的傲慢。他看着路易,對方也注視着他,顯得有些困惑,但沒有移開視線。少尉看起來比在基地的時候放松多了,像是終于從一個堅硬的殼裏掙脫出來,恢複原本的面貌和形狀。
“沒什麽,随口說的。”查克聳聳肩,拿起一塊果醬餅幹,塞進嘴裏,“嬰兒房是怎麽回事?”
“你馬上會看見的。”
那是個漆成淡藍色的房間,被女仆領進去的時候,查克首先留意到的是挂在寫字臺上方的肖像畫,兩個淡茶色頭發的小男孩,長着幾乎一模一樣的圓臉和藍眼睛。一個扶着木馬,另一個坐在地板上,抱着一只灰黑相間的虎斑貓。有那麽幾秒鐘查克感到一種毫無理由的不自在,就像意外撞破了別人的秘密。但除了那幅畫,這個房間已經不剩任何嬰兒的痕跡了,寫字臺上放着信紙和鋼筆,還有酒杯和一個大肚玻璃瓶,裝着某種烈酒,從顏色看來應該是威士忌。床上鋪着幹淨的亞麻床單和适應夏天氣溫的薄毛毯。女仆例行公事地告訴他剃須刀和毛巾在哪裏,如果“先生還有其他需要的話,請搖鈴”,查克向她道謝,那個年輕姑娘的耳尖變紅了,局促地笑了笑,輕輕關上門,把美國大兵留在這個藍色蟲蛹一般的房間裏。
路易住進了隔壁,傭人們忙着把他指定的書和家具從樓上的大卧室裏搬下來,包括書桌和一張帶軟墊的長沙發。一個在廚房當幫工的男孩被打發到鎮上去了,從醫生那裏借來輪椅。沒有人想到接下來的幾天裏這輪椅會成為少爺和奇怪訪客舉行幼稚賽跑的工具,回廊變得非常危險,随時可能被失控的輪椅碾過腳趾。傭人們在廚房裏悄悄抱怨這件事,羅傑一出現就立即閉上嘴。
宅邸裏的生活和軍營有意想不到的相似之處:兩個地方都按照一成不變的時間表來運作,并且用鈴聲來提醒你現在到哪一步了,只不過他們不再受鈴聲支配,而是變成了支配鈴聲的人。醫生每隔兩天來一次,給他們換藥。郵差一早一晚各來一次,帶來信和電報,帶走路易的回複。早餐理論上八點開始,但什麽時候去都沒關系,面包和黃桃始終新鮮,咖啡始終溫熱。查克每天早上敲開對門的房門,幫路易挪進輪椅裏——偶爾還需要幫他穿上外套——再把他推到餐廳。
“這樣太麻煩了,我完全可以把你抱起來。”
“毫無必要。”
“但非常有趣。”
“我發誓,要是你——”
路易沒能說完這句話,查克把他從輪椅上打橫抱了起來,路易差點踢翻臺燈,下意識地摟住對方的脖子,以免滑下去。查克低聲笑起來,把他抱緊了一些,手臂托着他的膝彎,“你看,長官,非常有必要。”
路易看着他,沒有說話。兩人靠得很近,幾乎能分享呼吸,都在屏息等待着不适宜明說的一刻。因為背對着窗,路易淡茶色的頭發被陽光映得更淺了,幾乎是金色的。非常謹慎地,路易抓住查克敞開的領口,拉近,查克順從地低下頭,直到兩人鼻尖相碰。路易略微側過頭,嘴唇擦過查克的嘴角。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兩人都吓了一跳,查克差點把路易摔到地上。他們匆匆分開,一個吃力地扶着家具回到輪椅上,另一個拽了拽歪斜的領口,打開卧室門。尖鼻子羅傑站在走廊裏,像只壞脾氣的禿鹫。在這種大家都換上了亞麻薄襯衫的天氣裏,羅傑仍然一件不落地穿着襯衫、馬甲和外套。他請求辛克萊中士“原諒我的冒昧打擾”,語氣冷冰冰的,沒有絲毫抱歉的意思,然後詢問路易是否需要讓人把早餐送到卧室裏來,畢竟“您花了這麽長時間還沒有離開房間”,也許以後應該讓男仆來伺候他,免得“勞煩尊敬的中士”。
“我不是很介意。”查克插嘴,羅傑看了他一眼,好像他是一只會說話的臭蟲。
“辛克萊中士不介意。”路易說,假裝很驚訝,“謝謝關心,羅傑。準備一個野餐籃,我們今天也會出去散步。”
禿鹫飛走了。查克動作誇張地假裝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別在意,不是他的錯,是母親。”路易說,雙手交握,閉上眼睛,像是在冥想,“羅傑是她的眼睛和耳朵。在他面前說話小心點,他會把每個字都報告給親愛的媽媽。”
“他似乎不喜歡我。”
“這個世界上沒有羅傑喜歡的人。走吧,中士,我們到餐廳去。”
早餐異常沉默,查克像往常一樣對着大小不一的叉子和勺子發愁,最後決定用中等尺寸的那把銀叉來吃所有食物,時不時打量着路易。路易心不在焉地翻着報紙,拒絕和查克對視。男仆拿來了裝滿食物的野餐籃,放到茶幾上,悄悄離開。路易的腳在桌子下碰到查克的小腿,輕輕摩擦,查克坐直了些,清了清喉嚨。
少尉放下報紙,“你還好嗎?”
“我很好。”
“你的耳朵變紅了。”
“因為天氣。”查克含糊地說,“我們能談談嗎?”
“談什麽?”
“今天早上沒來得及講完的那件事。”
“我不太記得我們說過什麽了。”鞋尖緩慢地滑過查克的腳踝,“你需要提醒我一下,辛克萊中士。”
“你真的很擅長這件事,長官。”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麽,中士。”
“那我來說得清楚一些——”
“天氣好極了,你看。”路易打斷了他的話,“這個時候出去,應該能見到築巢的雲雀。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小雲雀,它們的巢在地面上,小鳥就像從泥裏長出來的一樣。有勞拿上野餐籃,中士,我不知道你感覺如何,但我等不及要去曬曬太陽了。”
為了避開園丁的眼睛,他們一直走到樹林深處。雜草叢生的小徑對輪椅非常不友好,時常卡住。濃密的樹冠擋住了陽光,陰影裏甚至略微有些寒意。守林人的小屋在小路拐彎處出現,就像從童話書裏剪出來,貼在這裏的。藤蔓纏上窗戶,玻璃深處有一點霧蒙蒙的燈光。一只狗拴在籬笆上,呼呼大睡,兩人經過的時候抖了一下耳朵,沒有醒來。
野餐籃很重,一下下地撞着查克的腿,每碰一下,裏面的餐盤和杯子就發出哐當聲。他忍不住問路易他們現在要去哪裏,後者回答說小溪。查克原本以為他在開玩笑,沒想到小路穿過蓬亂的灌木之後,真的把他們帶向淙淙流淌的溪流。岸邊有一小塊空地,陽光在這裏切開厚實的樹蔭,柔軟的草地裏橫亘着一段蛀空了的枯木。曬太陽的野鴨警惕地打量兩個人類,在查克鋪好野餐毯子之後認定他們不構成威脅,繼續梳理濕漉漉的尾羽。
“那麽。”查克說,在路易左邊坐下來,免得不小心碰到他受傷的腿。
路易轉過頭看着他,眼睛的灰藍色在仲夏的陽光裏似乎變淺了一些,更接近藍而不是灰。
“只限這個假期。”他悄聲說,靠近了查克,幾乎碰到他的嘴唇。查克輕輕按着他的後頸,想把他拉近,但路易搖搖頭,擋開了他的手,“你和我,假期結束,我們也結束了。回到基地之後一切如常,你明白嗎,查爾斯?”
“聽起來并不十分公平。”
“我們現在還來得及各退一步,假裝這場對話沒有發生過。”
“我不能。”
路易笑起來,越過兩人之間最後的幾厘米,吻了他。查克拽住他的領帶,追逐着這個吻。路易摸索着解開他的皮帶,把手探進查克的褲子裏,查克貼着他的嘴唇喘息,直到路易再次把他推開:“你需要同意我的條件,中士。”
“我同意,但我要聲明這是在脅迫之下做出的不情願決定。”
“我會把這個細節寫進合同的。”路易握住他的手腕,“現在,閉上嘴,幫我把襯衫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