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次日早晨不可避免地是從恐慌開始的。走廊上傳來傭人的動靜時兩人都驚醒了,花了寶貴的幾秒鐘面面相觑。查克匆匆下床,四處尋找衣物。門把手開始危險地轉動,查克套上褲子,接過路易抛給他的襯衫,爬出窗外,跳進灌木叢裏,帶刺的樹枝刮傷了他的手背,一陣刺痛。

卧室窗戶還開着,查克手腳并用地翻進去,滑跌在沾滿露水的地板上。男仆開門進來的時候,他剛好爬起來,沒穿上衣,褲子幾乎不能遮住它本該遮擋的地方。查克看了一眼大開的玻璃窗,再看了一眼那個戴着袖套的傭人,意識到右手背還在流血,于是神經質地揉着手裏的襯衫,“這不是,我的意思是,本來打算呼吸點新鮮空氣,運動一下,衣服會很礙事,那些樹——”

“希望先生原諒我的打擾。”

“不,我應該道歉——”

門砰地關上。查克嘆了口氣,随手扔掉皺巴巴的襯衫,走進浴室。

路易比他早到餐廳。查克在以往的位置落座時,少尉已經在吃面包卷和火腿了。兩人互道早安,都在壓抑笑意,結果顯得十分冷漠,乃至有點詭異。路易用一種首相巡視軍營的口吻關心他手背上的劃傷,問他是否感覺不适,畢竟“昨晚沒有喝酒就走了,今早也遲了十分鐘”。

“從沒有感覺這麽好過。”查克回答。

路易沖他舉了舉茶杯。

查克好不容易才習慣了傭人的存在,但今天他們尤其忙碌,散發出一種難以忽視的焦慮,令人聯想起面臨洪水的蟻丘。鏡框、黃銅小擺件、吊燈和煙灰缸都擦得發亮,花瓶裏換上了新的鳶尾。公爵夫人據聞已經從倫敦出發,午餐前就會到達。羅傑難得地不見了,應該是在廚房裏監督甜點的進度。路易把查克驅趕到二樓走廊盡頭的一個卧室裏,關上門。

“阿爾伯特叔叔以前住這裏。”路易在床上坐下,因為拖着傷腿爬樓梯而氣喘籲籲,“你們身材差不多,可以借他的衣服。不要被他的領帶吓到,阿爾伯特叔叔從來都不是個低調的人。幸好他已經把最花枝招展的那些晚禮服帶去西班牙了。”

這是個寬敞通亮的房間,比查克在樓下的卧室大三倍,因為在走廊末端的緣故,有一面是環形的玻璃窗,光線最好的地方鋪了深紅色圓形地毯,上面擺着寫字臺和靠背椅,全都蓋着防塵布。查克走近書架,上面除了落滿灰塵的書,還有許多充滿異國風情的小玩意,一個魚尾形狀的銀質燭臺,一盒用絲線串起來的小木珠,一把象牙柄匕首,小型地球儀,航海用的星盤和一小塊看起來相當不祥的骨雕。

“你的叔叔可能是個煉金術士。”

“我們都這麽懷疑過。威廉和我最喜歡來這裏玩,有一次我們發現了一只泡在酒精裏的死蜥蜴。”

查克打開衣櫃,對那些帶有渦旋花紋的外套皺起眉:“他是個怎樣的人?”

“阿爾伯特叔叔?”

“不,你弟弟,威廉。”

Advertisement

漫長的沉默。查克假裝專心地在陌生人的衣物裏翻找,思忖這個問題是不是非常不妥當,就在他決定道歉的時候,路易開口了。

“有些雙胞胎差別很大。”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臺詞都寫在上面,“不是外貌上,威廉和我小時候經常扮演對方,母親就不用說了,連保姆都偶爾會被我們騙到。”察覺到查克困惑的表情,他補了一句解釋,“我們很少見到父母,是保姆照顧我和威廉的,我不知道她姓什麽,她讓我們叫她索菲亞,西班牙人,當然是個天主教徒了,經常用地獄吓唬我們。”

“威廉是我的反義詞,派對的中心,像小獵狗一樣熱情,喜歡舞會、板球和女孩,和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比我遲一些去飛行學校,但是和我一起畢業,只花了一個星期就成為了整個基地的寵兒。如果他還在,會比我——會比任何人更快成為王牌。威廉比我更值得活下來。”

查克走到床邊,半跪在地毯上,看着路易:“別這麽說。”

“也許大多數人都是這麽想的,只是礙于禮貌不說出來而已。”

“我敢肯定沒有人這麽想。”查克用力攥了一下路易的手。“好了,我能請你把我從挑選燕尾服的恐怖任務裏拯救出來嗎?你知道我對你們的馬戲團規矩一竅不通。”

“你不需要燕尾服,你需要的是一件簡單的無尾晚宴外套,黑色的,最好配墨藍色領結。”

“你看,沒有你我該怎麽辦呢?我連‘墨藍色’是怎麽寫的都不知道。”

路易勾起嘴角,笑容疲倦,但看起來總算不再像背着一麻袋磚塊的樣子了。他輕輕把右手翻過來,握住查克的:“謝謝。”

“我能不打領結嗎?感覺像套索。”

“必須打領結,中士。去試試你的新外套,我們不能把一整天都耗在這裏,不是嗎?”

——

查克打量着鏡子裏的自己。

他上一次認真審視自己的外貌感覺上已經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和“青蛙人”比利一起躲在浴室裏,試圖用發膠複制出香煙廣告海報上的發型。要是比利能看見他現在的樣子,大概能想出二十種不同的方法嘲笑查克。他眼角的傷口愈合得不錯,但還是留下了明顯的疤痕。查克撫平外套翻領,拽了拽領結,這件借來的襯衫肩膀太窄,而腰腹又太過寬松。查克大概能估算出阿爾伯特?林登的身材。

“別緊張。”路易說,折好一張白底圓點袋巾,放進查克的胸袋裏,整理了一下露出來的尖角,“只是晚餐,不是去攔截Me

109。”

“我寧願去攔截戰鬥機。”

經歷過這兩三天的鋪墊,公爵夫人在查克的想象中已經從面目模糊到年長女士演化成可怕的海怪,有三個噴火的頭,也許再加一條長着尖刺的尾鳍。事實上當他戰戰兢兢地走進偏廳的時候,坐在扶手椅上的是一位小個子女士,穿着帶深灰條紋的白色長裙,像只目光炯炯的鳳頭燕鷗,加上裝飾着細絲帶的發髻就更像了。她和路易的相似之處顯而易見:一模一樣的灰藍眼睛,鼻梁的輪廓,還有觀察別人時那種鳥類一般的好奇和警惕。一看見路易她就站了起來,摸他的臉頰,感嘆“可憐的小東西”。路易俯身吻她的臉頰,向她介紹“出色的查爾斯?辛克萊中士”。查克下意識地想和公爵夫人握手,最後一刻才記起這麽做不對,轉而吻了她的手背。對方肯定察覺了,露出寬容的微笑,問他是否習慣英國的天氣。

“還可以,就像俄克拉荷馬的冬天延長了十個月而已。”

“我敢肯定沒有任何地方的天氣比我們這個小島更糟糕。”

“那你應該看看我們的龍卷風季節。”

男仆送來了雪利酒,他們各自拿了一杯,聽查克講1937年的龍卷風如何把鄰近小鎮的谷倉整個卷起,拖行了二十七公裏,砸在煙草田裏。公爵夫人和她的長子都是很好的聽衆,至少查克無法分辨他們是真的感興趣還是禮貌奉陪。餐前酒喝完之後他們離開了偏廳,在長餐桌旁落座。前菜很快就送上來了,某種腌漬過的魚肉。就在查克稍微放松一些的時候,對話轉了一個彎,駛入布滿魚雷的水域。

“我希望這個問題不顯得太唐突,你是為什麽會到這裏來的呢,辛克萊中士?”公爵夫人問,她坐在餐桌前端,背後是沒有點燃的壁爐,黑而空洞,仿佛牆壁張開了沒有牙的嘴。

“當然是因為戰争,我負責開——”

“不是英國。我的意思是,為什麽到我家來。”

“媽媽。”路易抗議道,“辛克萊中士是我的客人。”

“在我和你父親的房子裏。”

“中士是來幫我處理公務的,你也許沒有留意到我腿上挨了一顆子彈。”

“告訴我,親愛的。”鳳頭燕鷗拿起酒杯,她的聲音始終沒有提高,和緩溫柔,“既然你不久前拒絕去指揮部任職,現在能有什麽公務?”

查克擡眼盯着路易,路易看着他的母親。查克很想問“拒絕去指揮部任職”是什麽意思,但現在就像空中混戰,要是你發現兩架戰機正在駁火,你是不會愚蠢到直接飛進射擊範圍內的。路易喝了一口酒,始終沒有看查克一眼。

“我不認為現在是談這件事的好時候,媽媽。”

“也沒有談的必要了,你早就把電報發出去了。”公爵夫人轉向查克,帶着微笑,仿佛他們剛剛争論的是園藝技巧,“你确定你不想再多試一塊羊肉嗎,辛克萊中士?”

查克婉拒了,迫切希望離開這個地方,困在一個着火機艙裏的感覺估計也會比現在好。路易沒有再做聲,也沒有怎麽碰面前的食物,頻繁示意男仆往空酒杯裏加酒。甜點是裝點着酒漬梨子片的蛋糕,沒有人感興趣,原樣撤了下去。公爵夫人先離席,路易和查克都站起來,目送她出去。

“路易。”查克開口。

少尉沉默地看着他。

“這就是你當時想告訴我的嗎?你原本準備離開比根山?”

“你剛才也聽見了,我決定不走,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再提起這件事。”

“是因為我嗎?”

“當然不是。”路易飛快地回答,移開目光,像是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晚安,中士,明天早上見。”

他走了。查克獨自在燈火通明的餐廳裏坐了一會,喝完了剩下的酒,這才向卧室走去。走廊空蕩蕩的,他敲了敲路易的房門,等了好一會,再輕輕敲了第二次。裏面始終沒有動靜。查克盯着門上的木雕花看了許久,放棄了,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從領結、襯衫和晚宴外套裏掙脫出來,倒了一杯威士忌。月光明亮,照透了浸泡着花園的濃稠夜霧。他一口喝掉了酒,再倒了一杯,把扶手椅拖到窗邊,坐下,想象着飛過漫長海岸線的轟炸機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