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臨近天亮的時候查克在扶手椅上醒來,疲乏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換了個姿勢,又睡了過去。陽光照到臉上的時候才再次睜開眼睛,渾身上下都在疼,太陽穴尤其,烈酒留下的告別禮物。查克深呼吸了幾次,說服自己起來。他踢到了地板上的空酒杯,它滾到床下,查克揉了揉鼻梁,決定假裝沒看見,走進浴室裏。

他沒有在餐廳找到路易,只有公爵夫人在那裏,收音機開着,播音員正在描述昨天深夜在迪耶普的慘烈戰鬥(注1),皇家海軍和加拿大遠征軍試圖登陸并占領這個法國港口城市,并未成功,傷亡和戰俘人數尚未确定,但那些加拿大人多半回不來了。查克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前都沒有見過收音機,也許是路易讓人把它拿走了,把戰争的消息擋在這些擦得透亮的玻璃窗外面。查克躲在走廊上聽了一會,在播音員開始講折損的登陸艇時悄悄溜走了。

土耳其廳也沒有人,查克琢磨了一會地毯的花紋,退回溫室裏,繞過可可樹,推開側門,走進花園。這是個晴天,但空氣裏還是彌漫着雨水和泥漿的氣味,花圃之間的狹窄土路還沒有從兩天前的暴雨裏恢複,一些地方幹了,另一些還是渾濁的泥漿。即使沒受過追蹤訓練,也能迅速發現路易的蹤跡——一個孤單的鞋印,外加拐杖留下的凹坑,在濕潤的泥地上就像路标一樣明顯。

他最終在秋千旁邊找到路易。秋千挂在一株橡樹粗壯的橫枝上,從深深嵌進樹枝的鐵環看來,應該有好幾代人在這裏玩耍過。橡樹霸占了一整個小土坡,樹蔭覆蓋的地方幾乎寸草不生,像是被故意焚燒過一樣。橡樹總是這樣的,看起來安靜敦厚,實際上像個強盜一樣搶占所有水和陽光,查克不記得這件事是誰告訴他的了,也許是老爸。

路易坐在秋千上,抓着粗糙的麻繩,看着遠處。查克循着他的目光看向連綿的草地,初升的太陽把尚未散去的晨霧染成剔透的金色,稀疏的樹林在其中若隐若現,像尚未完成的剪紙。一只孤零零的鳥兒在霧氣裏穿行,并不着急,可能是在慢悠悠地測試風的角度。

“曾祖父造這個秋千的時候,從這裏能看到湖。”路易開口,沒有寒暄,也沒有鋪墊,“一個小湖,‘口袋那麽大’,但是很深,而且湖岸像斷崖一樣傾斜,有個車夫淹死在裏面,那是個暴風雨夜,整輛馬車滑下去了。後來小溪改道,湖就消失了。不過時不時就有人宣稱自己見到馬車夫的鬼魂,和不存在的馬車一起翻進不存在的湖水裏。”

查克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只好把手插進口袋裏,點點頭:“好吧。”

“說不定以後也會有倒黴的漁民在海峽上看見幽靈飛機,一次次地墜毀在海裏。”

“我從沒這麽想過。”查克誠實地回答,海峽這個詞提醒了他,“我剛才在收音機裏聽到——”

“迪耶普,我知道,今天一早收到電報了。比根山還在清點,情況不太好,我們損失了六架飛機,兩架失蹤。”他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本應該由我來帶隊的。”

但他們都明白這不會有什麽實質區別,小隊長通常指揮三架戰鬥機,最多六架,再怎麽優秀也不見得能在上百架飛機的混戰中扭轉局勢。查克清了清喉嚨,試着笨拙地提供一點安慰:“這不是你的錯——”

“查爾斯。”路易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聲音很輕,但查克還是馬上住了嘴,“我們能談些別的嗎?。”

可是除了戰争,還有什麽可以談的呢?查克想這麽問,沒有說出口。橡樹的龐大樹冠在頭頂輕輕晃動,沙沙作響。路易碰了碰查克的手,握住他的手腕:“還有,對不起。”

“為什麽?”

“昨晚的不愉快。我告訴過你了,母親并不是一個特別和藹的人。”

“那是因為你沒見過我老爸。他們兩個說不定會很談得來,雖然我老爸不懂得怎樣給罵人話裹上糖衣,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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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覺得你有道理,中士。”

“既然你又開始取笑我了,證明你恢複正常,不再是一位憂郁詩人了,歡迎回來,長官。”

“我從不——”

他沒能說完這句話,查克彎腰吻了他,手掌輕輕按着他的後腦,路易抓緊了他的衣領。兩人過了好久才氣喘籲籲地分開,下意識地四下環顧,擔心園丁或者守林人看見他們,晨霧散去了,除了輕輕搖擺的榆樹和野草,花園和草地上都沒有任何動靜。

“我從不‘憂郁’。”路易繼續申辯。

“哦,是的,你是我見過最快活的人,一個真正的喜劇演員。”

“你連諷刺也學得很到位。”

“我有一個很棒的導師。”

路易嘆了口氣,“你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喝一杯茶嗎?”

“非常想。”

——

在八月餘下的時間裏,他們沒有再談起戰争,小心翼翼地繞開這個血淋淋的、布滿鐵蒺藜的話題。路易的傷逐漸好轉,終于可以丢掉拐杖,先是借助家具或者查克的手臂在房間裏慢慢繞圈,然後一點點擴大活動範圍,到花園裏散步,上下樓梯。

自從公爵夫人回來之後,路易就放棄了鋪着厚地毯的土耳其廳,更準确地說,他放棄了整個一樓,帶着查克躲進閣樓。這意味着要爬四層樓梯,其中一段還是那種保留給維修工的窄小木梯,夾在一面石牆和一面木牆之間,聞起來有老鼠的氣味。但這是完全值得的,這個藏在傾斜屋頂下面的小空間隐秘而舒适,灌滿了從天窗傾瀉而下的陽光。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裏了,灰塵像一層薄薄的積雪,足以留下腳印。蛛網纏在高高壘起的木箱上,有些箱子大得足以放下一架鋼琴,有幾個只有首飾盒那麽小,打開來什麽都沒有。角落裏還有一些暗沉的烏木箱子,四角包着黃銅,标簽上潦草地寫着阿爾伯特的名字,裏面裝着雪橇部件、地質錘和氧氣罐。路易稍微有點失望,考慮到這是阿爾伯特叔叔的物件,這些箱子裏至少會有一個木乃伊才對。

遇上下雨天,他們就點亮一盞從木箱裏翻出來的老式提燈,在地板上緩慢地做愛,雷聲和雨聲會蓋過喘息和偶爾的低叫。查克躺在偷來的毯子上,借着微弱的燈光打量路易的側臉和赤裸的肩膀,路易察覺了他的目光,露出半個微笑,問他是不是有什麽想說。

我希望我們不用回去,查克想這麽告訴他,我想一直和你呆在這個發黴的閣樓裏。

“沒什麽。”他回答,雨水喧嘩,抽打着天窗。

路易伸手摸了摸查克眼角的疤痕,他最近很喜歡這麽做,可能是親吻的替代品。少尉坐起來,打了個寒顫,重新穿上衣服。查克草草地套上褲子,走到傾斜的窗邊,看着外面的大雨,灰色的樹梢在風裏擺動,屋頂老舊的木結構時不時發粗細微的嘎吱聲。

“查爾斯。”

查克轉過身,看着路易。

“我們下周就要回比根山去了,也許是星期三,最遲星期四早上,我會給米爾斯頓上尉發一封電報。”

“噢。”查克遲鈍地發出了一個沒什麽意義的單音節,閣樓裏的潮濕寒意忽然變得很明顯,咬齧着他裸露的皮膚,“好的。”

他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假期結束,你和我也結束了。路易用一個生鏽的金屬餐盤做鏡子,扣上所有紐扣,打好領帶,把外套搭在手臂上:“今晚見?我會把窗打開的。”

“今晚見。”

他們每晚都睡在一起,有時候做愛,有時候只是躺在一起。離開大宅的前一晚就是這麽過去的,兩人在黑暗裏聽着對方的呼吸,都知道對方沒有睡着,但是沒有說一句話。

“我能問是為什麽嗎?”熹微晨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查克打破了沉默。

路易挪動了一下,枕着他的肩膀:“什麽?”

“為什麽不去指揮部。”

“我是個士兵,查爾斯,士兵不離開前線。”路易爬起來,冷空氣趁機鑽進毯子裏,“起來,我們準備走了。”

這是星期四。九月,寒意已經很明顯了,散發着一種冷漠的礦物氣味。路易換上了制服,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從褲腿到帽檐都一絲不茍,不管是嘴角還是眼睛裏都不再有笑意。查克發動了卡車,手臂搭在車窗外面,看着這位陌生軍官和他的母親道別。路易提着行李上車,沖查克點點頭。

軍用卡車碾過碎石路,宅邸在後視鏡裏逐漸縮小,最後被枯黃的樹林完全遮住了。

他們剛好在午飯時間到達比根山空軍基地,機庫和停機坪上都空蕩蕩的。路易打開車門,被查克叫住了。

“這就是了?我本來想,我是說,我們還沒有道別。”

“我們在同一個基地服役,為什麽要道別?”

“我以為——”

“什麽都不要以為,中士。”路易扶着車門,看着他,“你沒有忘記我們讨論過的條件吧?”

“記得很清楚,長官。”

路易盯着他看了一會,碰了碰帽檐,關上車門。

注1:

1942年8月18-19日夜間的迪耶普戰役(Dieppe

Raid),共6000餘名步兵參與,大部分是加拿大軍人,傷亡率高達60%。英國皇家海軍和空軍提供支援,其中海軍損失1艘驅逐艦,33艘登陸艇,空軍損失106架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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