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查克去見的第一個老朋友是心愛的B17轟炸機。這架畫着抽象獅子的龐然大物還停在查克上一次見到它的地方。喬迪正在清洗機槍,一看見查克就大叫一聲,從梯子上沖下來,惹得機庫裏的其他人都看了過來。小個子機槍手來勢洶洶,有那麽幾秒鐘查克以為自己要挨一拳了,喬迪一把抱住他,用力拍打他的背,聲稱查克欠他兩個星期的啤酒。

“這是勒索。”查克抗議,但還是笑了起來。

“這是賠罪,你消失了一個世紀,我和利奧到處問過了,沒人知道你去了哪裏。”

“利奧現在在哪?”

“當然和娜塔莉在一起。”

“那是誰?”

“你到底還打不打算請我喝酒了?”

他們去的是地勤的酒吧,時間尚早,裏面沒多少人。喬迪就像一臺被喂了很多硬幣的點唱機,只要沒人來拔電源,就會一直唠叨下去。“這位娜塔莉,”他告訴查克,用拇指揩掉嘴角的啤酒泡沫,“是個調度員,在無線電部門,卷發,很愛笑,不用回憶了,你沒見過她。她和利奧已經偷偷戀愛兩個月了。沒想到,對吧,為什麽女孩會喜歡那種死板的家夥?我一直沒有想通。”

查克想指出自己在喜歡死板的家夥方面也有一點經驗,但這不是個合适的話題,他咬了一口炸魚,盡量顯出非常驚訝的樣子來,主要是為了配合喬迪。

“你呢?這段時間消失到哪裏去了?”

喝酒,上床,扮演衣冠整齊的猴子,深陷在一個已經破滅的幻覺裏。查克指了指自己眼角的疤痕:“休養,你知道的,我受傷了,做些後勤工作。”

“什麽後勤工作?在哪?”

“布裏斯托爾基地。”他随口說了一個遠離倫敦的機場,寄望于喬迪不會真的去查證,“接接電話,幫忙整理出勤紀錄表什麽的,非常無聊,沒什麽值得提起的事。”

“林登少尉也是今天回來的。”喬迪眯起眼睛,“你們都在布裏斯托爾嗎?”

“什麽?不是。”

喬迪發出短促的笑聲,“特權階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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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鬼知道他們在想什麽。”查克擦了擦手上的粗鹽粒,轉移了話題,“你沒有去迪耶普吧?”

“沒有,英國佬需要輕型轟炸機,不是我們的大家夥。有一架飓風落地的時候就着火了,地勤勉強把飛行員拉了出來,他叫巴德,你有印象嗎?我好像在酒吧裏見過他幾次。很快轉到倫敦的醫院去了,熬了四五天,還是咽氣了。他可憐的老爹前幾天來領遺物,沒留下多少東西,幾本書,一疊信,一些衣服。”喬迪沖啤酒皺起眉,“幫我個忙,好嗎,要是我不小心去喝了一杯,把我的雜志全燒了,別寄給我媽,她會犯心髒病的。”

“別傻了,你一死,我和利奧會馬上瓜分你的財産。”

喬迪往他臉上扔了一根薯條。

重新适應比根山基地的節奏并不難,就像重新戴上一雙磨損得剛剛好的舊手套。沿海的幾個基地都還在舔傷口,緩慢修複迪耶普戰役帶來的損失。美國第八航空隊的常規轟炸任務并未中斷,繼續破壞德國人的雷達設施和造船廠。查克沒有再見到路易,起初他以為這單純是因為時間對不上,畢竟噴火小隊的安排和轟炸機隊差別很大,然而再過了一周,事情就很明顯了,路易在躲着他。

第一次是在酒吧裏,軍官的酒吧,因為沒人彈鋼琴,顯得比其他夜晚安靜,在查克看來,甚至有點陰郁。他是跟利奧和喬迪一起來的,進門就看見了坐在吧臺旁邊的路易,又是一個人。就在查克猶豫要不要過去搭話的時候,路易往他的大致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沒有在查克身上停留,幾分鐘之後拿起外套走了。自此之後再也沒有在酒吧出現過。

應該是沒有看見我,查克躺在宿舍硬邦邦的行軍床上,對着漆黑的天花板辯論,我們又不是敵人,不至于故意躲着。

第二次就沒有疑問了,是在值班飛行員的休息室裏,路易正在聽電話,匆匆在一個封面脫落的筆記本裏寫着什麽。聽到開門的聲音,少尉下意識地看了過來,四目相投的時候他明顯僵硬了一下,很快移開目光,繼續對話筒悄聲說了幾句,挂斷,從筆記本裏撕了一頁,沖查克點點頭,側身從他旁邊擠過去,一副要全速逃跑的架勢。

查克一把抓住路易的手臂,不讓他出門:“這是怎麽回事?”

路易看了一眼走廊,再把視線轉回來:“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麽,中士。”

“你當然明白,你像躲傳染病一樣躲着我。”

“我沒有。”

“你真的打算裝傻嗎?”

“現在不是談這件事的好時候。”

“那什麽時候能談?”

路易想把手臂抽回來,但查克攥得更緊了,路易嘆了口氣,“中士——”

兩個飛行員走下樓梯,腳步聲和談笑聲清楚地傳了過來,查克松了手。那兩個軍官似乎沒有留意到這個動作,立正向路易敬禮,少尉敷衍地點點頭,匆忙走了。一扇門砰然關上,聲音在走廊裏回蕩。

我不明白。當天晚上查克再次向天花板申訴,喬迪在房間另一邊打鼾,利奧不在,和娜塔莉去了鄉村舞會,這是違反規定的,但只要沒人把這件事捅給上級軍官,大家都樂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查克翻了個身,對着牆壁,他沒有忘記自己在林間空地上答應過什麽,但查克想象中的“結束”是低調行事,而不是直接退回“陌生人”的領域。路易沒有理由這麽對待他,他以為兩人至少可以維持夏天前的狀态,

你們夏天前是什麽狀态?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他腦內發出譏嘲。

這個問題查克自己也答不上來。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蹑手蹑腳離開了宿舍,向軍官的住處走去。這是個寒冷的早晨,沉重的凍霧像勾兌過的牛奶一樣在跑道上流動,把能見度壓得只剩下二三十英尺,機庫變成一個邊緣模糊的陰影,在查克走近的時候緩緩出現,然後緩緩隐沒在霧氣裏。

他輕輕敲門,不想讓別人聽見。房間裏傳來窸窣聲,門鎖咔嗒一響,打開了,路易看着他,并不顯得驚訝,略微側了側頭,示意查克進去。

很難判斷路易是睡得太遲還是醒得很早,因為他還穿着襯衫和制服長褲,不過從扯松了的領帶看來,應該是前者。少尉在床上坐下,披上毯子。查克靠着寫字臺,随手挪開茶杯,免得碰翻。放着威廉照片的小相框不見了,查克假裝沒有留意到。沉默一寸一寸地延長,像繃緊的鐵絲一樣危險地震顫。兩人都等着對方開口。

“你答應過的,查爾斯。”路易率先往易碎的浮冰上邁了一步,“只限一個假期,我們互相……消遣,但是不要把這種,”他斟酌着措辭,放棄了,“不要把這種東西帶到基地裏,這不安全。”

“這種東西?”查克忍不住反問,“你就是這麽看待我們的?‘這種東西’?”

路易站起來,走到寫字臺邊,握住查克的手:“抱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麽形容。”

“這不是你突然把我當成陌生人看待的理由。”

“這是最好的辦法。如果有人發現,我們都會被開除,扔進監獄。”

“不會有人發現的。”

路易松開他的手,裹緊毯子,“總會有人發現的。”

查克用力握緊雙手,免得它們發抖,“這是你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只是‘消遣’?”

路易抿緊嘴唇,沒有回答。

“好吧。”查克清了清喉嚨,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一些,“我以為你,我以為我們是。”

“不,查爾斯。”路易悄聲說,回答了他沒問出來的問題,“我們不是情人,抱歉。”

查克垂下頭,看着鞋尖,過了許久才點點頭,站直了:“謝謝你把話說清楚,長官。”

“查爾斯——”

中士大步離開房間,摔上門。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裏。比根山基地已經醒來了,路上都是三三兩兩的機械師或者飛行員,他撞上了好幾個人,含糊地道歉,甚至沒費心擡頭看看對方是誰。回到宿舍的時候喬迪正在吃裹在報紙裏的熏肉,一看見查克就蹦了起來,把油膩的報紙揉成一團。

“我從軍官的餐廳偷的,別告訴任何人。”機槍手察覺了查克的臉色,皺起眉,“你怎麽了?看起來像吃錯了東西。”

“我沒事。”查克咕哝道,在床上蜷縮起來,過了幾秒又猛地坐起來,指了指喬迪手裏的紙包,“把它給我。”

“聽着,要是你想吃,那就自己去偷——”

“不是肉,把報紙給我。”

喬迪盯着他,仿佛他是個瘋子,然後把最後一條熏肉塞進嘴裏,遞給查克報紙。油漬已經浸透了薄薄的纖維,墨跡都化開了,但是左下角刊登着一張熟悉的照片,多半是從合照裏裁切出來的,并不清晰,但毫無疑問是“青蛙人”比利。報道非常簡短,稱贊了這位陸軍二等兵的“非凡勇氣”,他在菲律賓群島成功掩護運輸車隊撤退,卻不幸死于日本狙擊手槍下。查克看了一眼日期,1942年5月5日,四個多月前的事。

查克一拳捶在牆壁上,沒有理會喬迪困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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