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損毀的機翼直接導致查克的整個機組偃旗息鼓一天。維修廠剛好缺了B17轟炸機需要的零件,于是又多等了一天。喬迪躲在宿舍裏睡覺,利奧到附近的村子裏去了,不肯說去那裏幹什麽。查克在基地裏游蕩,像只被拴起來的獵犬,因為錯失追雉雞的機會而焦躁不已。為了打發時間,他在機庫裏四處找機會幫忙,裝填高爆彈,清洗炮塔,開車把設備從基地這一邊送到另一邊。

傍晚,就在查克和喬迪出門去酒吧的時候,利奧回來了,喘着氣,臉頰發紅。“我做到了。”領航員沒頭沒腦地丢出這句話,沖過來,猛地把查克和喬迪一起摟住,害他們的頭撞在一起,“我真不敢相信,我已經給媽媽發了電報了。”

“什麽?”查克大聲問,太過驚訝,忘記了要掙脫。

“她答應了。”

“誰?答應什麽?”

最快反應過來的是喬迪,在查克耳邊大叫了一聲,用力抱緊了利奧的脖子,使勁拍他和查克的肩膀。随後查克也明白了,“她”只可能是一個人,娜塔莉,卷發的調度員。

“娜塔莉答應了我的求婚。”利奧松了手,在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像是再也站不穩了,“你們有誰知道該怎麽辦一個婚禮?我可是什麽都不懂的,我是應該等媽媽把她的訂婚戒指寄過來,還是買新的?去哪裏買?”

查克全無頭緒。幸好這件事只花了半天就在基地裏傳開來了,從米爾斯頓上尉到他們不認識的機械師,再到鄰近村子裏的老鐵匠都想出謀劃策。比根山很把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禮當一回事,就像人們把自己偷偷藏在心裏的一點點希望和向往都挖了出來,傾瀉到這對戀人身上。無線電發報處的女孩們原本打算用白床單拼湊成婚紗,但效果太糟糕了,最後決定讓利奧和娜塔莉都穿制服,用蕾絲茶巾改成頭紗,因為白天和夜晚都有戰機出勤,她們的空閑時間不多,斷斷續續花了一周才做好。村子裏的鐵匠臨時打了一個黃銅戒指,給新婚夫婦在交換誓詞的時候用,等利奧的母親把戒指寄過來再換掉。電報也發給了新娘的父母,請他們從三十多英裏外的紐黑文過來。

所有人都在慫恿利奧把未婚妻帶到軍官的酒吧裏,領航員最終屈服了,在一個溫和的四月傍晚牽着娜塔莉的手走進酒吧,跟着來的還有四五個好奇的發報處姑娘,他們成了這一晚絕對的焦點。有人彈起鋼琴,飛行員們把桌子推到牆邊,清理出一小塊空地,利奧和娜塔莉首先跨進這個臨時舞池。喬迪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在查克再三保證“你可以的”之後,喝掉手上的酒,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向姑娘們走去。

查克看着機槍手滿臉通紅地和一個發報員踏進舞池,沖他豎起拇指,然後走到角落裏,背靠着牆壁,一點點地抿杯子裏的黑啤酒。一個飛行員摟着一個高個子女孩像羚羊一樣跳過舞池,兩人都在大笑,短暫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查克這才留意到同樣坐在陰影裏的路易,在酒吧另一邊,隔着快活的人群。少尉注視着舞伴們,挂着半個心不在焉的微笑,過了好幾分鐘他才留意到查克的目光,笑容消失了,查克有些緊張,以為對方又打算逃跑,但路易坐在原處沒動,和他對視着,像是想看看查克下一步會做些什麽。

查克什麽都沒做,攥緊了杯子的把手。路易沖他點點頭,移開了目光,在下一首舞曲響起之後悄悄結賬離開。

查克猶豫了一小會,放下酒杯,跨過一張翻倒的椅子,跟了出去。

路易那輛藍色的小車停在酒吧側面,完全被建築物的陰影吞沒了。門關上之後音樂聲變弱了,鞋子在碎石上踩出的咔嚓聲變得很明顯,路易回過頭來,看着查克走近。

“晚上好,中士。”

“晚上好。”查克已經忘了剛剛在腦海裏編排好的臺詞了,“只是想告訴你,呃,婚禮準備得很順利,我們,他們,訂好了小禮拜堂,就是村子裏的那個。你到時會來的吧?”

“我會的,假如日期定下來了的話。”

Advertisement

“這個是有點難辦,如果我們能讓德國佬都放一天假就好了。”

路易禮貌地笑了笑:“如果沒什麽別的事——”

“謝謝你,就是,那天在海上救了我們。”

“職責所在,中士。”

路易打開車門,顯然準備結束對話。查克往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又不敢這麽做,只好再次叫了一聲他的名字。路易扶着車門,看着他,并不顯得煩躁,但也不怎麽高興。

“你沒必要逃跑的。”

“我沒有逃跑,只是盡量避免惹人誤會。”路易抿了抿嘴唇,沒給查克機會追問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晚安,查爾斯。”

車門關上。查克看着那輛藍色小車在鵝卵石路上颠簸了一會,駛進穿過荒野的土路。一陣快樂的笑聲從酒吧裏湧出來,在空蕩蕩的街上聽起來既平板又蒼白。

現在只剩下一件事無法确定了,婚禮日期。戰争嘎吱作響的巨大齒輪是不會因為一兩個人結婚與否而停止運轉的。所有人都在翹首盼望一個雨天,雨天才是飛行員的好日子,最好是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那種,沒有德國飛機會在這種天氣裏冒險跨越海峽,就算有,雷暴會先教訓他們。

四月的最後一個周二,查克是被雷聲吵醒的,雨水鞭打着屋頂和窗戶,地勤們已經在機庫門口堆起了沙包,免得雨水灌進來。一陣短暫的噪音之後,基地的廣播響了起來,宣布婚禮今天開始。

這就像實彈演習,兩個飛行員先開車到村子裏去了,通知神父和臨時拼湊的唱詩班。利奧換上全套制服,手指因為緊張而發抖,差點戴不上襟花。查克把一輛軍用卡車開到宿舍門口,新郎和喬迪坐進駕駛室,其他六七個飛行員和備用電纜一起擠在貨廂裏。小路已經積水了,卡車不斷地颠簸,濺起半個人那麽高的泥水,查克眯着眼,努力透過瀑布般傾瀉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水看清楚前面的路。等車終于在小禮拜堂前面停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十二排長椅已經差不多坐滿了,除了值班的發報員,整個比根山基地都在這裏了,皇家空軍的藍色和美國陸軍航空隊的棕色混雜在一起,都帶着不同程度的水漬,有些人身上還在滴水。大門打開,新娘父親挽着娜塔莉進來的時候,一陣穿堂而過的狂風差點吹倒了聖壇上的燭臺。喬迪充當了花童的角色,把戒指放在褪色的軟墊上送過去。雷聲時不時蓋過神父的話,以至于很多人沒有聽清楚新婚夫婦交換的誓詞,但他們都能看見利奧和娜塔莉接吻。人們都站了起來,鼓掌,有幾個人發出歡呼聲,仿佛這是什麽鄉村音樂會。查克趁着這個機會打量了一下人群,在倒數第二排發現了路易,站在米爾斯頓上尉旁邊,兩人都穿着皇家空軍的軍官禮服。

正常來說婚禮派對會在禮拜堂後面的花園裏舉行,但既然這場婚禮沒有哪幾個部分是正常的,那把派對挪到教堂裏面來也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面粉和糖非常短缺,沒有婚禮蛋糕,但空軍基地的廚房勉強做出了一批小杯糕,沒有奶油,也沒有其他佐料,依然成為了最受歡迎的食物。酒倒是不少,米爾斯頓上尉在西敏公學的校友是個經銷商,他那遠離倫敦的地下倉庫裏放滿了葡萄酒和威士忌。

查克分三個步驟接近路易,先是慢慢挪動到人群外沿,然後小心接近放着酒的長桌,最後,假裝不經意地,走到少尉身邊。

“告訴我這是你見過的最棒的婚禮。”查克說,拿了一杯酒。

“沒去過多少婚禮。”路易看了他一眼,沒有笑,不過查克也沒指望他會,“但這肯定是我參加過最潮濕的婚禮。”

“我們能談談嗎?”

“不能在這裏。”路易略微壓低聲音,“去走廊裏。我先走,你等一下再跟過來。”

他走開了,推開一扇拱形側門。查克四下環顧,确保沒有人留意他們這些小動作。路易沒說“等一下”具體是多久,查克估摸着等了五分鐘,放下杯子,也從側門出去了。

門的另一邊是一截短短的走廊,直接通往被暴雨抽打着的花園,與其說是走廊,不如說是一個寬敞的門洞。兩把傘扔在地上,風不停地把細碎的水珠吹進來,磚塊都被沾濕了。路易交抱着手臂,看着雨幕,在查克走近的時候也沒有移開目光。

“我在想。”查克開口,清了清嗓子,“我明白我們之前談過的‘期限’,我只是覺得沒必要互相玩捉迷藏,我們還是可以,時不時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什麽的,像朋友一樣,不是嗎?大家都這樣,沒什麽奇怪的。”

“像朋友一樣。”路易重複道,審視着查克。

“我保證我不會突然跳起來吻你。”

“是個好主意。”

“朋友的部分還是吻你的部分?”

路易搖搖頭,像是對他感到絕望。他拍了拍查克的手臂,以示道別,轉身走向側門,查克叫住了他。

“我能請你跳舞嗎?”

路易困惑地皺起眉,也許是太過吃驚,竟然沒有馬上拒絕。查克小心地往前一步,就像羅傑教他那樣向路易伸出手,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路易瞥了一眼查克的手,“會被人看見的。”

“誰?樹嗎?”

“查爾斯,這一點都不好笑。”

“這是婚禮,人們有權跳舞。”

“不是你的婚禮。”

“反正有免費音樂。再說,你不打算檢查一下羅傑的教導成果嗎?”

“這太瘋狂了。”

“但非常好玩。”查克終于抓住路易的手,把他拉近,摟住他的腰,“和我跳舞,長官。”

“手的位置錯了。”

“抱歉,我是業餘的。”

他們緩慢地在走廊裏旋轉起來,踩着從禮拜堂裏傳出來的微弱節拍。路易的耳朵變紅了,但沒有再說什麽。查克不小心踩到了他,悄聲道歉,兩人都笑起來。他們成功地轉了一個圈,查克低下頭,湊近了路易的臉。有那麽幾分鐘他們安靜地看着對方,忘記了音樂。

路易輕輕把查克推開,回到禮拜堂的噪聲和人群裏去了。查克靠着牆坐下,疲憊地揉了揉鼻梁。又一陣風卷着雨水吹進來,打在他的臉頰和手臂上,他眯了眯眼睛,沒有理會。

同類推薦